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付出的代價必需收回來,沒有無謂的犧牲,我發誓。無論誰阻擋在收穫面前,他都必需付出代價。武安國在自己北平舊宅中,默默地看着快馬送來的邸報和江南新聞。當傷痛太多時,人往往已經不會再感受到傷痛。郭璞和張五哥坐在他旁邊,同樣的沉默。以郭璞爲官多年的經驗能推斷出,經歷這一番打擊,武安國將不再是原來的武安國,他終於走上了官場。從武安國偶爾擡起的眼睛中,張五再看不到當年那種迷茫,也看不到裡邊的溫情,代之是一縷深沉而堅毅的目光,讓人不寒而慄。
李善長以開國輔政第一功臣的身份,生封公,死爲王,諡文正,兩個孫子被加封爲伯爵,李家世代不適用於死刑,風光大葬,極盡哀榮。相比之下,沈斌的葬禮則寒酸得多,官員未及上任就老去,照大明規矩是不在撫卹之例的,何況其還有戴罪立功的身份。幾個昔日的同僚湊錢草草的爲其辦理了後事。但是具《江南新聞》介紹,當日橫浦江邊,無權無勢的商賈聞訊皆素飾其船,一夜間竟白帆滿江。更有秦淮河上畫舫數艘,不遠千里來送,衆商女念沈公子一生潦倒終獲解脫,漫舞輕歌,奏歡樂以酬知己……。
“此景世所罕見,不知要羨煞多少風流才子”,郭璞見武安國半天不說話,怕他悶壞了身體,好言開解。
“朝廷大佬無目,倒是脂粉煙花們知道珍惜沈公子的才情”。武安國回以一聲長嘆。把目光放到李善長病榻前給他寫的信上。
李善長的親筆信也由李家派親信送到了武安國手中,從顫抖的筆跡上就可以看出這是李善長病入膏胱時所寫。信中,李善長再次解釋了自己當天犧牲沈斌保全海關的理由,並坦誠地叮囑武安國,爲政者無私德。在執掌權柄的瞬間,每個掌權者都必需放棄個人的生死榮辱。錯綜複雜的政局讓他只能在各方勢力之間尋求穩定,在穩定之外再尋求相對的正確。除了皇帝本人,所有大臣每天都在做着交易,以對別人有利的條件換取對自己有利的支持。能立到朝堂上之士,沒有一個人是傻子,無論坊間巷裡有多少關於他們的愚蠢傳說,其實,所有癡呆愚頑不過是表象,每一步看似不經意的進退之間都暗含機鋒。他讚賞武安國所說的責任,但是,相比尋求個人內心的平衡,國家的平衡更重。他也知道武安國所做的,一定會徹底改變這個國家,但是,他希望在利益能被衆人接受之前,武安國必需想方設法先保全自己。只有生存下去,纔有繼續下去的機會。有時候,退兩步進三步並不是懦弱。犧牲無辜的人也不是背叛,只要最終結果讓這個犧牲有所價值。
“老弟,節哀順便吧”,郭璞輕輕拍了拍武安國的肩膀,相比他那江南秀士的身子骨,武安國太高大了,以至於他每次想拍武安國的肩膀,都不得不站起來繞到其座位後。
嘆了口氣,武安國輕輕笑了笑,“我哪裡有心思去哀什麼,我是在想李太師故去後,誰來彌補那個權力真空”。
“真空”?郭璞愣了一下,這個比方打得好,真空是北平書院的學生創造的一個新詞,他們通過玻璃管和活塞證明了真空的存在。出現了真空後,好像有一種極大的力量推動周圍的東西去彌補。李善長去了,他那第一輔政大臣的位置的確是各方勢力爭奪的焦點,武安國能想到這層,進步不可謂不大。
“我覺得皇上未必希望再出現一個太師,無論是誰,都不會再受到同樣得寵信”!郭璞從筆架上取來一支武式“毛筆”,蘸了些墨水,在紙上亂劃。“雖然皇上現在辛苦多了,但也不再用考慮元老派的意見。行事少了很多制肘”。
“那倒也是,趨利避害,我都會這麼選擇。若論權謀,天底下還有誰能高過當今萬歲爺”!想到武安國這般厲害人物都像棋子一樣被皇上擺來擺去,絲毫沒還手的餘地,五哥邊說緊張地四下張望,唯恐隔牆有耳朵。
郭璞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名字,又一一塗去,邵質、吳沉、費震,這幾個大學士都屬於筆架型,自己不會有什麼獨立見解。縱使對北平新政有什麼不滿,也不敢說得太明白,況且其中有些人的財產還和北平息息相關。各部尚書平時都沒少得了新興各商戶的好處,有幾個雖然一直看北平不順眼,但拿人手短,也不會太過分的難爲新政。以後需要特別注意是三品到五品這些京官,這些人多是江南科舉出身,家裡都是些有田有地的主兒,一旦他們抱成了團和北平過不去,難免三人成虎。就像這次進攻的發起者白正不過是個名儒,沒有任何權勢,依然讓北平新政差點夭折。
“不用畫了,無論我們怎麼打點,總會有人跳出來,這是兩種不同的生活方式,水火難容,有那個功夫倒不如抓緊時間壯大我們自己的實力”。武安國看郭璞猶豫不決的樣子,替他做了決定。
“也未必,只要大家都能從北平這疙瘩兒獲得好處,互相之間衝突就不大,可以坐下來說道說道,不用鬧到皇上那去撕破臉皮”。張五倒是胸有成竹,小心地從貼身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放到武安國手中。
這染滿了五哥汗味的東西,肯定事關重大,武安國慢慢地在燈下把火漆挑開,抽出裡邊的內容。薄薄的幾頁紙上,寫着一份合同,但這份合同內容,在武安國眼中卻有千金之重。
“天那,我到底幹了什麼”,武安國跌進椅子裡,內心發出一聲狂喊。
這份合同是實際上是一份分髒協議,遼東一戰之後,蘇策宇的獨立騎兵旅成爲各位王爺眼中的肥肉。朱元璋肢解震北軍時,多方勢力把手伸向了這裡,能夠無糧無援情況下在草原上縱橫這麼多年的人,瞎子纔看不到其內在價值。爲了防止王飛雨的悲劇再次發生,燕王請旨給蘇策宇討了個鎮扶使的銜,讓蘇部徹底從震北軍中獨立出去。打表面看,蘇部就像震北軍的一個小縮影,一樣是由燕王調度,一樣是朝廷不管其補給,給養完全由北平商戶供應。事實上,蘇部是在燕王和震北軍高級將領以及數百北平商人共同出資的支持下的一個特殊商號,燕王朱棣派遣了自己的親信黃翼擔任了商號的管家,北平商人們則委託楊鐵柱擔任商號帳房先生。蘇策宇利用股東們提供的資金購買軍械和奢侈品,利用戰爭和挑撥離間等手段在蒙古各部之間製造事端,從中獲得最大的利益。雖然在蘇策宇個人的號召下,這個商號還做了些扶危救困,賑濟災民的善事,隨軍的商人也和遼東當地部族首領們一同開了些礦山和伐木場。但商號的主旨寫得很清楚,盡一切可能攫取土地和財富,必要的時候有權斥諸武力,所獲利潤各股東按照股本大小分配。
這分明是一家東印度公司,就差販賣鴉片了。武安國的心不斷地抽搐。‘還好,他們還沒想販賣黑奴,比當年那些所謂文明人強一些’。
唯一的聊以自慰的夢想迅速被五哥的話打破,“那個高胖子想入股,他對河中地很熟悉,那裡的色目胡姬非常便宜,就像晴兒那妖精樣,在江南大戶人家這種女子很搶手,無論販賣和送禮都合算”!
“五哥,你,你怎麼能這樣,……”,武安國不知怎麼對這個老漢解釋,這個當年厚道的老人什麼時候這麼看重利益,甚至到忘了自己的根本。
“恩公,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是個大善人,不忍心,嫌這買賣缺德,對不,但他們不是我們自己人,我們想對自己人好一些,就得有銀子,想要銀子,就得盡一切法子。有了銀子,我們才能上下打點,討來方便。我只是想告訴你那些當官兒的其實買通起來都不難,關鍵是咱們得出得起價錢。這燕王和常爺不和咱們一夥了,三年前誰想得到!您不用摻和,我們自己當壞人還不中”!張五老臉通紅,大聲爲自己的作爲辯解,狙擊糧商和股市,張家出力甚大,幾乎豁出了全部本錢。現在想點兒回本的生意,武安國卻露出不滿,也難怪老人傷心。
“五哥,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武安國趕緊解釋,越描越白。北平變了,三年了,北平徹底變了,變得他已經無法認識。
“五哥,您喝杯水消消火,侯爺他沒準備,難免震驚,我當時還不是被你們和蘇策宇這個遼蒙聯號嚇了一跳”!郭璞趕緊出來打圓場,張五現在是北平衆商號公推的首領,無論於私於公都不好惹老人生氣。
老頭梗了一下脖子,有些犯倔。“郭爺,您是北平最大的官,武侯是超品,我這平頭百姓按道理不該這麼和你們說話。但我一直也沒當自己是外人,所以今兒個禮貌上面你們多擔待但待。我今天就倚老賣老說一句,這天底下誰不是衝着利來,要是讀書不能當官,當官掙不到俸祿,還有人背經書嗎?就像咱北平,上書院的是考舉人的十多倍就是這個理兒。爲什麼沐侯爺打下了安南沒佔皇上也沒說話,還不是一個利字。皇上也是覺得,佔了那兒,那的人就是咱大明百姓,就不能明着欺負人家。要是不佔,沐侯爺隔三差五地還能去敲詐一把。你們大夥兒怎麼沒覺得沐侯爺做得過分,把人家百姓的鍋底都拾掇乾淨了,那是因爲咱大明百姓從中得了好處,至少打那再沒餓死人!高胖子說販點兒人,我覺得也是這個道理,想對所有人都好,咱們得有那個實力,要是沒有,就先讓咱們自己人過好了,再去核計別的”!
張五已經不是原來的張五,他變了,變得獨立,自信,還有一點點執着。一股領袖氣質在老人的身上慢慢地透出來,讓他的腰桿漸漸挺直。
這就是我給大明帶來的變化嗎,這就是我理想中的北平嗎。武安國眼前一片茫然。先前朝中文人攻擊他,他覺得人家無聊,短視、齷齪,自己佔據了道義上的先進。如今,他發現,這個所謂的道義根本是自己的空想,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都是血腥。他在後世看到的福利社會,那是經歷了破繭後的蝴蝶,絢麗的色彩掩蓋了它原來毛毛蟲的醜陋。
“五哥,對不起”,武安國低聲道歉,臉色剎那間如死去般蒼白。
張五看看武安國的臉色,知道自己說重了。嘆了口氣,低聲道:“恩公,我也不想也沒有權力說你,畢竟我張家這一切都是你給的,你說讓我做什麼,我驟一下眉頭都是忘八。但您也不能太善了,無論對朝廷還是外族。你善了,他們會放過咱嗎”!
沒有心思再聽五哥說什麼,武安國笑了笑,故做輕鬆地回答:“五哥,您也別急,給我點時間,我想想。你說的有道理,我儘量聽您的”。
“那我先走,你們哥倆慢慢聊,高胖子入股的事,股東們估計都會贊成,但販不販女人我們可以再商量,我們看看還有沒有別的賺大錢的路徑”。張五很無奈地看看武安國,做出了一些讓步,這個恩公,去除他表面上的神秘,楊大和自己心窩子裡都把他當成了一個撿回來的孩子。雖然不像自己骨肉那麼疼,但看着他被別人欺負,有誰心裡會好受。
送張五上了馬車,兄弟輛回到武安國故居中,在院子中已經有些泛黃但修整剪得非常整齊的草坪上,趁着月光繼續散步。武安國不在北平這些年,楊大、陳星、徐志塵等人出錢僱人照顧着他的舊居。李善平幾次建議由他來管,都被大家以其有公務在身不方便耽擱而拒絕了。從這個小院子裡,武安國能感受到衆人對他的關注。
月涼如水,照見武安國寬闊但繃緊的後背。郭璞輕輕地拍了一下,低聲問:“兄弟,還生五哥的氣呢,他老人家也是爲咱們好。他把幾家自己全股的鋼鐵廠都分股籌資了,這次鬥法要是不能獲勝,他可就又退回懷柔剛起家階段。見你還這麼優柔,他能不急嗎”!
“我知道,我沒怪他,我只是不太明白現在的北平”。武安國嘆了口氣,幽幽地說。
“現在的北平怎麼了,和你當年在的不差不多嗎,就是繁華了些。況且你訂的那些夜校啊,加班費啊,工時啊,保險啊,北平不都是在照舊執行嗎”?
“我知道,但是總覺得和我想的不太一樣,郭兄,你還記得當年我們說的平等嗎”!
“記得,要不是這,我說不定早回家吃鱸魚去了,江南我都很多年沒回去了,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你大嫂是揚州人,我們現在的家底也不止十萬貫,放下手去過神仙般的日子,說起來也容易”!
“但我怎麼覺得這樣下去,離我們說得平等越來越遠了”!武安國非常不甘。
“你不是說平等需要過程嗎,我們又不知道過程和實現方式,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你看要是三年前,五哥敢這麼和咱們說話嗎,這不就是奔着平等走嗎”。
武安國輕輕搖了搖頭,這一切和他所希望的相差太遠,很難把理想中的國家和北平目前這種模式放到一起比較。一路上走來,北平、河南、永平,乃至整個大明,都和自己期待的相差太多,如果按自己當年所學的六分法劃分這個社會,很難說清楚這是個什麼東西。自己這些年的確播下了種子,但土地上長出的卻是一個怪胎。
“四不像”,武安國仰天長嘆,只有在自家兄弟面前,他用不着掩蓋心中的感受。
郭璞愣了愣,笑了,“兄弟,你希望北平是什麼樣子呢,或者說你見過一個平等深入人心的地方是什麼樣子?我和你不同,我覺得就像姜敏這樣的不纏足女子一樣,我們在這裡培養了一羣孩子。也許他們不聰明,但他們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在長大。並且已經開始自己保護自己。那我們還愁什麼,只要保證他不被別人欺負就行了唄”。
“保證他不被別人欺負”!武安國有點反應不過來郭璞的比喻,“然後我們就教唆他去欺負別人”。
“也不盡然,看着不對的,咱們在一邊疏導,勸勸,但萬萬不可用強。否則咱們不也成了伯辰說得書呆了,說和人家平等,卻把自己當成聖人壓在別人頭上。這叫什麼事,和勸別人做聖人之事,自己卻偷雞摸狗的奸臣們有什麼區別”。
“怎麼疏導,怎麼勸”?想了一會,武安國依然非常失望,郭璞說得在理,自己希望北平是什麼樣子,北平爲什麼要變成自己想的樣子。自己不喜歡高高在上自以爲比天下所有人眼光都長遠,老子第一聰明的腐儒,自己強要北平按自己的願望發展,和腐儒們不過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他們是閉着眼睛畫框,自己是睜着眼睛,畫同樣的框。但任其這樣發展下去,大明會變成什麼樣子呢,平等社會、資本社會還是走了一圈換了個表象又退回原地,變成披着新興經濟和科技皮的君主社會,所有人依然是君主的私人奴隸,安全和自由依然是一種夢想中的奢侈。
“因勢利導,順其自然”。郭璞彷彿兄有成竹,“五哥說了,有好處纔有人幹。得到好處的人越多,支持我們的人才越多。首先我們得保證大家的生存,然後,尋找比做有違道義之事更好的獲利方法。其實古往今來,很多事情都逃不過一個利字。就像當今萬歲,誰也猜不准他會不會承認燕王的母親是蒙古族,我們卻知道他一定會,即使燕王母親不是蒙古族,他也會給燕王變出一個蒙古母親來。因爲這裡邊利益太大,不由得他不動心”!
“倒是,有誰比萬歲算得仔細”!提及朱元璋,武安國更加失落。
郭璞看了看他,笑道,“別那麼喪氣,我覺得現在挺好,反正新的東西都是我們沒見過的,不如一起參與進去,管他結果如何,我自問心無愧”!
參與進去?武安國又愣了一下。這就是自己和郭璞的不同,自己一直是一個局外人,憑藉自己的想法和自認爲高出了幾百年的見識來俯覽這個世界,而郭璞卻是參與其中,用心感受着裡邊的滋味和變化。自己可以品評衆人所作所爲的對與不對,而郭璞和五哥等人卻已經和北平融爲一體,息息相關。他們在保衛着新政,同時也在保衛他們自己。
參與進去,努力去影響它,改變它,卻不可以用強加的手段對其進行限制,有了時間和空間,它自己會慢慢長大。一切都在變化,大明開始裝備火器,蒙古人引進了重炮和長弓,皇帝在厲害之間更多的權衡,五哥等商人在扶植自己的代理人,爭奪更多的權利。武安國把目光轉向空中的朗月,天空中,堩古的星光照耀着每一個人,和這些億萬多年的存在相比,自己和這個世界的未來不過是一個閃爍的瞬間,在這個無數瞬間裡,誰又能證明只有一條路可以選擇,並且有誰能證明其永恆不變。眼前這場較量,就不僅包含了新階層與舊勢力,外族與故國,理想與現實,還有過去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時間不同,對手也在更替。慢慢地,他覺得自己領悟了什麼,好像什麼也沒領悟,就這樣呆呆的站着。
郭璞也沒有再打擾他,兩道高矮不同的背影站立在北平的月光下,寂寞,卻不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