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四)

“大師勸我棄文淵於不顧”?朱棣緊接着反問了一句,“伯文淵陷在京城,本王救還救不出,如何棄之”?

營救伯文淵是郭璞、張正心、徐增壽、李堯等北方核心人物的建議,大夥認爲無論伯辰是否有罪,無論他走多遠,他都是北方六省的人,必須由北方六省來審理,外人都不能欺負。

“殿下心裡明白,何須小僧臊聒。朝廷至今不定文淵之罪,難道是因爲證據不足麼?還是顧及着其儒學大家的聲名”?姚廣孝的分析一針見血。如果不是顧及到燕王朱棣和布政使郭璞二人措辭激烈的信,伯辰的案子造就定性了,根本不必拖延的到現在。

朦朧中,朱棣已經想到了姚廣孝要說什麼,但是作爲一個王爺,有些話還是由臣下提出的好。輕輕嘆口氣,朱棣裝作十分不忍的樣子說:“可文淵畢竟是我北平舊人,棄之,難免傷弟兄之心。況且本王看不出此事與海關歸屬有何相關”?

姚廣孝數着念珠微微一笑,彷彿早已預料到朱棣會這樣回答,胸有成竹地迴應道:“當然無關,可如果殿下將此二事給關聯起來,豈不是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依貧僧之見,紅塵之事,終逃不過交易二字”。

眼前形勢很清楚,朝廷上新頒發三令,規範地方官員權力,統一稅收和承認物權,至少前兩條都是針對北方來的。而北方能接受的,卻只有第三條。

有時候朱棣覺得自己的哥哥很可憐,從旁觀者角度,他認爲皇帝朱標爲了朱家江山鞠躬盡瘁,對百姓也心存善念。可他手下那幫官員太壞了,那幫傢伙把“輕、重、緩、急”四字做官真言悟到了極致,任何好的政令到他們手裡都會變味道。放下自己和哥哥的利益衝突不談,僅僅從維護當地吏治角度,就不能放朝廷的人進來。可拒絕朝廷政令需要理由,沒有合適的理由,雙方起衝突時,北方從道義上站不住腳。郭璞、徐增壽都是側重於從常理上考慮問題的人,他們至今爲止給燕王的最好建議是部分接受這兩條政令,爭取官員自主任命,此後北方六省的開銷要從上繳給朝廷稅款和海關稅收中截留。可不給哥哥點兒好處,朝廷能答應嗎?

姚廣孝的建議則讓他看到了利益更大的妥協方式,目前北方六省所作所爲,對伯文淵這個沒有一官半旨在身的人已經足夠,再堅持下去也未必能有什麼結果。如果以一個死的伯文淵換取朝廷在稅局和海關上的妥協,朱棣也認爲伯文淵死得其所。

“可惜了伯辰大才”,長噓伴着短嘆,畢竟是北平舊人,朱棣有些於心不忍。

“殿下真是菩薩心腸,萬歲做錯了事,殿下反而要損己之聲威替兄掩過。大才若不能爲明主所用,堪稱其才麼”?姚廣孝冷笑着分析得失厲害,“況且天下已皆知殿下爲了伯辰傾力奔走,此刻,一個死文淵強於活文淵何止百倍”!

一個死文淵強於活文淵何止百倍。僅此一點,伯辰老師已經不得不死。他被殺,可換來南北雙方在官員任命上的暫時妥協,他被殺,可令天下讀書人之心皆向北,今後和朝廷鬥爭中,燕王可盡佔上風。王妃陳青黛無力地靠在書房門外,淚如泉涌。

屋子中那個男人是他的丈夫,原來在她少女夢裡的蓋世英雄。走得近了才發現,所謂英雄,不過如此。每一個英雄腳下,都是一堆白骨,當人們紀念英雄的偉業時,沒有人會問一問,那堆白骨是否願意。

“蝶兒,是你麼,怎麼不進來說話”,朱棣與陳青黛夫妻之間感情甚篤,聽見門外的動靜,低聲喚道。

“來了,王爺和大師在此談禪,妾身豈敢打擾”。陳青黛擦擦眼淚,小心翼翼地答道。

“不知王妃駕臨,貧僧罪過,罪過”。姚廣孝見此行目的已經達到,唸了聲佛,起身告辭。

陳青黛和丈夫挽着手將姚廣孝送出大堂。北平女子不避諱見人,外人面前,總得維護丈夫的威嚴。萬般失望和苦楚,只能隱藏與笑容背後。

手中柔夷傳來一陣清涼,將朱棣從剛纔的緊張思索中帶回現世。愛妃的眼圈通紅,顯然剛剛哭過。細心地替妻子整了整皮裘,朱棣關心地問:“小蝶,你不舒服麼,還是想你父親和弟弟了”?

“不是,臣妾剛纔聽到姚大師的話,心裡覺得老師可憐,所以才難過”。陳青黛也不瞞丈夫自己剛纔聽到了他們的商議。

“你幾時來的,孤怎不知”,朱棣緊張地追問了一句。

擡頭看看朱棣慢慢轉陰的臉,陳青黛心中氣苦,哀怨地答道:“你不用擔心,我怎會做於你不利之事?妾身雖不像你們江南女子那般懂得體諒丈夫,這出嫁從夫四個字還念過”。

看到妻子那垂淚欲滴的悽楚樣子,朱棣心內不由得一軟,輕輕攬起她放入書房的搖椅當中,用大手替她擦乾眼角。“蝶兒,我也是不得以,你別怪孤,你要知道,如果孤不這麼做,也許會死更多人。五哥家、老楊家,還有你們陳家”。

“我知道”,陳青黛拉過丈夫的手,貼在自己冰冷的臉上,彷彿吸取着掌心中殘留的溫暖。“我不怪你,我家的火器也全賴永明城才得出海。我只是覺得難過,替我自己,也替你”。

“只怪孤生於帝王之家。這北方六省,數萬家工廠商號,孤不能不狠下心來。”朱棣也有些心灰意懶。安慰好了妻子,接下來還要面對的是怎樣和郭璞、徐增壽等人解釋取得他們的諒解,此事瞞得了天下人,瞞不過身邊這些智者。“撒手王爺”的事情不多,一旦有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殿下,如此一來,小張將軍他們怎麼辦,難道你不怕他們陷到京城裡”?陳青黛輕展愁眉,低聲提醒丈夫,斥候們已經出發多日,如果此時改變主意,張正心的處境將極其危險。

“沒事,咱們分頭行動,和朝廷妥協與暗中下手救人不衝突。救出人來也不會帶回北平,到時候我就給皇兄來個死不認帳,反正死不認帳是他的拿手好戲。要是救不出來,天下也未必有人能攔得住正心和他那幫斥候。”

“可萬一張將軍失手了呢”?陳青黛追問了一句,期待着丈夫不要再給自己一個冷血的答案。

朱棣知道妻子怕什麼,輕輕捧起陳青黛的臉,看在她的眼睛,一字一頓:“真的他失了手,咱們也退無可退,只好扯了大旗造反。終不能讓這五千裡江山,數萬家產業都被人拿去糟蹋乾淨”!

一個死了的伯文淵強過活着的伯文淵,一個戰火紛飛的華夏好於承平的華夏。至少姚廣孝這麼認爲。默唸着佛家真言,姚廣孝興高采烈地向他的住所走。華夏數千年來一治一亂的輪迴,正好是儒、道、釋三家及其分支發展壯大的最佳時機。當年若不是蒙古人支持,全真教不可能由默默無聞的小分支躍爲道門第一大派。沒有南北朝百年對抗,佛寺也未必能遍及大江南北。機會就在眼前,只要燕王朱棣能起兵奪取江山,他姚廣孝就是輔政第一功臣,與興漢四百年的張子房可相攀比。可以遇見自己所在的佛教分支將迎來再次的輝煌。相比這種輝煌,亂世中死一點人算什麼,不過是佛前的一點兒祭祀。不有一句古話麼,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到時候自己是脫去僧袍權傾朝野呢,還是退隱山林流芳百世。想到將來的遠大前程,姚大師熱血沸騰。光光的腦門在寒風中冒出縷縷白色的水霧,那是風捲起的殘雪顆粒被他的體溫融化蒸乾。當然是做那個佛相王摩秸最好,一邊給享受塵世榮華,一邊忘情山水。

雪後初晴的街道上一個和尚笑容滿面,闊步前行,憧憬着佛門在自己手上光大的盛況,根本顧不上看街頭的行人。咣嘰一聲,姚大法師一頭撞進了對面行人的懷裡,蹬蹬蹬倒退幾步,一個屁股墩將他的好夢摔醒。

“佛”!

天寒地凍,這下子姚大師可摔得不輕,連帶着把佛號也摔成了碎片。阿彌陀佛只剩下了一個佛字,偏偏對方好不識相,居然不肯扶他起來,笑眯眯地在旁邊看熱鬧。

姚廣孝氣往上撞,骨碌一下滾起,方欲發作,看看對方的臉,把罵人的話又咽回了肚子。

撞倒他的人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正是震北軍悍將,騎兵師長李堯。此人少年全傢俱被蒙古人所殺,心藏血海深仇。當年在軍中與蒙古人作戰,一度手下從不留活口,所以得了一個屠夫的雅號。中年後轉了性子積極向善,但始終揹着個屠夫的帽子。

屠夫李堯假做歉意伸手替姚廣孝排去身上的雪,嘴裡卻喋喋不休地奚落着:“大師,怎麼沒到山門就拜起佛來了,莫非有人請你做什麼法事,要一路五體投地磕頭回寺麼”?

“李檀越說笑了,小僧方纔行路時苦思佛門精義,不小心撞到了將軍,還請將軍勿怪”!姚廣孝畢竟只是個客人身份,發作不得,強裝出笑臉給李堯賠禮。

“不妨,不妨,大師不撞到我,我也要找大師。這一撞就算是當頭棒喝,如何”?李堯的回答雲山霧罩,讓姚廣孝摸不到邊際。

這個李堯在軍中是個出了名的犟頭,找上門來,明知未必是什麼好事,卻也不好拒絕,姚廣孝合掌施了個佛禮,小心翼翼問道:“不知將軍找小僧有何見教”。

“嗨,是這麼回事”,李堯用大手一拍姚廣孝肩膀,差點兒把和尚給拍趴到地上。“老子少年時殺人過多,每每想起來,心裡都不舒服,所以想攀依佛門,不知佛門是否可渡我這殺孽深重之人”。

姚廣孝聽了心頭一陣狂喜,比揀到了兩缸香油還高興,先擺起架子低聲唸了聲佛號,然後才煞有期事地點撥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施主有向善之心,佛門焉有不納之理。有道是佛門廣闊,普渡有緣之人。”

“佛祖不嫌我殺孽重麼”,李堯欣喜地追問了一句。

“善哉,善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何來殺孽一事。老納早就看出施主與我佛有緣,只是不敢奪燕王麾下愛將。施主若一心向佛,不妨在家中做個居士。勤誦經文,早晚佛前禮拜,自然有脫離苦海之日。老衲不才,斗膽與施主結個善緣,若施主不棄,老衲願爲佛門接引之人”。姚廣孝滿面慈悲,引來數個前往燕王府公幹的人圍觀。

這李堯職位雖不算高,可是燕王朱棣一直帶在身邊的心腹,比郭璞從龍之日還早些。姚大師表面不動聲色,暗地裡卻滿心期望他真能攀依佛門。以李堯的地位,絕對能給姚大師吸引來大把的高層信徒。

“讓我想想”,屠夫李堯滿眼迷茫,“大師說,只要我誦經禮佛,殺了那麼多人也沒事嗎”?

“沒事,沒事”,姚廣孝滿口替佛祖應承。軍中之人哪個手上沒血?李堯能入佛門,則人人可入佛門,如此一來,佛門光大有日矣。

“死後不會入地獄”?

“不會,不會”。姚廣孝搜腸掛肚,極想找一句佛經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他出家原本就是爲的找一條終南捷徑,自出家之日就眼望紅塵,佛門功課本來就差,一時間卻哪裡想得出來?雖然急的心裡如一百多個小老鼠在抓撓般,口裡卻不住的打包票,就差拍胸脯對天發誓了。

“不對,不對”,李堯突然叫了一聲,嚇了姚大師一跳。“老子殺了那麼多人,那麼多人日夜咒罵老子,盼老子早入地獄。就憑几柱香,幾句馬屁話佛祖就渡了老子,把所有怨恨之聲棄置不顧,那佛祖豈不是和南邊那些貪污受賄的髒官一個德行了嗎。這樣的佛門,我看不入也罷”!

“哄”,圍觀的武將們爆發出一陣大笑。這個姓姚的傢伙裝神弄鬼,震北軍除了幾個一心想立戰功的瘋子外,很多人都覺得他討厭。但念於燕王的情面,大家也不好拿他怎樣。今天李堯出馬收拾他,順了大夥的心,豈能不博得滿堂喝彩。

“這個……”?姚廣孝一下子被李堯從情緒的顛峰摔到谷底。到此時才知道李堯從開始就是爲了捉弄自己,又一時間想不出什麼佛法‘點撥迷津’,臊得滿臉通紅,裝模着樣的邊咕噥‘善哉……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邊低頭分開人羣,匆匆欲走。

“站住,老子的話還沒說完”,屠夫李堯大喝一聲,將姚廣孝的腳步硬釘在雪地上。

姚廣孝知道強龍難壓地頭蛇這個道理,自己無一官半職,即使被這姓李的混蛋給打了,燕王殿下也不好替自己出面。況且這幫看熱鬧的將軍們沒一個好惹,如果大家都閉着眼睛假裝看不見,就是被李屠夫一刀砍了,估計也是枉死。委屈地回過身,又施了個禮,更加小心地問道:“將軍還有何事”?

李堯上前一步,一把揪住姚廣孝的僧衣,將其高高拎起到自己眼前,盯着他的眼睛喝道:“和尚,你給老子聽好。我李堯刀下殺人無數,無辜的有罪的都不少。但李某幼時立下誓言,不殺一個本族人。要是有人嘴裡念着佛號,心裡卻想着塗炭生靈,用人血染紅廟裡廊柱之事,逼得老子煩了,說不得破它一次誓”。

“那是,那是,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小僧,小僧……也不過是順應天意”,姚廣孝個頭不及李堯肩膀,被他扯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手腳亂蹬。

“滾”,屠夫李堯擡手將姚廣孝扔出五尺開外,盯着雪地上骨碌碌滾動的軀體罵到“遠遠地滾,佛門廣大,怎出了你這樣嗜血的傢伙”。

“滾蛋吧,別再回來”,圍觀的軍官齊聲喝罵,大家都戎馬半生,不在乎喝飲刀頭血。可沒有人願意將屠刀砍向自己的家人。郭璞大人說得好,南北雙方利益衝突巨大,治國理念不同,可這些都未必是不可坐下來協商的矛盾。真的爲了政見不合就拔刀相向,這血開始流,會有盡頭麼。

姚廣孝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抱頭鼠竄。真個是和尚遇到兵,今天這個虧吃大了,這姓李的屠夫不知受了何人挑撥和自己爲難。回頭方欲交待幾句場面話,一個雪球迎面飛來,正好打進了他的嘴裡。

震北軍另一個人人頭疼的傢伙,獨立師師長,鞭子蘇策宇指着他的鼻子罵道:“姓姚的,你知道什麼是天意嗎,天意就是老百姓的心。這北方六省天意,就是北六省老百姓的意思。你要是不懂,就回去好好多念幾卷經,看懂之前,別在此地丟人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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