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福州,閩安邢港,口頭街碼頭。
一艘客船緩緩的靠上碼頭,一名船伕上岸手腳麻利的繫上纜繩,鋪上跳板之後,便習慣性的拖長聲調吆喝道:“客官,福州到了。”
隨着吆喝聲,從船艙中走出兩名年約五六十歲左右的長衫文士,皆蓄着長鬚,一人看起來象是個不得志的老童生,一人則氣度威嚴,令人望之生畏,這二人便是嘉靖惦記的王廷相和夏言。
上的岸來,王廷相環顧了一下邢港繁榮的景象,這纔看向夏言,道:“聽聞三寶公寶船隊曾六泊邢港,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此港繁盛怕是難及當年。”
夏言微微蹙了下眉頭,道:“怎會不及當年?”
“朝廷禁海,如何能及得上三寶公下西洋之盛況?”王廷相不緊不慢的刺了他一句。
‘寧波之貢’之役後,就是夏言上疏,關閉市舶司,厲行海禁的,聽的這話明顯是針對他,他不由一笑,道:“鄭三寶不過一閹黨,子衡兄何須如此擡舉他?治國之道,首在安穩,其次纔是繁華富足。”
“繁華富足則自然天下安。”王廷相瞥了他一眼,接着道:“本以爲公瑾是要去漳州月港,不意卻是來了福州,如今已然抵達福州,可能告知此行目的?”
爲防泄露消息,夏言一直未曾對他明言此行的目的,見他再次開口詢問,他略微頜首,道:“子衡兄也太心急了,此處安是談話之地?咱們先去都司衙門。”
都司衙門——福建都指揮使司衙門?夏言要做什麼?王廷相心裡不由一沉,隱隱已是猜到夏言奉密旨微服南下。極有可能是針對的小琉球東興港。
二人分乘兩頂青布小轎來到福建都指揮使司衙門前,這才落轎,門前巡值的兩個兵丁已是快步迎了上來,呵斥道:“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居然在大門口落轎?趕緊離開!”
夏言出的轎來,不動聲色的掃了兩人一眼,沉聲道:“叫巡值的武官前來。”
能夠在門口巡值的兵丁。眼力勁都不會太差,夏言雖是一身長衫,但這氣勢一看就不是尋常的文士,跟落魄更是不沾邊,另一個兵丁趕緊拱手一禮,道:“二位稍候。”說着轉身便一溜小跑而去。
不一時,一名武官便快步趕了過來,略微打量了兩人一眼,便道:“不知二位有何貴幹?”
夏言不言聲的取出一張勘合。在那武官前面晃了一下,那武官覷了一眼,只看到上半截,是京師兵部開出的,他也不敢細看,連忙拱手揖禮,道:“二位大人請在廂房稍後,下官這就稟報都司大人。”
“不用了。”夏言說着輕輕抽過勘合。道:“前面帶路。”
那武官一愣,立刻意識到來人身份要高過都指揮使大人。忙側身讓步,躬身道:“二位大人請。”
聞報有京師要員,而且還是文官前來拜訪,,福建都指揮使仲欽微微愣了下,才滿頭霧水的出了簽押房。出門便見巡值武官謹慎的領着兩個文士穩步跨進院子,他不由微微遲疑,矜持的站在臺階上。
夏言二人到的臺階前,瞥了一眼仲欽身上的二品武官袍服,才緩聲道:“福建都指揮使仲欽?”
聽的這口氣。仲欽連忙拱手一揖,道:“不知二位大人是。”
“進屋再說。”夏言說着將勘合遞給他,徑直進了簽押房,見這情形,王廷相含笑搖了搖頭,也跟了進去,仲欽打開勘合一看,見居然是禮部尚書夏言,不由半天沒回過神來,夏言來福州做什麼?這傢伙雖是大名鼎鼎,卻也頗多爭議,因爲他既是嘉靖跟前的紅人,也是首輔張璁的仇敵,他一個小小的都指揮使,哪邊都招惹不起。
考慮到兩人都是微服,仲欽擺了擺手,吩咐道:“所有人等,一律退出院外。”說完他才轉身進了簽押房,卻見夏言二人早已落座,他忙上前行禮,道:“下官福建都指揮使仲欽拜見夏大人。”
夏言瞥了他一眼,才淡淡的道:“這位是南京兵部尚書王廷相。”
王廷相?又是一個如雷貫耳的文官,仲欽心裡不由一跳,福州怕是有大事要發生了,他也無暇多想,趕緊上前見禮,說起來,他也是正二品大員,與兩人一個級別,但大明文貴武賤,這是他沒法改變的事實。
“仲大人坐罷。”夏言說着,看了王廷相一眼,才含笑道:“二位對小琉球是何看法?”
果然是針對小琉球而來,王廷相心裡一沉,沉聲道:“朝廷要征剿小琉球?”
征剿小琉球?仲欽也嚇了一跳,真要與小琉球開戰,福建就是最前線,沿海衛所都不得安寧,微微沉吟,他才謹慎的道:“小琉球乃戰略顯要之地,開發小琉球,將小琉球納入大明海防體系,實是英明決策。”
見他含糊其辭,夏言微微笑了笑,看向王廷相,道:“子衡兄不贊成征剿小琉球?”
王廷相此時已是反應過來,必然是嘉靖力主征剿小琉球,不過,他並不想就此退縮,當即便道:“不錯,在下不贊成征剿小琉球,朝廷方纔詔告天下,大力開發小琉球,鎮守小琉球總兵官胡萬里出錢出力,大力協助朝廷開發小琉球,不僅贈送朝廷火器、金礦、鉅額白銀,而且還奉旨出兵遠征安南,朝廷征剿小琉球,出師無名。”
“出師無名?”夏言冷笑道:“朝廷什麼都缺,就是不缺莫須有的罪名,更何況,胡萬里意圖割據小琉球,子衡應該是最爲清楚的,這是現成的罪名。”微微一頓,他才接着道:“胡萬里眼下之所以竭力交好朝廷,是爲了爭取發展時間,子衡兄可不能心存婦人之仁,養虎爲患。遺禍朝廷。”
王廷相很清楚夏言與張璁的關係,也知道夏言善辯,這事跟他辯論純粹是白搭,輕嘆了口氣,他才道:“西洋歐洲各國正在大力發展航海,大明實不宜繼續禁海。應大力籌建海上艦隊,馳禁開海,開發小琉球,有利於朝廷籌建水師艦隊,有利於促成朝廷開海,竊以爲,朝廷與小琉球,和則兩利,戰則俱傷。還望公瑾上疏皇上,慎思而行。”
“未必。”夏言沉聲道:“沒有小琉球,大明照樣能夠組建遠航艦隊,永樂年間,大明艦隊就能縱橫四海,七下西洋。”
“那都是老黃曆了。”王廷相打斷他話頭,道:“弗朗機人侵佔滿刺加二十餘年,七八艘戰艦就敢擾亂我大明東南沿海。何曾見我大明水師艦隊?”
見的二人越說越僵,仲欽忙斡旋道:“二位大人。征剿東興港,若能一舉全殲,倒也無妨,若是不能聚殲,東南海疆怕是再無寧日。”
夏言早知王廷相對小琉球有好感,也不想與他辯論。當即便看向仲欽,道:“東興港不日便要遠征安南,這是分而殲之的最佳良機,也是朝廷唯一的一次殲滅東興港的機會,錯過了這次機會。日後要想殲滅東興港,幾乎是不可能。”
王廷相當即毫不客氣的說道:“現在要殲滅東興港,也沒多大可能。”
夏言順着話頭道:“子衡去過東興港,不妨詳細說說東興港的防衛。”
“不要小瞧胡萬里。”王廷相沉聲道:“即便遠征安南,胡萬里亦會留下足夠的兵力留守東興港,東興港易守難攻,以東興港火炮之利,十倍之兵,亦未必能夠攻入港口。”
夏言看着他道:“東興港不只有二千餘兵力?”
“夏大人。”仲欽開口道:“末將對小琉球情形一直極爲關注,東興港兵力斷不止二千餘,僅是今年下半年,萬里港就通過非小琉球人嚴禁在摸金河淘金的舉措,輕易得到數千戶移民,僅從移民中就徵集了二千多兵丁。”
“小琉球發現沙金,是下半年的事吧?”夏言瞥了他一眼,道:“即便新招募了二千餘兵丁,也不過才訓練二三個月,何足懼哉?”
王廷相微微笑了笑,才道:“東興港護衛隊兵丁可不是衛所兵丁,普通兵丁也是一月兩塊銀元的軍餉,每日裡就是訓練,比邊軍訓練更刻苦,公瑾可別小瞧了去。”
夏言微微點了點頭,道:“沒人會輕視東興港。”稍稍一頓,他才接着道:“東興港遠征安南,出兵之日應該就在這幾日,仲大人,在衙門給我們安排一處清淨的住所,事關重大,咱們這幾日好好商議一下。”
這是要禁足?王廷相不以爲意的笑了笑,這夏言倒還真是謹慎,不過,這仲欽顯然是嘉靖默定的征剿小琉球的總兵官,夏言未宣讀聖旨,看來是在等東興港出兵,這次肯定是大舉動,從夏言的謹慎來看,必然會調動閩浙粵三省沿海水師徵繳東興港,這一戰,還真是禍福難料。
嘉靖、夏言的意圖,他現在已經清楚了,就是乘着東興港艦隊、商船隊大舉南下,無力轉移東興港工匠,一舉摧毀東興港的作坊,擄掠東興港工匠,以發展大明的火器,大明在火炮鑄造、火槍鍛造方面確實已經遠遠落後於東興港了。
不得不說,這算盤打的相當精,這也確實是一次難得的殲滅東興港的機會,問題是胡萬里爲了遠征安南,會連自己的老巢也疏於防範?朝廷即便最終能勝,怕也是一場慘勝!
東興港,東春園,書房。
胡萬里手裡拿着劉思武、李健兩人呈上來的作戰計劃,在房間裡緩緩的踱着,半晌,他才踱到門口,看了一眼在不遠處候着的李風烈,道:“劉思武、李健可在外面?”
“回老爺。”李風烈忙回道:“薛良輔、嚴力、吳亦有、劉思武、李健都在外面候在,見老爺在想問題,屬下未敢打攪。”
“嗯,叫他們都進來。”胡萬里說着便折回書房,才啜了幾口茶,一衆人已是魚貫而入,待的衆人見禮之後,他便伸手一擺。道:“都坐吧。”略微,沉吟,他又對外吩咐道:“將揚小毛也叫來。”
說完,他掃了衆人一眼,道:“上次是李健的二團隨我遠征倭國,這次徵安南。就由劉思武的一團隨我出征。”
聽的這話,劉思武不由大喜,雖然早就預料到會是輪流出徵,但聽的胡萬里親口說出來,他一顆心才徹底放下來,當即便起身敬禮道:“屬下遵命。”
薛良輔卻是看了他一眼,道:“少爺,遠征安南,少則半年、多則一年。如今小琉球事務繁雜,離了少爺可不行,遠征安南,少爺還是不親征的好。”
胡萬里聽的一笑,道:“這是沒法子的事,還有五千衛所兵丁、總兵府也還有一羣將領,護衛隊軍官不是朝廷任命的,我不去。劉思武難以指揮他們。”微微一頓,他才道:“時間不會象佐卿說的那麼長。攻下占城港,見過占城國王,談妥聯手事宜,我便可以返回了,最多也就三、四個月時間。”
說着,他看向李健。道:“二團留守東興港,加強對新兵的訓練,安南戰事長的很,一團二團輪流去歷練。”
“屬下遵命。”李健忙起身敬禮道。
微微點了點頭,示意二人坐下之後。他才接着道:“輜重船隊,已經商議過了,就不再贅言,提醒一句,吳家船隊次番不隨軍徵安南,這段時間,吳亦有主要負責移民運送任務,不過要注意一點,東興港隨時要留存一部分海船,以防意外。”
聽的這話,薛良輔插話道:“少爺,吳亦有負責的海船多是與倭國海貿的沙船,可不適宜南下南洋,若真有什麼意外變故,無法保住東興港,人員難道轉移往倭國?”
“怎麼可能去倭國?”胡萬里微笑着道:“東興港的正東方向約一百海里處,有幾個島嶼,吳亦有清楚,真若無法抵擋,到了需要轉移的地步,可以去那裡暫避一下。”
楊小毛這時走進房間,瞥了一眼在座的幾人,而後利落的向胡萬里敬了個軍禮,沉聲道:“少爺,有何吩咐?”
胡萬里微微頜首,算是還禮,接着便問道:“這段時間,各地可有鴿信稟報?”
“回少爺。”楊小毛快速回道:“南京、杭州、嘉興、寧波、溫州、福州、興化、泉州、漳州、潮州、廣州等地鴿信均有回信,各地並無異動。”
胡萬里微微頜首,道:“咱們在南京設立有鴿信聯絡點的事情,朝廷是知曉的,回信叫他們注意安全,另外,傳信鴿通訊點,有事無事,三日一報,不見回報,便要引起足夠的警惕。”
“是,屬下遵命。”楊小毛忙朗聲應道。
“坐下聽聽罷。”胡萬里說着,便掃了在座衆人一眼,道:“這幾年,閩浙粵三省沿海各府基本都已設立了通訊點,朝廷若有異動,必然瞞不過東興港,你們大可放心。”說着,他拿起劉思武、李健的作戰計劃道:“東興港如今一共只有十九艘風帆戰船,遠征安南,不必十五艘,十艘就足夠了,武裝商船也出動十艘,兵丁二千就夠了,一團新兵全部留下,所謂的徵安南,對咱們而言,實則就是練兵,順帶搶點資源,不能因此而疏忽了東興港的防衛。”
一聽要削減他的戰艦和兵力,劉思武連忙道:“少爺,這是東興港遠征安南的首戰,只能勝,不能敗,再說,東興港戰船也不少,除了風帆戰船,還有早期改良的七艘訓練用戰船。”
“不能本末倒置。”胡萬里不容置疑的說道:“區區一個占城港,二千老兵,十艘戰艦、十艘武裝商船還攻不下,我這幾年的心血就白費了。”
聽的這話,李健站起身,信心滿滿的道:“少爺儘管安心徵安南,即便朝廷水師大舉來犯,屬下也有信心,保證東興港不會丟失。”
“好。”胡萬里微微頜首道:“傳令下去,六日之內,遠征安南的艦隊、船隊全部在漢武港集結。”
福建都指揮使司衙門,身着衛所千戶武官官袍的錦衣衛南鎮撫司千戶端木堅腳步輕快的徑往東邊跨院而去,跨院門口的崗哨都是錦衣衛力士,見他過來,忙躬身行禮。
端木堅看都沒看一眼,腳不點地的進了門,進了廳堂,瞥見夏言、王廷相在對弈,仲欽在旁觀戰,他就地行了個禮,便稟報道:“三位大人,剛收到線報,月港大批海船已經,目的地漢武港。”
出征了?夏言嘴角一彎,露出一絲笑意,這胡萬里還真是出兵遠征安南了?漢武港他知道,五千衛所兵丁就駐紮在漢武港,落了一子,他才吩咐道:“再探,着漢武港的人詳細打探遠征軍的各方面情況。”
“標下遵命。”端木堅應了一聲,稍稍猶豫,這才沉聲道:“大人,南直隸、浙江可要快馬傳訊?”
聽的這話,王廷相心裡一動,他是知道東興港與南京是可以飛鴿傳信的。(未完待續請搜索,小說更好更新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