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出(三)

爲了迎接欽差大人的到來,河南府的官員沒少花了功夫,座落在洛陽城內的河南府衙被打掃得一塵不染,花園裡的石頭凳子至少擦了三遍。十多天之前,知府大人全家就從府衙內搬了出來,以示對二位駙馬都尉的恭敬。

清早打開府衙大門,鼓官梅老爹磨磨蹭蹭地拿了塊抹布去擦府衙門前的大鼓,鼓身新漆的紅裝映襯着梅老爹有些皺巴巴的衣服,越發顯得他日子過得窘迫。

都道是鼓聲一響,黃金萬兩,衙門口掌鼓的差役雖然屬於沒有薪餉的白員,可收入卻在衙門裡排得上號。偏生梅老爹命中無財,今年春天花了好幾百兩銀子,好不容易買了這個差事,沒等收回本兒來,卻趕上欽差大人巡視河南。半個月前衙門裡就貼出告示,嚴禁百姓去府衙附近威脅欽差大人安全,否則全家按律問罪。沒人擊鼓鳴冤了,梅老爹也收不到擊鼓的孝敬。錢莊裡可不管他的收入是否穩定,討債的夥計堵門要錢,把門坎兒都踏低了三寸。

這欽差大人一天不走,他的孝敬錢就一天拿不到,每天看着後院裡進進出出的隨從,梅老爹私下裡不住地燒香,“財神爺啊,趕快讓兩位駙馬走吧,我可就買了一年的差事,過一天少一天啊”。

“站住,你,幹什麼的”!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大喝,嚇得梅老爹手一哆嗦,抹布差點掉在地上。

“趙二該死的王八蛋,你就不會小聲點兒,驚動了欽差大人,看不剝了你的皮”,梅老爹低聲詛咒了一句,轉身再看,這回他手裡的抹布徹底掉到了地上,高記錢莊的大夥計韓山領着一個英俊後生,正向他走過來。

“我們找他”,後生根本不買趙二一夥衙役的帳,細細的手指直接點向梅老爹的方向。

看到債主上門,梅老爹肚子裡再生氣也得裝出一幅笑臉,對趙二打了個手勢說:“老趙,我的朋友,不是外人,借過,借過,給弟兄們添麻煩了”。

“梅先生的朋友啊,那你們就過去吧,有事儘量去家裡聊啊,這是衙門口兒,別讓老爺看見了大家都不好擔待”。趙二挺給梅老爹面子,這個梅老爹原本是個落第秀才,有功名在身的,家道敗落了才混衙門飯吃,人雖然邋遢了些,平素大家寫個信算個帳什麼的還用得着他,所以關係走得比較近。

“這我知道,您忙,您忙”,梅老爹接連打恭,先把趙二送走,轉過頭涎着臉對錢莊的夥計說,“韓爺,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我正聽差,招呼不周之處您多擔待,要不這樣,您先到拐彎處的茶館等我一下,咱們一會好好談談”。

“西北風兒”!姓韓的夥計眼皮一翻,把頭扭到了一邊,陽聲怪調地說道:“老梅啊,怎麼着你也是個讀書人,這欠債還錢的理兒你得講吧。再說了,這錢莊可有你家知府大人的股份在裡頭,你欠了錢莊的銀子,就是借了知府大人的銀子,咱河南的規矩你又不是不懂,賴帳不還可是要站籠的”。

“韓爺,韓爺,求您寬限兩天,過幾天欽差走了,我就先把這個月的利息還上”,梅先生臉色登時一片慘白,衝着夥計不住的做揖。欠了高記錢莊的錢,梅先生後悔得腸子都快青了,當初爲了謀這傷天害理的差事,明知是高記錢莊的利息是徐記票號的四倍,還是禁不起賺錢的誘惑。沒辦法,那徐記只借錢給正經營生,自己這種沒清白人家擔保的白員人家根本不借。

“寬限,老梅啊,怎麼着我們也是鄉親,鄉里鄉親的我也不能把你往絕路上逼”,姓韓的夥計仰着脖子,抽羊顛瘋一樣抖着腿兒,皮笑肉不笑。“那籠子裡的囊球你又不是沒見過,任是鐵打的身板,五天下來,不死也得落個殘廢,你一個讀書人,估計撐不了兩天吧。”

“您老高擡貴手,您老高擡貴手”。梅老爹臉色愈發蒼白,幾乎都攤倒在地上。

嚇唬夠了,夥計討好地對身邊的後生使個眼色,嘬了嘬牙,“嘖,嘶,你說叫我怎麼辦好呢,我也是沒法子啊,這是我們總號來查帳的辛先生,什麼話你和他說吧!”

“是,是”,梅老爹伸出袖子抹了抹頭上的汗,把快垂到地上的頭擡向上擡了擡,向和錢莊夥計一起來的人施了個長揖道:“不知辛掌櫃駕到,失敬,失敬,茶館就在不遠,掌櫃的前面請,小的給您上杯今年的信陽茅尖兒,您大老遠來了先喝口茶,消消暑氣”。

年青後生被他曬熟了蝦米般狼狽樣給逗笑了,“噗嗤”一聲,帶着股說不出的嫵媚。梅老爹聞得笑聲不覺一愣,忍不住擡眼偷看,只見一隻紋滿了異域花紋的玉腕輕輕地搭在一張妖嬈的臉上,一雙碧藍色的眼睛恰巧也在打量自己,目光相遇,傳來一股消魂奪魄的流波。縱使四十多歲,梅老爹的喉結依然不由自主的上下移動了好幾下,身子一晃,差點兒沒栽倒。好不容易穩住心神把目光轉向姓韓的夥計,後者早已癡了,一道亮亮的白線從嘴角直落到了前大襟上都渾然不覺。

我他媽的今年流年不利,碰上妖精了。梅老爹肚子臨陣唸了幾句經文,結結巴巴的說道:“姑娘,掌櫃的姑娘,此地是衙門口,不方便講話,您看咱們是不是去茶館坐坐?錢的事您別急,我家裡還有處祖屋,明天就出手。您多少給我點空閒成不”。

“錢的事不急,喝茶也免了吧,我找你辦點兒小事,用不了幾分鐘,你要是答應下來,連本錢帶利息高記都不要了,這點兒小錢我還能做得了主”。嫵媚的妖精講話倒是很利索,可就是話裡話外透着股子陰寒,讓人在大太陽底下也腳後跟發涼。

梅老爹怎麼說也是衙門口混過的,知道肯定不是什麼好事,弄不好是稀裡糊塗掉腦袋的活,不敢應承,擡腳向邊上走了幾步,低聲說道:“姑娘還請借步說話,錢我明天立刻還到櫃上,姑娘的大事,小的人微言輕,估計也幫不上什麼忙”。

“放心,不是難爲你,我想見見欽差武大人,您能不能給行個方便借鼓錘用一下,呆會兒敲鼓的錢按你們河南的規矩加倍”!妖精收起笑臉,平靜的表情中透出幾分女人身上少見的英氣,愈發讓人目眩神搖。

“噫”,梅老爹倒吸口涼氣,後退了幾步,經此一嚇,言談反而利落起來:“姑娘,你就是把刀架到我脖子上,我也不敢幹這事兒,回頭知府大人能輕饒了我嗎。錢我明天一早就還,您別讓我幹這買賣,我沒這個膽兒”!

“梅先生,我是有急事,和你們河南不相干的急事,您就幫我這一次,小女子這輩子也不會忘掉您的大恩,求求您了”。妖精的碧眼輕輕一閉,慢慢張開,剎那間已經噙滿了淚水。帶着點哽咽向梅老爹襝衽爲禮,不勝柔弱。旁邊的夥計看到此情此景,心中大罵梅老爹鐵石心腸,幾乎就挺身而出,刀山火海眉頭不皺一下。

梅老爹也不是個坐懷不亂的主,不斷後退,雙手搖得如風車一般。“姑娘,別這樣,我真的擔當不起,有道是響鼓不用重錘,這鼓一碰就響,幾裡外都能聽見。鼓聲一響,整個衙門裡的差役都得衝出來。這鼓錘說什麼我也不能給你”。說罷將懷裡的鼓錘仔細收好了,轉身奔衙門口走去,邊走邊喊:“趙二哥,幫我送送客人,我今天上午忙”。

那碧眼姑娘聽了這番說辭,收起淚水。心思一轉,早已有了計較。伸手把自己的頭上的布帽扯開,落下波浪般閃着淡淡金光的秀髮。趁着夥計和趕來的差役驚豔的功夫,幾步竄到衙門前,雙拳雨打芭蕉一般擂在鼓面上。

“冤枉啊”,姓韓的夥計回過神來,第一反應就是沒命的扯着嗓子大喊。

“冤枉啊,小女子冤枉,小女子請欽差大人做主”,一個清晰婉轉的女聲把寂靜了半個多月的府衙吵翻。聞聽鼓聲的差役們匆匆忙忙從班房中衝出,一邊整理傢伙,一邊列隊兩廂。正在後堂上繳官員吐出銀兩的牛知府臉色登時如霜打了的莊稼般蔫黃,尷尬地衝武安國和李祺不斷做揖,大顆大顆汗珠子從鬢角髮根處滲出來,沿着耳朵邊淌下。

河南布政使司不在洛陽,知府是洛陽最大的地方官,宣風化,平獄訟,均賦役,教養百姓,職責不可說不重。牛知府本人就不是清官,又膽小怕事,做人十分窩囊。手下同知,通判、推官、經歷、知事、照磨、檢校、司獄以及州、縣屬官吏自然比黃河清不了多少,更有不拿朝廷俸祿的白員、白役、灰衣在下邊狗仗人勢,欺壓良善,弄得府衙一年四季冤聲不絕。府裡的官員們反而以此爲榮,發明了無數見不得人的生財手段。(注:正史記載,白員在明朝是衙門裡的編外文官的通稱;白役指是編外差役的通稱,身份如現在的協警。灰衣身份更低,是白役的幫手,負責額外收稅,敲詐勒索等事宜,出了事情通常先被拉出來頂罪。明代政治最清廉時期,編外灰白人員亦是正式官員的十多倍。清代則更爲不堪,一個職位外的幫閒有二十多個)。

這幾天欽差大人動了真怒,平素背後給大家撐腰的布政司躲在三百里外不敢露頭,追繳賣糧贓款的事情全部落到牛知府一人頭上,忙得焦頭爛額。好不容易湊齊了銀子,節骨眼上又聽到擊鼓鳴冤之聲,讓他如何不緊張。

一刻鐘左右,大小官員到齊。堂威聲喊過,牛知府壯壯膽子吩咐一聲,“把喊冤者帶上堂來”,整個衙門瞬間一片寂靜,叮叮噹噹的鐵鏈拽地聲由遠而近,格外清晰。

剛看到告壯的人,牛知府腦袋立即嗡了一下,雙眼射出兩道熱辣辣的火光。定了幾次神,才把眼睛收回來。轉頭看麾下大小官員,早就驚得泥塑木雕一般。二位駙馬饒是見多識廣,也爲堂下差役們鎖來的女子容貌所驚。幾乎所有人心裡都不由得嘀咕了一句:“妖精,今天可真見到妖精了”!

還是駙馬李祺反應快,輕輕咳嗽一聲,把衆人眼光硬生生從女子身上拉回,轉頭向旁邊的知府問道:“敢問牛大人,貴府的規矩凡是告狀的都先要鎖起來嗎”?

“這……”,牛知府身子向後一躲,差點把椅子坐翻。心中暗罵手下的人不長眼睛,都什麼時候了,還敢當着兩位欽差的面這般胡作非爲。

如果讓知府吃了癟,欽差大人一走,梅老爹的小命兒就危險了。拉着鐵鏈的趙二見事不妙,趕緊挺身而出,低聲回答“回欽差大人,這個刁蠻女子無視國家法度,不用鼓錘兒,胡亂敲鼓,所以屬下才將其拿下。既然已經進了公堂,屬下這就將刑具去掉”。

說罷,裝做沒聽見駙馬李祺鼻子裡的哼聲,把鐵鏈打開,灰溜溜地退到了一旁。

武安國懶得在這種小事上和知府糾纏,吩咐跪在地上的女子站起來說話,然後溫和地問道:“下面的女子,我就是你要見的欽差,你有什麼話儘管說吧”。

那女子站起來,西子捧心般皺皺眉頭,輕輕呵口氣,揉了揉被鎖疼了的手腕,嫋嫋婷婷地上前施禮,“大人,小女子是高記商行總號老闆的丫頭,我家老爺被人冤枉,小女子請大人給我家老爺申冤”。

“高記商行,你家老爺?”武安國根本不知道高記商行是什麼時候冒出來的,料想是個新興的北方財團,稍稍愣了一下。

駙馬李祺早就猜出如此女子必然是大戶人家從西域買來的女奴,能用得了這般美貌女奴的人家後邊不定藏着什麼隱秘,敢把這種人家老爺抓起來的官員級別也不可能太低,先給武安國使了個眼色,擋住他的話頭。然後輕聲問道:“告狀的女子,你家老爺冤枉,你應該到地方按察使司衙門去告,武大人和本官是爲地方災民賑濟而來,事關重大,實在無暇爲這種小事耽擱”。

“威……,武……”,旁邊的差役生怕官司扯到本地官員頭上,聞聽李祺言語,哪有不抓住機會之理,一齊喝出堂威,把那個女子嚇得雙腿一軟,又跪到了地上,抽抽噎噎哭了起來,如櫻花帶雨。

這一哭,反而把衆人哭得不好意思,收住了堂威,轉頭看欽差如何處置。

“拍驚堂木,把她轟出去,拍驚堂木,把她轟出去”,牛知府肚子裡大叫,恨不得自己來處理此事,眼巴巴地看着武安國,目光無限熱切。

武安國也沒見過這陣仗,官員審案他只在電影裡看過,來到明朝第一次做正經八本的文官,難免不手忙腳亂。這一路上大小事情都是李祺在做主,自己相當於一個學徒,每天學到的知識消化都消化不完,哪裡還有應變的能力。看女子哭得可憐,心中不免動了惻隱之心,和李祺交換了一下眼神,溫和地說道:“你先別哭,先把你要告的人說給我聽聽,能做得了主的,我們給你個說法就是”!

那女子慢慢止住悲聲,低低說道:“這個欺負我家老爺的官兒位高權重,地方上管不了,所以小女子纔不顧羞恥,拋頭露面,千里迢迢來找二位大人,若二位大人也不管,小女子,小女子只好上京去告御狀了”。

好個大膽女子,牛知府不禁在心中讚了一句。千里迢迢,想必不是他河南府的事,心中懸着的石頭一鬆,立刻爲這個女子喝起彩來。大明朝鼓勵民告官,但是因爲路途和資金緣故,每年上京告狀的人少之又少,尋常百姓,捱了欺負能忍也就忍了,實在忍不住,頂多到相關按察衙門叫叫屈。能下決心千里迢迢告御狀的,身強力壯的男子都不多,何況一個大戶人家的女奴。不過那個官員也太笨,既然做了欺負人的事,索性欺負到底,把這家人敢告狀的人設個套子全部限制在境內,即使全部抓起來讓他們寫了永不翻案的保證也不是什麼難事。實在不行,派兩個貼心手下冒充山賊在路上截殺一番,總之都能阻值事態的擴大。放了這樣一個美人坯子出來,哪爲上差眼睛被美色所迷,說不定就把官司接了,到時候小事變大,得添多少麻煩。

李祺也暗自佩服這女子的勇氣,心想反正這事早晚得有着落,不如問問。即使管不了,念在她護主的這分忠心,也要派人平平安安地把她送到京城。衝武安國點點頭,然後對下面溫聲問道:“你先說告訴我是哪個官員,能管的,本官儘量問個明白,不能管的,也會給你一個交代”。

女子擡起頭,用水汪汪的碧眼給了李祺送來一份感激,咬了咬牙,大聲說:“小女子要告的是四省布政使郭璞郭大人,上個月他請我家過府問話,至今都未放回,既不說理由,也沒憑據,我家夫人派人探視,全部被擋回。至今老爺生死不明,請欽差大人給小女子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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