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車很巨大,恰好置於河邊,是齒輪的結構,一個個水箱被水流推動,而齒輪轉動,使整個水車,將一箱箱的水帶上河邊,接着,漏進了一旁的水槽裡。
水槽直通遠處的一個玻璃作坊,大量的水,將用來冷卻之用。
王守仁道:“這水車,是一個叫黃銀的年輕人所改造的,你們看,許多地方,都十分精巧,每日能從河水裡,汲取出一萬多桶水,學生想問文先生,黃銀的所爲,如何呢?”
文素臣道:“匠人而已。”
王守仁搖頭:“不對。若是學生再告訴文先生,在此之前,沒有這水車的時候,爲了汲水,需有五十個勞力,日夜不停,累死累活,在烈日之下,冒着嚴寒酷暑,來回提水,那麼,文先生,又以爲如何呢?”
文素臣沉默了片刻:“你到底想說什麼?”
王守仁道:“我所想說的,其實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文先生想想看,五十個人,他們是我大明的子民,或許,他們的勞力廉價,可他們在此提水,是何其辛苦的事,先生可知道,他們的鞋子,半月就要磨去一雙,他們長年累月下來,氣喘吁吁,有時連腰都直不起?”
“其實,他們何嘗想要做勞力啊,誰都希望自己能有一份好的差遣,可沒有水車,就得有人去做,他們乃是大明最底層的芸芸衆生,而現在呢,他們就不需如此費心勞力了,只需有幾個人,在旁看着水車,其餘的人,可以在作坊裡做學徒,黃銀造了一個水車,節省了無數的氣力,甚至還使作坊裡的生產提高了,那麼,他是行爲,是聖人之道嗎?”
不等文素臣回答,王守仁則先回答道:“是的,他的行爲,就是聖人之道,你我都有聖人之心,也人人都在貫徹着聖人之道,天下處處都是道,我們不能因爲,就如神農嘗百草,乃聖人之道,那麼黃銀造水車,也是同理。神農大利天下,黃銀小利天下。”
文素臣沉默了很久。
他無法開口說,這個黃銀,只是個奇技淫巧之輩,畢竟,這水車出來,確實使人受益匪淺。
文素臣心裡嘆了口氣,不得不說,其實自己已經輸了。
文素臣搖頭:“我不認同你的話。”可他還是看了一眼王守仁,辯論至此,是很難真正使對方心悅誠服的,不過文素臣想了想,嘆道:“可是老夫,也知道你的話,有其道理,受教了。”
他居然朝王守仁一拱手。
王守仁的許多話,令他深思,雖然他依然還是認爲自己應當的對的。
可現在,繼續胡攪蠻纏下去,實是無禮,所以他選擇了給予王守仁應有的尊重。
王守仁則回禮:“先生之言,也令學生受益匪淺。”
其他人見此,其實心裡已明白,還是王守仁技高一籌,這已不是誰的學問好壞的問題,而是至始至終,王守仁都表現出了應有的風度。
人羣中某個人鬆了口氣,似乎……一切還算圓滿,沒有讓自己繼續擔心下去。
文素臣隨即又道:“其實,老夫還有一事,想要請教,不知當講不當講。”
“新學剛剛興起,想來,弟子也是良莠不齊,聽說,有些新學的弟子,居功自傲,這事,可是有的嗎?”
果然,還是提起了這件事。
不過文素臣,已經委婉了許多。
王守仁道:“不知文先生所說的弟子,是何人?”
人羣中,劉健有些惱火,這文素臣,倒還真大膽,這不等於直接罵自己兒子嗎?
不過大儒就是如此,逮着人就罵,人家又不打算做官,你拿他一丁點辦法都沒有。
文素臣道:“舉人劉傑。”
王守仁頷首點頭,他想說什麼。
卻是方繼藩厲聲道:“劉傑!”
一聲大喝,聲震瓦礫。
劉傑忙是出來。
許多人低聲議論,這件事,傳的很厲害,可謂人盡皆知,許多人在想,這劉傑好歹是劉健之子,今日,少不得要有一通教訓,纔可保住西山書院的名聲吧。
劉傑到了方繼藩腳下,拜倒在地:“學生劉傑,見過師公。”
要動手了嗎?
鬧得這樣大,不動手毆打一番,怎麼剛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其實弘治皇帝,還真沒見過方繼藩怎麼打人的,心裡……居然隱隱有些期待。
劉健在人羣裡,有點心疼,想要站出來,卻又知道,自己很是不便,還是不要親自出來的好。
其餘人,各懷心事,很想看方繼藩清理門戶。
方繼藩道:“劉傑,你做了什麼事?”
“弟子……”
劉傑道:“弟子不曾做過什麼事?”
“是嗎?”方繼藩擡眸,看向文素臣:“文先生……你怎麼看?”
文素臣道:“劉傑那當朝宰輔之子,又在朝鮮國立下大功,可……”
他話還說完。
人羣之中,卻有人幾乎衝出來,接着,到了方繼藩面前。
這個人……長的有些奇怪。
是個年輕人。
他一臉激動的樣子。
看看方繼藩,看看王守仁,再看看劉傑。
倒吸了一口氣之後,他……噗通一下,跪了。
此人是誰?
所有人議論紛紛。
弘治皇帝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微微皺眉,凝目,越覺得不可思議。
“弟子李懌,見過師祖!”
李懌說罷,拜倒在地。
他當然清楚,若非是師祖運籌帷幄,自己或許早已慘死,而今,在師祖的安排之下,自己方有機會,逃脫生天,登基爲王。
此番來京,除了要朝見大明皇帝,就是想來見師祖的,師祖這是大恩大德啊,學了他的本領,哪怕只是一丁點,都足以使自己受用終身。
“……”
李懌……
李懌是誰?
所有人都懵了。
有人想起了什麼,朝鮮國宗室姓李,聽說,大明新冊立的李朝國王,叫李懌。
師……師祖……
那方纔還面上含笑的文素臣,眼珠子都要掉下來。
弘治皇帝開始伸出了手,掰着手指頭,心裡默默起算。
不,他不是一個人。
劉健也哆哆嗦嗦的,取出了手,掰起手指頭。
師祖兩個字,輩分太高,一般人難以冷靜下來,不用手指頭,還真未必理出頭緒。
許多人掰着手指。
王守仁乃方繼藩的弟子。
劉傑拜在王守仁門下。
而李懌稱呼方繼藩爲師祖………
這……
這堂堂朝鮮國王李懌,居然……居然拜入了劉傑的門下嗎?
太可怕了。
所有人看着這師門上下四代的關係,貴院的關係,真的好亂啊。
李懌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大禮,朝方繼藩又磕了一個頭,他用一口帶着某種地域口音的官話道:“弟子漂洋過海而來,一直都盼能聆聽師祖教誨,師祖是有大才學之人,弟子自拜入了恩師,門下,一直學習漢話和漢學,現在漢話已有長進,已能熟練掌握,唯獨漢學,浩瀚如煙,即便費盡才智,也學不到其萬一,學生身份不同,本早該來拜謁,只是礙於禮節,所以……遲遲不敢來見師祖……”
“……”
所有人,還在發懵。
像做夢一般,看着這一幕。
文素臣臉抽了抽。
這……這算咋回事呢?
李懌又道:“學生雖忝爲朝鮮國王,可來此,便是希望,能在師祖、師公、恩師這兒,學習一年半載,師祖,你看……中不中?”
中啥?
依舊……還是鴉雀無聲。
現在大家算是接受了一個事實,跪下地下的,乃是朝鮮國王李懌。
這朝鮮國王,這樣年輕?
竟還想不到,朝鮮國王的漢話,居然這樣好。
似乎……還帶着幾分洛陽的腔調,呀,這不就是傳說中的雅言嗎?
不得了啊。
方繼藩看了看文素臣,文素臣顯然,還無法接受眼前這個事實。
他提出這些,雖然委婉客氣,其實也有幾分,遏制新學的意思,劉傑乃是宰輔的兒子,想來,你們西山書院,一定將他當做寶貝是吧,那麼這個人,失了禮,你們處置不處置,不處置,這就是放縱門生無禮,處置……來,我作爲一個旁觀者,倒是很想來看一出好戲。
就算辯論辯不過,至少……看個樂子再走。
方繼藩與文素臣的四目相對,幾乎,文素臣的目中,顯然是絕望的。
有鑑於所有人都想看熱鬧,想知道西山書院治學的風氣如何嚴謹。
再加上確實隊伍大了,不給下頭的徒子徒孫們一點下馬威,以後隊伍不太好帶。
方繼藩深吸一口氣,提腿,便是一腳踹出去。
“……”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涼氣,新建伯還真是眼裡容不得沙子,治學嚴厲啊!傳聞果然不虛。
這樣……都揍?
這一腳,踹向的不是劉傑,而是李懌,結結實實,將跪地的李懌踹翻在地。
方繼藩破口大罵:“中啥?中你個龜孫!你現在才冒出來,置你的恩師於不義。你還想在我門下學習,狗一樣的東西,學了半吊子的漢話,你還有臉說自己的漢話純熟,你要臉嗎?”
“……”
………………
這幾章太難寫了,憋了很久,才寫出來,好累啊,坐在電腦邊兩個半小時才憋出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