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一個高麗人的腦袋在我面前裂開,紅的血和着白色的腦漿飛濺出來。我沒有時間理會那搖搖晃晃的屍體,揮刀向下一個人砍去,從他的眼睛中,我看到了驚恐和絕望。這羣守渡口的高麗人不是精銳,在弟兄們的衝擊下頃刻間四散奔逃,人,跑得再快能跑過馬嗎,我看着弟兄們從背後把他們砍翻在地,我不想制止,我要復仇,將軍,大劉,桃花,軍師,鞭子來了,鞭子來給你們復仇來了。
我叫蘇策宇,這個名字是軍師幫我取的,他說這個名字有威勢。在軍中時開始他們都叫我蘇二狗,將軍讓我負責照顧桃花驄後,夥計們都叫我鞭子。這幾年,草原上的蒙古人叫我吃人的鞭子,或惡魔鞭子。
我是馬賊,遼東最大的馬賊。八年前,我只是個馬伕,不會打仗的馬伕。
桃花是將軍的馬,也是我的好兄弟,除了將軍,整個軍營中,只有我一個人可以跨上它的背,它跑起來真穩,架着雲一樣。每次戰後,我都要拉着它出去遛,我嘴笨,沒人愛理我,只有桃花喜歡聽我叨叨,我說,它聽,從它兩歲聽到六歲,整整四年。
我最後一次和桃花說話是八年前,大劉他們在鹿砦底下發現了幾顆草芽,讓我餵給桃花,我拉着桃花走向後寨,把那幾根新長出的草餵給它,那草真香,如果不躲到這裡,估計會被別人搶走。我們已經斷糧七天了,能吃的都被弟兄們吃光了,包括青草。桃花是我們這個營剩下的唯一的一匹戰馬,它也餓得差不多走不動路了。
桃花看到了我手上的青草,慢慢地用舌頭把草舔進嘴中,眼中流露出開心的神色。我不敢看它的眼睛,我一直覺得它的眼睛會和我說話,這麼多年,我一直覺得哪天遛馬的時候,桃花會站住,叫我一聲哥們。
它沒看見我另一隻手拿的刀,將軍命令我殺了它,給弟兄們充飢,吃完這頓,我們就分散突圍,生死各由天命。我把刀一直藏在背後,桃花以爲我背後還藏着好吃的,用舌頭舔我的臉。平時,我們經常做這個遊戲,我把雞蛋握在手裡,藏起來,它翻來覆去的陪着我轉圈,最後找不到了,就使這招。這次它沒力氣了,直接就開始撒賴。
我解開了它的繮繩,放下了它的金鞍,打開營門,給它指了條生路,“走啊,走得越遠越好,別回來,別相信人,快啊”。我哭了,我下不了手。高麗人背叛了我們,奪了我們的糧草,我不能背叛桃花,它信任我。
我邊哭邊向中間的帳篷走,如果要我殺死自己的朋友,我寧願伏軍法。沒走多遠,有溫暖的舌頭舔我的臉,我知道,是桃花,它真傻。我睜開眼睛,看到桃花哭了,馬會哭,你們信嗎?我看到桃花眼睛中大顆大顆的眼淚,一滴滴落入塵土中。
桃花聰明,它早看見了我手中的刀,它知道我要幹什麼,這幾天,它的夥伴已經都承受了這個命運。它剛纔是騙我,想讓我開心一點。
那一年我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不是我殺的,我下不了手。是將軍自己走到近前一箭射死了桃花,桃花倒下時好像還看了將軍一眼。將軍的箭法真好,但他已經無法拉滿弓了,只能讓桃花清楚地看見是誰下得毒手。
將軍沒吃桃花的肉,我也沒吃,我忘不了桃花的眼神,大劉他們邊吃邊哭。那天晚上,我知道了人跑得再快也快不過馬,雖然蒙古人的馬不是好馬。將軍沒跑出來,戰死了,蒙古人割了他的頭,傳看九邊。後來軍師分析將軍本來就沒打算活着回去,因爲將軍說過他自從和徐帥二十幾個人起兵後,從來沒敗過。那天將軍曾經教給我一首詩,生當做人傑,死亦爲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大劉做沒做成鬼雄我不知道,他的屍體在我身邊,被射得像刺蝟一樣。我暈倒了,一半是嚇的,一半是餓的。我夢見了桃花,他載着我在燕山腳下飛。後來我當馬賊的時候,軍師教我一首詩“胡馬,胡馬,放之燕然山下,刨沙跑雪咆嘶,東望西望路迷……”,當我念這首詩時,我覺得那說的就是桃花。
後來桃花累了,我們一起在草地上休息,它又開始舔我的臉的時候,我就醒了,因爲我永遠忘不了它最後舔我臉時的溫暖。睜開眼睛,我看到了綠光,那是狼,我小時候上山打柴時就認得,它正在試探我是否死了,找在哪裡下口合適,也許它認爲,我比死去的大劉他們肉更新鮮一點。
大劉的肉的確很糙,我咬死了那頭狼,我嚇跑了幾隻野狗,我靠狼肉和大劉腿上的肉支持了半個月。半個月後,我遇到了小李子他們,他們是從南邊返回來的,南歸的路斷了,遼東歸了高麗人,聽他們說,弟兄們跑出來的不多,被俘的都被蒙古人當做了奴隸。
那天晚上我們洗劫了附近的一個氈包,搶了那個蒙古人的馬匹。殺光了那家所有的人,我要活命,不能讓他們給族人報信。我們穿上蒙古衣服,趕着馬和羊開始遷移,我擺弄畜生擺弄的好,草原太大,幾乎沒人發現我們不是蒙古人,發現的都被我們射死了,我們要活着,我們要報仇。
開始,我們做偷馬賊,偷好馬,也偷蒙古人的牧奴,那些大多是我們的兄弟,後來,人多了,我們就不偷了,我們開始搶,一個部落一個部落的搶,搶得他們食不甘味。不搶的時候,我們和牧人一樣,我們說蒙古話,一句句學。我們和蒙古人做生意,用搶來的牛羊換他們的馬匹,換他們的奴隸。
南歸了的路通了,過路的商人告訴我的,我不願意回去,我不敢去面對大劉的家人。小李子也不願意回去,其實我知道,他也和我一樣,吃過同伴的屍體。我們已經都成了魔鬼,遊蕩在草原上的魔鬼。
後來我們成了草原上最大的綹子(馬賊),他們還叫我鞭子,也叫我魔鬼鞭子,我們有時候殺人,有時候不殺,收了保護費就走。
我就是馬賊。而且是遼東第一馬賊。洪武九年,大家集會,推舉我做馬賊的總頭兒。我帶着他們,在草原上游走,天是我們的帳篷,地是我們的牀。倒下了,我們就睡在草原上了,永遠不用再流浪。
我們起初襲擊高麗人時,雞犬不留,後來,高麗的百姓越來越多,我們的規矩也改了,只要他們按時按數量交納賦稅,不給他們的官府報信,我們就不殺了。
賦稅?你問什麼是賦稅?有時是糧食,有時是衣物,有時是鹽,有時是銀子,根據需要隨時更改,但是有一條規矩,是全體兄弟們從來也沒有更改過的,無論蒙古人還是高麗人,凡家中有我大明被俘將士爲奴者,誅全家。一族中有三戶者,屠三分之一,有五戶者,屠一半,有七戶者,屠全族。
太過於血腥了,是不是?可你沒有看到那些被俘弟兄身上的傷痕,更重要的是他們心上的傷痕。當過奴隸的人,剛來時,見了人就把頭縮起來,聽見鞭子響就向馬屁股後邊躲。那些蠻夷沒把我們當人,我們爲什麼要把他們當人。和蠻夷打交道,要用蠻夷的規矩,這裡用刀子說話,仁義道德不好使。
軍師是個好心人,最後還不是被好心害死了,他放了一個半大韃子,結果那個那個半大韃子帶着幾千人追上了我們,軍師斷後,落馬。等我們後來召集了幾個大綹子找他的時候,就找到一塊破布,他被那個韃子綁在馬背上活活拖死了。幾十裡的草原上都是他的碎肉。
軍師是我從市場上換回來的奴隸,書讀的多,詩也寫得好,我現在還記得他寫的詩:“遙望神州,渤海中風浪大作!想當年,漢唐盛世,百姓安樂,玉門關前移銅柱,居胥山側設城郭。到如今,夷狄任縱橫,風雲惡。何日請纓提銳旅,一戰恢復舊山河,卻歸來永作逍遙遊,騎黃鶴。”我是個粗人,什麼意思,我不知道,弟兄們也就會扯着嗓子吼,調子還是軍師當年教的調子,你聽聽,對不對。我記得前幾天解了烙鐵被困的糧車時,他告訴我這叫什麼,滿江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