在災年的時候,什麼都好借,包括了別人的妻女,可一旦涉及到了糧,縱是寧波知府溫豔生,想向士紳們借糧,卻也難了。
雖說人家肯給個十幾擔,可再多,自然是沒有的。
溫豔生卻拿他們一丁點辦法都沒有。
畢竟,這些士紳,數百年來都在本地盤踞,個個沾親帶故,他們是一個整體,對哪一個人動手,都會惹來寧波府士紳們的同仇敵愾。
偏偏,寧波這地方,乃是科舉大府,或多或少,這裡的人家都會出些舉人、進士。
有的已經致士了,有的還在朝爲官。
溫豔生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對他們動粗啊。
於是乎,他便開始揩眼淚,活不下去了啊,百姓們死亡就在眼前,行行好,給一點糧吧。
可糧會有,就是不多,一到了災年,士紳最需糧,有了糧,纔可讓小戶人家將地賤賣,這糧價已轉瞬之間,暴漲了不知多少倍,這時候,拿出一斤糧來,心都在淌血啊。
雖也有一些心腸還算好的,總會設法拿出自己的糧來,真正肯施捨一些災民,可依舊是杯水車薪。
溫豔生回到了衙裡,喝了口冷茶,接着便開始嘶聲痛罵,這些日子,他受了太多的委屈,從前,還說什麼破家知府、滅門知縣,他大爺,江南這地方,地方官就不是人啊,什麼人家,家裡都有秀才、舉人、進士,要嘛就是和秀才、舉人、進士沾親帶故,到處都是同窗、同學、師生,牽一髮而動全身,破家,破個鬼,看他家裡有點糧的,溫豔生真想去破一破,奈何他沒這個膽。那些他堂堂知府真能破的,有個屁用,人家要餓死了,你破他家搶啥?
溫豔生是北人,當初太年輕,得了一個寧波府的差,還高興的不得了呢,結果到了地方一看,這裡頭的關係,真真是盤根錯節。
罵了片刻,又喝了一口冷茶,潤了潤口,接着又開始罵鎮國府備倭衛所,這羣人真能吃啊,百姓們在水深火熱之中,虧得他們吃的出口。
卻在此時,有差役匆匆而來:“溫大人,溫大人。”
“怎麼?”溫豔生看了這差役一眼。
“賣魚,港口那兒,有人賣魚,好多魚,好多魚啊。”
“什麼魚?”
“像是黃魚,總而言之,足足一大寶船,說是一文錢一斤,有多少賣多少。”
“什麼?”溫豔生覺得這些人瘋了。
一文錢一斤魚?
要知道,平時的時候,就算是一斤米,那也不是一文錢呢,就算是最糟糕的黃米,也要近兩文錢。
這……一文錢就賣了?
這不是開玩笑吧。
旱災來臨時,最可怕不只是天災,還有人禍,糧少人多,勢必大量人屯着糧食,因而糧價暴漲,譬如現在,糧價已經漲了二十倍,就這……你有錢還未必能將糧食買到呢。
這一文錢一斤的魚,開玩笑吧。
“走。”溫豔生打起了精神:“去看看。”
消息已經傳遍了,寧波港外,一筐筐的魚直接卸貨,幾乎剛剛下來,直接就稱斤,而且絕不宰殺,直接一條魚掂量一二之後,三斤,好,三文錢拿走。
要的就是快速出貨,而買家呢,即便這斤數報多了,也絕不會瞎比比,後頭排了太多隊了,來的不只是尋常百姓,許多商賈也來了。
一文錢一斤的魚啊,莫說是稀罕的海魚,便是尋常的魚都需十幾文,現在是大災的時節,價格也早爆漲了。
所有人瘋狂的在此擁擠着,人潮涌動,商賈們是來進貨的,有多少要多少。
都是上萬斤的直接要。
這東西轉賣出去,就是銀子,寧波府,現在什麼都不缺,就是缺吃的。
對於他們的需求……唐寅當然是全部滿足。
事實上,他現在已經顧不得怎麼賣了,因爲無論怎麼賣,這個價錢,半天功夫,就可銷售一空。
這魚,也不能白白的分發到災民手裡。
大旱所帶來的問題,是糧食的減少,人多糧少,於是糧食暴漲,所以,只要能讓百姓們有價格低廉的食物,就不愁糧價不能跌下來。
何況,水兵們出海捕魚辛苦,要不要給他們點獎勵?
再者,威風凜凜鎮國公號,現在還需進行補給,明日清早,繼續起航,唐寅需要更大更結實的漁網,越結實越好。還需許多小舟,需要大量的捕魚工具。
這些統統都需立即訂製,只求最好,也只求最貴。
五十萬斤魚,銷售的極快,到了傍晚時分,那些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災民們,便一個個含着淚,開始燉魚吃了。
魚這東西和米不一樣。
它是很容易腐壞的。
所以有人想要囤魚,首先他得有個冰櫃,然後並沒有。
所以即便是商賈們進了貨,也是迅速的運到各處直接出手,一文錢進來的,兩文錢賣,足夠有利可圖。
整個寧波府城,到處升起了炊煙,無數的魚香,飄蕩全城。
想來用不了多久,消息傳出,其他各縣的商賈定會來這港口等候,甚至……不少災民,都會往府城涌來。
水寨裡已經放出消息,以後這一文錢的魚,還有……
大黃魚的營養豐富,這一斤魚,煲了湯,不但鮮嫩無比,能勉強填飽肚子,而且能夠保證有足夠的影響。
一家子人圍在一起,竈上已是魚香四溢,孩子們吞嚥着口水,大人們小心翼翼的將些許鹽丟入沸騰的鍋裡。
當這魚湯煲好,一家人圍着魚,開始分發,孩子們顧不得燙,便夾了魚塊往嘴裡送。
“真香!”
“孩子……”男人臉上掩飾不住喜色:“往後,咱們家,只能窮的吃魚了。”
是啊,一文錢的魚,莫說是災年,便是放到了好年景的時候,那也是最低廉的食物了。
這大黃魚,窮人不吃,誰吃?
魚湯很香,尤其是對於餓的面黃肌瘦的人而言,這幾乎成了巨大的享受。
魚肉很嫩,吃着,吃着,孩子的母親就哭了:“這樣的窮,受一輩子也值。”
………………
水寨裡。
溫豔生喜滋滋的手裡提着幾隻精挑細選的大黃魚,這是這一次拜訪水寨的禮物,唐編修還是給他面子的,這三條魚,是特意留下來的,分量很重,品相也好,大黃魚裡,算是很英俊的了。
溫豔生將手裡的魚繩交給一旁的差役,一面笑吟吟的道:“真是壯舉啊,若是三日便有數十萬斤,不不不,哪怕是十萬斤魚供應,這一月下來,就是數百萬斤,寧波闔府上下,無數百姓的性命,也就算是救下來了。”
說着,溫豔生眼睛都紅了,他倒不是真的怕救災不力就戴罪,而是作爲一地父母官,只能生生看着治下的百姓餓死,實是心裡難安,現在好了,一切問題都解決了,百姓們吃不了糧,何不食魚乎?
這是大功一件,大功一件啊。
他看着這個年輕的編修,很有幾分羨慕:“唐編修,若是打魚時,需要寧波府做什麼,儘管吩咐,本官給你打下手,能張羅的,給你們張羅好,免去你們的後顧之憂。”
五十萬斤魚,就是五十萬錢,這是什麼意思呢?這可是近千兩銀子啊,是一比巨大的財富,三天往返一次,一月下來,一萬兩銀子不在話下:“現在船還太少,所以,需溫知府多徵募一些能工巧匠,想辦法,多造幾艘船,除此之外,也還需要一些人手,不過人手……我看哪,還是不必你費心了,到時,船來了,我去義烏、永康徵募。”
溫豔生不由道:“咋,看不起寧波人?”
現在溫豔生恨不得多塞一些年輕的壯丁跟着水寨去討飯吃,沒法兒,現在啥都不多,就是人多。
唐寅搖頭:“並沒有看不起的意思,只是義烏和永康人……更窮……”
“……”
窮可能是一時的,可寧波府歷來算是富庶,遭了災,那也是一時,無法改變心性。
可義烏人和永康人不一樣,在那兒,人家可是從祖宗十八代氣就開始窮,若是不好勇鬥狠,壓根連繁衍和生存下來的機會都沒有,在這等優勝劣汰之下,膽子最大,體格最強,遺傳疾病更少的人,自然而然也就生存下來。
溫豔生沒有吭聲了,良久,他嘆了口氣,道:“不過,唐編修,卻是要小心哪。說實話,你這魚一賣,不知多少囤貨居奇之人,心裡恨着你呢,本來這一場大災,對有人而言,是死無葬身之地,可對有些人而言,卻是發家致富的好時候啊,那些手裡囤了許多糧的人,可都不是簡單人啊,到時……”
唐寅輕蔑一笑。
說實話,他啥都不怕,唯獨就不怕這個。
唐寅一字一句的道:“似乎溫知府忘了,我叫唐寅,我恩師姓方,雙名繼藩,可能他的名聲,在寧波府,還不夠大。不過……不必在意這些細枝末節,這裡的人孤陋寡聞,可那些溫知府口裡很有本事的人,他們若是想要生事,少不得還得給京裡的親朋好友修書,到了那時,他們就懂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