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五)

又是疲勞一整天,安泰帝朱標伸了個懶腰,對着夕陽打了個長長的大哈欠。看着御書案前那一堆堆待批閱的奏摺,不住搖頭。

這些奏摺還是經過黃子澄、齊泰、朱江巖諸位內閣大學士精簡又精簡的,依然得讓他忙到半夜。“早知當皇帝這麼辛苦,不如讓父親多幹兩年”,朱標搖頭苦笑。要是父親當年不說那廢立之語就好了,也不至於逼得自己非帶兵逼宮不可。假如父親多在位幾年,把該剷平的勢力都剷平了,自己現在也不會這般勞累。這當皇帝簡直就像一頭拉磨的驢,給人蒙上了眼睛就知道一味向前衝,稍微鬆懈一下背上都會挨幾鞭子。“總是勸朕注意龍體,注意龍體,朕想放鬆,行嗎,那老二、老三、老四就在北方瞪大眼睛看着,隨時等着朕出錯呢”!

當年情急之下把本來天經地義的皇位繼承權弄成了不清不楚,朱標知道幾個弟弟都不服氣,所以繼位之後給了番王們諸多好處。如今這些應急政策的弊端已經顯露出來,外番權力太大,朝廷的旨意到了任何番王領地都要打些折扣,特別是北方燕王治下,根本不予理睬。除了每年那點兒可憐的稅收象徵着北方六省還是大明領土外,其他方面,基本已經看不出朝廷控制此地的痕跡。

“老四啊,朕拿你怎麼辦呢”,朱標鬱悶地嘆氣沉思。當年那個英俊少年又浮現在他眼底。

“我打下遼東來,還不是爲了太子兄開疆拓土”!安東城頭,少年朱棣英姿風發。“將來全天下的土地我都幫大哥打下來,讓你當天下最大的皇帝”。

“等父王百年歸天之後,爲兄一定讓你永遠做大明最大的王”,當年的自己何嘗不是豪情滿懷。‘兄弟同心,其力斷金,可惜,朕和你都生在帝王之家,帝王之家怎麼會有兄弟’。這些陳年舊事想起來總是讓朱標難過。

“陛下,黃子澄大人求見”,秉筆太監孫厚低聲通報,打斷了皇帝的沉思。

“宣”,朱標皺着眉頭應了一聲。肚子裡暗罵:“這個黃子澄,都快過年了也不讓朕省點兒心,這麼晚了又來做什麼”。

內心裡不樂意,臉上還得裝做一幅禮賢下士的樣子,畢竟儒家口中的有道仁君不是人人都有資格當的。朱標笑着挽起一進宮就大禮參拜的太子太傅,大學士黃子澄,叫太監搬來一個座位讓他坐下。

“臣,臣謝陛下隆恩”,黃子澄謙讓着坐下,快奔四十的人了,聲音還像當年一樣尖細,秉筆太監孫厚摸了摸脖子後的雞皮疙瘩,躡手躡腳走出御書房,隨手將書房門掩好。皇家大事,做內臣的知道越少越安全,他的師父,先皇身邊的老王公公就是憑藉這點長處得以頤養天年的。想想當年那一個個在宮中翻雲覆雨的傢伙,哪個不比王公公威風,可哪個得了善終。就連這安泰皇帝身邊的侍衛總管李瑞生,當年不是也權傾天下,百官見了他都要尊聲李大人嗎,到頭來還不是一樣被押到午門外“喀嚓”了。仁君不殺大臣,可大臣們彼此之間栽個罪名還不容易,況且內臣是家奴,自古不在大臣之列!

書房內燭火突突跳動,將黃子澄乾瘦的身軀映在窗戶玻璃上,顯得如枯鬆般落寞。安泰皇帝喝了口蔘湯,叫太監也給黃子澄倒上一碗,笑着吩咐:“子澄,說話別那麼急,有事慢慢講,這夜長着呢,不忙在一時半會,先喝口蔘湯潤潤嗓子,看你這乾瘦勁,都快被風吹倒了”。

“臣,臣謝聖上關心”,黃子澄一激動,聲音變得有些結巴,雷霆雨露,皆是帝王恩澤。大明開國以來,除了他黃子澄,誰喝過安泰皇帝親自賜的蔘湯。暖流下到肚子,皇子澄感動得眼淚都快落了下來,細着嗓子,結結巴巴的說道:“臣,臣謝陛下恩典。此番恩德,臣,臣粉身碎骨難以回報。本,本來臣不,不該這麼晚了進宮打擾陛下,可,可是今天下午散朝,臣臣,臣……”。

朱標知道黃子澄有一緊張就口吃的毛病,自從入了內閣後此病癒甚。和他向來不睦的另一個文淵閣大學士海關總長朱江巖就總拿這個毛病取笑他,越是在黃子澄着急的時候越逗他生氣。今天看黃子澄這個樣子肯定是和同僚們散朝後吵了架,或打探到了什麼重要消息。

“來人,給黃大人捶捶背,讓他先喘口氣”,朱標笑着招呼過兩個小太監服侍黃子澄。黃子澄更加感動,坐在凳子上的半個屁股一個子擡起老高,弓着身子啓奏道:“臣,臣今天聽幾個散官議論,議論,說,說水師,水師前幾天在海上巡邏時抓到了,抓,抓到了洪武十七年逃職的大,大理寺正卿吳,吳思焓”。

“哦,抓到了”?朱標眼神中透出一縷歡喜,仁慈地吩咐道:“抓到了也好,呆會替朕傳個口喻給曹卿,讓他不要慢待了吳思焓,好好給朕送到京城來,朕要親自問問此案。嗨,這律政司的主事的差事朕一向找不到合適的人去做,此人倒是個不錯的人選”。

咯,黃子澄給噎得差點兒沒背過氣去,暗暗腹誹:有道仁君也沒這麼當的。趁着旨意沒下達之前趕緊解釋:“萬,萬歲,臣還有下情未稟告”。

“講”,朱標還彷彿還沉醉在收服一個桀驁不馴人才的快感當中,沒注意到黃子澄臉色已經氣得發白。

黃子澄肚子裡憋足了氣,說話反而流暢了些,“陛下,可,可是那水師官員受到曹大人指使,裝做認錯了人,把,把吳思焓當作戲子給放了”。

“喔”,朱標點點頭,像早知道會有這個後果一樣平靜地問道,“是靖海公親自出面讓放人的嗎”?

“不是,據說當時在海上巡邏的是艦長馬和還有寧波侯姜燁,他們都是曹大人的心腹愛將,向來橫行無忌的”!黃子澄氣哼哼的描述姜燁和麻哈麻的日常言行。

“那就不奇怪了,寧波侯朕見過,當年在水師中就是個出了名的小糊塗,打仗時身先士卒,不過做起事來心思就不太清楚。朕記得當年平倭時姜燁不過十幾歲的年紀,卻帶着小船衝在最前面。此人經常犯些小毛病挨軍棍,朕還替他說過好幾次情呢。想是他從小沒了爹孃,缺人教導的緣故,算了,待會兒朕寫封信,讓子由好好懲戒一下姜燁這小子,痛打他一頓。黃愛卿就不必和他一介武夫計較了”。朱標笑着和稀泥,既然不是曹振做的,他也不打算深究,爲了一個逃了十六年的糟老頭子傷了君臣感情,實在沒這個必要。

“萬歲,臣以爲切不可縱容此事”,黃子澄從凳子上直起身軀,細而尖的聲音如紙刮玻璃般讓人感到不舒服。“臣,臣以爲,不可在軍中開此先例。此事若陛下不下旨嚴加懲處,他日領兵諸將紛紛效仿,我,我朝難免有擁兵自重之禍”。

朱標笑着搖搖頭,示意黃子澄坐下說話,拍拍他的肩膀,大度地開導他說:“子澄啊,坐下說話,凡事別想得那麼壞。子由這個人朕知道,朕當年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結下的君臣之誼,朕不會負他,他亦不會負朕。你和子由都是朕的左膀右臂,國之干城,就別老是看彼此不順眼了。朕不讓他管政務,也不讓你管他的軍情,就是怕你們二人傷了和氣。朕要逐天下之鹿,你們將相必要相和纔是”!

“臣尊旨”,黃子澄一肚子熱情給眼前這盆溫吞水澆滅。安泰皇帝是個仁君,可是待自己這樣的忠臣和曹振這樣的悍將一樣仁慈就不對了。這水師能北上威懾燕王,逼朱棣執行朝廷政令的大事曹振從來不去做,卻天天拿海外蠻夷之地的小島來皇上面前邀功,那些雞毛蒜皮一樣的小島拿下來有什麼用,即不能養人,又不能增加田地。朝廷每年還得花大把的銀子在那裡修建堡壘,安置流民去那千里之外墾荒,不如放棄了。

“子澄,你是朕的輔政大臣,這心胸是第一位的”。朱標見黃子澄如霜打了的莊稼一樣耷拉下腦袋,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安慰他,“你沒聽說當年鮑叔牙怎麼評價管仲和他自己的麼,管仲比鮑叔能容人,所以更適合爲相。咱大明雖然不設相位,可朕一直把你當丞相來看。所以你要能有容人之量才行。這當皇帝是件苦差,朕說不定哪天就提前把挑子交給允文,你是他的老師,更要教會他怎麼容人才是。”

“臣謝陛下教導,必肝腦塗地,以報聖上知遇之恩”。黃子澄離開椅子,跪在地上重重地叩頭。大丞相,太子太傅,這皇上是有意以江山社稷相托啊,自己遇到這樣一個明君,怎能不感謝他的恩典呢。‘假如當時身未遇,老了英雄’。姜子牙爲了這樣一個機會等了八十年,自己不過三十多歲,心中抱負總有施展的那一天。

“子澄,起來說話,別動不動就磕頭。水師裡邊不興這個禮,心中有朕,不磕頭也有,心中沒朕,磕頭時身體還在站着!”朱標笑着打斷黃子澄的謝恩大禮,一邊打量着黃子澄,一邊盤算自己百年之後的事情。這兩年自己的身體動不動就生病,都是這些該死的政務給鬧的。如果一旦歸去,託政給誰呢。眼前這個黃子澄遠見是有的,就是應變的本事差了些。自己百年之後,託國給他這樣的人手裡,不知是禍是福。

在朱標的內心深處,總覺得曹振比黃子澄更合適輔佐太子,‘可曹子由行事太任性,忠心有,行事往往卻拂了朕意,況且還是武將出身,戰功赫赫,如果被皇袍加了身,反倒害了允文。還是留一文一武吧,彼此也有個牽制’。

“萬歲,萬歲”,黃子澄小聲將朱標從沉思中喊回來,皇帝身體不行了,百官誰都看得清楚,這種一邊處理朝政一邊溜號的事情,每天都要發生好幾回,總是需要有人招呼後才能讓他清醒。

“喔,子澄,還有事嗎”,朱標歉意地向黃子澄賠了個笑臉。

“沒了,萬歲早些休息,奏摺不忙於一時”,黃子澄有些心疼地替主子着想。

“朕睡不着啊,先皇傳下的如畫江山,朕怎忍心讓他毀在自己手裡。真出了事情,朕將來怎麼有臉去見先皇陛下”。朱標站起來,揹着手徘徊於如畫江山地圖面前,“你看看,子由在海上收了這麼多島嶼,朕前年讓他將麻骨剌改名爲馬六甲,從這個口子往裡,現在俱是大明版圖,這天下越大,朕身上的責任越重”。

“陛下爲國珍重,有事多交給臣下去辦,別一個人苦撐,累壞了身體”!黃子澄的眼淚又快流出來了,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朱標都是一個帝王楷模。不嗜殺,不貪財,不好女色,不好絲竹等玩物喪志之事。可即使這樣,大明朝百姓也只維持個溫飽局面。想到時局,黃子澄這些輔政大臣的確問心有愧。

“子澄,朕看到定遼公又在催治理淮河的款項,朕叮囑過多次了,叫戶部不要難爲他,你們怎麼還扣着他的錢不放呢”。正在看地圖的朱標猛然冒出這樣一句話,嚇了黃子澄一跳。

“回萬歲的話,定遼公那裡每年支出款項太大,臣等以爲不加節制,國家收支難以平衡”,黃子澄定定心神,理直氣壯地回答。

“胡鬧,子澄,你不覺得此事做得太過麼,定遼公這些年修路搭橋,一直在外忙碌,沒他這麼拼命幹活,你這大學士還不累死。你看看這地圖,這上面新畫上的線全是定遼公所修馬路。有了這些路,大明朝政令才得以通達。幹了這麼多活還不肯邀功,古往今來你能找到第二個人麼?明天早朝後抓緊把款給他撥了,別再拖着”!朱標有些生氣地訓斥道。武安國不肯入朝輔佐他,他也不真心希望在朝廷上放一個目無禮法的傢伙。但此人大才,不可不用,亦不可大用。既然他不肯邀功,自己也不會給他加官進爵。但那些對國家有利的活,派給他幹最放心,也最省心。如果這種勤苦之臣所請的款項還要被拖延,天下百姓口中,自己這個皇帝聲威何存?

黃子澄一哆嗦,趕緊上前幾步,在朱標身後彎着身子解釋:“萬歲息怒,萬歲息怒,不是臣剋扣他的款項,是國庫一時週轉不過來。這到了年根了,錢總是有些緊的”。

“錢緊”?朱標氣得轉過身來,目光如刀般直直地盯着黃子澄。“錢怎麼會緊,海關每年那麼多稅收,都哪裡去了,朕當年主理海關時,每年給先皇的銀子愁得先皇都要另建銀庫才裝得下,後來改庫銀爲庫金才解決這個問題。現在國庫裡壓庫的都是金塊,你不要拿金幣也跌價藉口來糊弄朕”。

仁厚歸仁厚,主管了好些年海關和水師的朱標對國家收入問題可不含糊,要不然繼位後也不會大力鼓勵工商,鼓勵海洋貿易。特別是剛當上皇帝的頭幾年,國庫充盈,順利地完成了武安國設計的改現銀爲金銀雙本再過渡到純金壓庫的貨幣制度。當時整個大明朝都出現了一派欣欣向榮的氣象,爲了讓君臣齊心致力於國,百官俸祿跟着國庫收入一加再加。可以說,朱標從來沒想到自己有生之年還會碰到國庫空虛得事,乍聽之下難免壓不住火氣。

“萬歲息怒,萬歲息怒”,黃子澄急得又想跪在地上。結巴了半天才勉強解釋清楚國庫出現收支失衡問題的原委。今年兩淮一帶遭受水災,朝廷免了那裡的錢糧。南越等地新入版圖,舊有的王朝沒了,自然該收的朝貢也收不到了。加上海關上年景也不太好,以前走天津和金山出海的商船如今很多都走了永明城(海參威,大樹將軍李陵所建立,參見第一卷),燕王屬地的稅收是固定的,在永明城多收的部分卻不向朝廷繳納。導致國家海關稅收流失嚴重。本來扣除開支外,國庫還有些盈餘,但年關將至,給諸位朝野官員的年終“添炭錢”照例是要留出來的,留出了“添炭錢”後,武安國那裡需要的資金只好等春季的商業稅收上繳後再支付了。

朱標聽得不住皺眉,國家財政自己才下放給黃子澄等人幾年,怎麼就成了這個樣子,那些商家也怪,好好的近處海關不走,爲什麼千里迢迢去走極北之地的永明城?這裡邊肯定有問題。

“難道北方又發現新的國家嗎,怎麼貨物反而走永明出海呢”?朱標皺着眉頭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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