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蒙古人打了這麼多年仗,突然有一天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成了蒙古人,燕王朱棣無法不承認現實的荒誕。派人給陳天行安排了休息之處後,他在中軍帳內圍着圓桌兜起了圈子。徐增壽和張正心開始還眼巴巴地看着他,等他拍板。後來實在被轉得暈了,乾脆每人抱了一杯茶,自顧自地品味。至於此時茶的味道,估計誰也品不出。他們也被陳天行的建議嚇住了,對方說得沒錯,這是一筆天大的交易,就看你有沒有交易的膽量。
轉了一個多小時,朱棣“砰”地把自己摔進張、徐對面的椅子中,擡起頭,望着二人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道:“你們,看看我長得像蒙古人嗎”?
徐增壽看了看朱棣被征塵染得黑裡透紅的國字臉,笑了,“不像,你比蒙古人好看得多,他們的眼睛都像陳天行那樣,我看過總覺得後怕”。
“你呢,正心”,朱棣被徐增壽說得心裡舒坦,暫時放過他,揪住低頭裝喝茶的張正心發問。
“我看也不像,不過殿下也不太像漢人,這種樣子我們懷柔說叫賴族”。
“賴族”,徐增壽一口茶水直接噴到了面前的桌子上,差點被嗆暈過去。三個人哈哈大笑,在解決不了問題時,說個笑話不失爲轉移注意力輕鬆一下的好方法,震北軍中悍將常茂最擅長此道,近墨者黑,日子久了,張正心也得了他幾分真傳。
賴族本是南方的一個族羣,元朝時漢人受歧視,很多人就想盡各種方法把給自己貼一點蒙古或色目血統,雖然貼了之後捱得欺負一樣多,但心裡總認爲自己的血統比同伴高貴了那麼一點半點,促狹的人便名此輩爲“賴族”,取其‘賴個蒙古族’之意。今天陳天行要讓朱棣冒充其母爲蒙古族,正符合“賴族”條件,張正心如此稱之卻也不枉。
“我總覺得這不是正道,他金山部願降就降,不願意降就戰,這麼搞算做什麼”。等大家笑夠了,張正心認真地建議。
“我倒覺得陳天行提的這個交易可行,金山部的貴族們明顯不想再打下去了,但是他們又得給部族武士們一個交代,所以纔想出這麼一個自欺欺人的辦法。況且我們現在也沒有快速解決掉金山部的把握。只是這樣一來,殿下未免……”。徐增壽老成持重,謹慎地說出自己的看法。
他沒把話說完,但是誰都明白其中的意思。朱棣對此感觸頗深,諸位王爺中,現在以朱棣功勞最大,也最受衆人排擠。幾個哥哥弟弟們已經不止一次抱怨過朱元璋偏心,把戰功全讓老四立了。特別是朱元璋下旨“日後開疆拓土戰役中,誰打下的土地就作爲誰的封地”之後,衆位王爺更是把燕王看成了眼中釘,恨不能立刻把他的軍隊瓜分掉,然後每個人都去橫掃天下。他們看不到懷柔城外戰到身邊只剩下一個護衛的風險,他們眼裡只有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無限風光。如果朱棣再有一個蒙古族母親的傳聞,更是給其他王爺添了詆譭他的利器。
關於自己的母親,朱棣早已沒有印象。從小他是在馬皇后身邊被扶養大,和太子朱標如一母所生般親密,在他自己心目中,馬皇就是自己親生母親。但是隨着年齡的增長,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和衆位兄弟們不同。各位兄弟或者像哥哥朱標一樣身上滿是江南人的斯文,或者像父皇一樣帶着天生的狠勁。惟獨自己,兩種風格都有些,並且身高比哥哥弟弟們高出太多,臉型也差別很大,如果是放在平常百姓人家,外人很難相信他們是同一個父親的兄弟。
小的時候朱棣問過朱元璋他親生母親是誰的問題,每當此時,朱元璋或者告訴朱棣其母早喪,或者大發雷霆。宮中的人都會跟着不開心好幾天,所以這個話題特別敏感。隨着時光流逝,朱棣自己已不想再問,今天陳天行的一筆交易,反倒勾起了他的心事。
“王兄王弟們那裡我不在乎,反正太子殿下身體健康,又深得父親歡心,諸臣敬重,大家無論怎麼使勁兒,皇位都非太子哥哥莫屬。他們看我礙眼,話題多得是,添這一條算不得什麼。這筆交易下來,我們震北軍又可以少戰死很多兄弟,大寧困局也能早些解開。璞英帳下那個花小子帶着輜重都幾進幾齣了,我們還無力去救,問心實在有愧。只是如何給父皇一個交代纔是正經,畢竟父皇不點頭,我們再折騰也沒有用”。猶豫了好半天,朱棣終於做出決定,今年中秋和遼東各部族首領會晤的日子快到了,近期無論從軍火上和時間上而言都不具備和金山部決戰的條件,不如緩一緩,等等皇帝的旨意,再等等武安國,等他在北平穩定住局勢後,大家再度聯手。燕王依然相信只要有武安國在,沒有解決不了的難題。
“我看這樣,我們把目前局勢和陳天行的建議原封不動地上報萬歲,萬歲乃不世英主,朝中老臣也多深謀遠慮之士,肯定能拿出最好的辦法來。無論是戰是和,我們照着做就是”。徐增壽仔細想了想,也建議讓朱元璋自己決定這件事,這樣大家的責任都會輕一些。燕王除了自身利益之外能考慮到軍中弟兄的死活,自己不能不替他多準備幾招後手。
“無論別人怎麼說殿下,或者殿下真是蒙古人又怎樣,沒有殿下,就沒有北平和震北軍,反正我們永遠和殿下站在一邊”。張正心知道燕王的難處,仗義直言。沒有北平新政,就沒有他一家現在的生活,無論是感情方面和既得利益方面,他都會做出這種選擇。豈止是他,震北軍大部分將士不知不覺間已經把命運和北平綁在一起,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燕王朱棣的奏摺比錦衣衛的密報只晚了兩天,路上不停的換馬,護送奏摺十幾個士兵風塵僕僕地衝進了京城。街頭百姓聽到馬蹄聲紛紛躲到兩旁,不停議論。
“他叔,又怎麼了,這幾個士兵好像從江北過來的”。
“嗨,還能怎麼着,打勝仗了唄,北邊韃子和咱們打了快半年了,也該分個勝負了”!
“不對,我看這事兒有點玄,打了勝仗應該沿街邊跑邊喊纔對,就像前些日子玉門關大捷,藍玉將軍的報信使者那嗓門,嚇得我家老母豬都炸圈了”。
“你當人家震北軍和藍玉一樣啊,人家那叫穩重,看看那衣服就知道,和別人差別大着呢”。
“就那花裡呼哨的,怎麼看怎麼像癩蛤蟆皮。還有他們那個怪怪的靴子,北平出的,說是戰士靴,賣得死貴,我兒子就買了一雙,花了一個月的飯錢,當寶貝似的就差被窩裡也穿着了。不過震北軍能打是沒錯,還沒聽說他們敗過呢”。
“對啊,我家隔壁那小六子前兩天還吵吵着要去遼東參加震北軍,嚇得他爹整天不敢出來幹正事,寸步不離地看着”。
“嗨,刀劍無眼,你當震北軍就刀槍不入了。不過這話又說回來,所謂富貴險中求,這兩年震北軍中官兒升得最快,爵位也最多,那國士頭銜封了一堆堆的”。
“國士怎麼了,又沒有俸祿”。有人帶着嫉妒和羨慕說。
“雖然沒俸祿,但光宗耀祖啊,見官不拜,和舉人老爺一個待遇”。
這年頭,壞事、好事、好事、壞事接踵而來,每天都讓人目不暇接。百姓們已經習慣了逐漸加快的生活節奏,有點兒新鮮事反而添了閒談時的話題。反正蒙古人再厲害,也打不到京城來,快半年了,他們不還是在關外呆着。如果識字,就抓緊買明天或者後天的報紙,士兵們帶回來的消息很快就會出現在上面。朝廷似乎也看到了報紙傳遞消息的快捷,有什麼新鮮事或者命令總是第一個透露給報紙。京城現在的大報小報逐漸多了起來,《北平新報》、《北平春秋》這兩家北方報紙依然盜版多過正版,《江南新聞》、《兩江舊事》這些本地報紙則因爲地方近而沒人盜。據說北邊和這正好相反,那裡的商人派專人盯這邊的消息,每天週記快遞的夥計除了帶信之外,馬背上肯定會帶一大袋子這邊的報紙。雙方的商家對此都採取睜一眼閉一眼的態度,畢竟在這個年代,任何人沒有財力專門到*快馬買報紙來看,也沒有任何商家有財力把自己的報紙送到千里之外。通過盜版互通有無,倒成了大明報業的一大特色。
讓報館和好事者失望的是,這羣士兵送信到宮廷後,大內沒有任何消息透出來。士兵們被問及信件的內容,則個個搖頭,說是機密奏章,看了會掉腦袋。在他們口中,震北軍近期除了小打小鬧地剿滅幾夥馬賊之外,再沒有其他大捷可以炫耀。他們匆匆地來,匆匆地帶着皇帝的密旨北去,來去同樣神秘。
這是一個秘密,一定有非常驚人的新聞在裡邊。嗅覺敏銳的報商們緊張地屏住呼吸,每天派人四處打嘆。從皇宮太監到大臣家僕,從京城到北平,幾家報紙用盡渾身解數,找不出半點兒端倪,只有好稱消息最靈通的《北平新報》老闆詹臻躲躲閃閃地說“一個月內自有分曉”。氣得大家背地裡直問候他的家人,這個詹老闆是鷺鷥腿上劈肉的角色,如果讓他拔了頭籌,分享消息時少不得看他的臉色。
詹臻也不知道內幕是什麼,唯一比衆人多出的一點兒優勢是他和武安國走得近,從武安國身邊的蛛絲馬跡發現此事和金山部有着莫大的關係,金山部遠在遼東之北,他手下的夥計還沒有混到金山部再活着回來的本事,所以他也只能等,等待水落石出,等待自己抓住其中利益所在,這年頭,消息領先一步就是商機,落後之能眼睜睜跟在別人身後吃屁,這些年的發財經驗告訴詹臻這個百試不爽的真理。
遙遠的草原深處,金山部的勇士們一樣渴望着事情的真相。讓他們又恨又怕又佩服的老對頭武安國回北平了,這個和蘇策宇一樣惡魔般的人物會給大家帶來什麼,所有人都不敢去想,懷柔城外那一仗倖存者缺胳膊少腿的艱難生活成爲衆人眼中揮之不去的陰影。遼東戰後,大夥的日子過得一天不如一天,牛羊越來越少,茶、漆器、鍋碗瓢盆越來越少,女人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三年的仗打下來,現在小孩子都不得放鞭炮,以免驚了衆人,以爲震北軍來襲。這擔驚受怕的日子不是人過的,所有人不知道還能忍受多久。想要西遷,漠南蒙古各部堵住西去的路。爲了整個蒙古族的利益,他們只能作爲犧牲被獻給長生天,葬身於漢人的炮火下是他們最終的宿命。
讓武士們迷惑的是,現在部落的貴族反而輕鬆起來,不再每天逼着大夥爲上戰場而訓練。牧民們抓住這個機會在秋天裡給牲口積膘,冬天快來了,這裡不比開元,漫長而寒冷的冬天裡,多一分肥肉就多一分生存下來看到明年草綠的希望。牛羊如此,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在生存面前,一切其他理由都顯得渺小而卑微。大戰將臨,神秘緊張的氣氛壓抑得人透不過氣來。
草原深處的大帳內,老太尉觀童臉上的皺紋如大地上的裂縫一樣深。納哈出戰沒後,觀童繼任了元太尉的職務,金山諸部名義上都歸他統屬,三十多萬人的命運把握在自己手裡,讓他不得不放棄原來堅持的很多東西,包括作爲一個蒙古武士的榮譽。
早有迷惑不解的部下問過他爲什麼不再爲戰爭做準備,都被他以“得到確切消息,震北軍近期不會進攻”的藉口推搪過去。此時的他必須等待胡和魯(陳天行)的消息,必須等待那個傳說的答案和朱棣的反應。
只要閉上眼睛,數月前與胡和魯會談的一幕就會出現在他面前。這不會是真的,這不會是真的,老觀童拼命的告誡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但思路偏偏向這個方向走。就像溺水之人突然揪住一根稻草,明知不可能救命,依然不會放棄最後一絲希望。
“胡和魯,你說那個謠傳是真的,他真是我們金山部娜仁託婭(霞光)的兒子”?
“這個消息千真萬確,當年與那仁託婭郡主一同被掠走的蒙根其其格(銀花)還活着,就在科爾沁部深處的草原上,那仁託婭也活着,只是不想見我們,我們當年把他獻給皇上,辜負她太多,她永遠不會原諒我們。但她是不是懷孕十三個月才生子,我無法打聽到事情的真相”。陳天行一臉鄭重,完全不像在編一個謊話。
老觀童心中一凜,突然升起一個非常可怕的念頭,當年那仁託婭被掠走之前據說已經懷孕,如果懷孕十三個月生子,那就是說她在被獻給朱元璋這個強盜頭子時已經懷上了先帝的骨肉,遼東這個和金山部不共戴天的仇敵朱棣就是自己的親外甥,也許就是先帝的血脈,按蒙古族有能者接位的老規矩,他應該有資格成爲整個蒙古族的大汗。長生天啊,你到底怎麼了,是不是想讓蒙古族用這種方式來重現成吉思汗的輝煌。
從胡和魯手中接過朱棣的畫像和順帝的畫像放到一起,觀童鼻子突然一酸,這個少年依稀就是自己當年的影子,那笑容和目光和妹妹那仁託婭如此相似,血肉之情讓他真的想現在就衝過去給朱棣一個深深的擁抱。
“他絕對是那仁託婭的孩子,但和先帝長得一點兒都不像”。比較了半天,觀童還是有些猶豫。
“我知道,但是這時候我們談和,才能得到最好的待遇。現在大元和明朝實力相差太多,兩軍膠着情況下,最後獲勝靠的是國力。等戰局明朗後我們就換不回這個條件了,做生意要講究時機”。胡和魯單純從利益上分析交易的得失,“他們什麼時候把金山部當作一體過,我們憑什麼爲他們墊背,不像好辦,把先帝的畫像改改就行了,沒有必要爲他一個人葬送我們金山三十萬衆”。
看着自幼一起長大的同伴用筆在先帝畫像上隨意塗抹,觀童啞然。那仁託婭回家省親路上被人掠走是個秘密,以她的性格,這個野丫頭有一萬個可能是自己逃走,但怎麼遇到了朱元璋,怎麼成了他的妃子,誰也不知道。這麼多年來,大家衆口一詞說是被朱元璋手下大將常遇春搶走,作爲禮物獻給了朱元璋,最後鬱鬱而終。可是,當時朱元璋勢力正在江南,怎麼有功夫到北方來掠人,並且掠一個不受寵愛的妃子。如果當年金山部不是爲了討好皇帝,那仁託婭應該和胡和魯是草原上最幸福的一對大雁,可惜現在一個生死未卜,一個形單影隻。
“胡和魯,你也該找個女人結婚了,無論如何,現在那仁託婭不可能再嫁給你。你身上流着蒙古族最高貴一脈的血,不能這麼就斷掉”。
“什麼叫高貴,我又不是種馬,那仁託婭只要還活着一天,我就等她一天,直到有一天我知道她確實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那我就再也沒什麼留戀了”。陳天行搖了搖透,帶着看穿一切的笑容說道,“重現大汗榮光是你們的事,我只追逐我心中的東西”。
“妹妹呦,哥哥趕車去販鹽巴,走了四百里路,大風大雪遮斷歸途。妹妹呦,哥哥趕車勒勒車歸來,走了四百里路,找遍草原不見你的影子……”,寧靜的草原上響起牧人的長調,悠揚悽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