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胡萬里要去月港,薛良輔不由大爲愕然,愣了一下,才道:“少爺,孫知縣可是您的同年。”
胡萬里聞言一笑,道:“招安是鐵定談不攏的,但也要給朝廷一點甜頭,免的朝廷惱羞成怒,毅然發兵圍剿,我去月港不會見孫光輝,談判事宜還是由謝文昌出面,我帶幾艘戰艦過去,不過是給謝文昌正名,也便於掌控談判進程。”
“少爺是打算將那一百門野戰炮賣給朝廷?”薛良輔試探着道。
“不是賣,是送。”胡萬里含笑道:“總的給朝廷一點念想。”
白送一百門野戰炮?薛良輔不由一呆,這可是大手筆,這批火炮至少也是三四萬兩銀子,一句話就送出去了?他之前還有點擔心胡萬里會責怪他妄自做主同意售賣加農炮給朝廷,沒想到胡萬里更徹底,直接白送!
放下心來的同時,他也有些不解,這一百門火炮送到西北,絕對能夠改變西北的戰局,胡萬里究竟是怎麼想的?微微沉吟,他才輕聲道:“少爺,且不說朝廷會大量仿造加農炮,這一百門火炮送往西北,少爺就不擔心朝廷在解決了西北韃靼這個後顧之憂之後,轉過頭來全力對付咱們?”
“當然不能夠一次性送完。”胡萬里笑了笑,才道:“先送二十門,剩下的八十門分三年交付完,至於仿造,這不過是遲早的事情。”微微一頓,他才放緩了腳步,緩聲道:“東興港如今已經浮出水面。而且引起了朝廷的極度重視,而東興港也仍然會源源不斷的從大明吸納百姓。
大明錦衣衛可不是光吃飯不幹活的,他們必然會通過各種渠道安插人手混進東興港刺探加農炮的機密,不僅護衛隊要擴兵,接觸過加農炮的兵丁也相當多,要保證加農炮不外泄,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況且加農炮也沒什麼技術含量,有經驗的鑄造工匠聽的描述就能仿鑄出來。東興港根本沒法長期保秘,估摸着最多一年,就有可能外泄,因此,不必糾結這個問題。”
薛良輔微微點了點頭,胡萬里的看法跟他一樣,他也認爲加農炮不可能長期保密。略微沉吟,他纔有些擔心的道:“若是不能保證火炮的優勢,東興港如何自立?還有,加農炮一旦流傳出去,海商也可能會大舉裝備。”
“無妨。”胡萬里篤定的道:“東興港有能力保持足夠的火炮優勢,再則,火炮鑄造不易。越大越難鑄造,不可能象弗朗機炮那樣普及的快,朝廷不可能有多餘的外賣,就算是有官員利慾薰心,流出的數量也不可能大,威脅不了東興港。
這一點從弗朗機炮的普及速度就可見一斑,嘉靖二年,弗朗機炮就已經流入大明,整整十年了,沿海衛所配置了多少門弗朗機炮?更別說更難鑄造的大口徑長身管的加農炮了。而東興港則不同。
與大明一味的防禦不同,東興港以對外擴張爲主,以海貿爲主,火器將成爲對外輸出的主要商品,將會投入極大的人力物力財力致力於火炮火槍火藥的改良和換代,不用擔心東興港喪失火器上的優勢。”
胡萬里說着偏頭看了他一眼,這才接着道:“眼下東興港已經具備了快速發展的條件,需要的只是時間。只要能夠避免與朝廷開戰,東興港必然是一年一個樣,三年之後,便是朝廷傾力來圍剿。也無法撼動東興港分毫!而且。”
“而且三年之後,東興港也有足夠的實力震懾大明,讓朝廷不敢輕舉妄動!”胡萬里飛快的接着說道:“因此,現階段不必要計較太多得失,一切以贏的發展時間爲主。”
聽的這話,薛良輔不由大爲振奮,他雖然來東興港的時間不長,但跟隨胡萬里的時間卻一點不短,從嘉靖八年就開始跟着胡萬里了,這段時間,東興港實則就是他在當家,對東興港的各方面情況,他都瞭解的甚爲詳細。
東興港如今已經擁有實力強橫的艦隊,足以威震整個東海南海,不僅掌控着月港、滿刺加港,還掌控着大量的海商商船,如今手頭又有着大量的白銀,又開闢了完全自由進出的萬里商港,要大舉進行移民,還真不是什麼難事。
三日後,五艘東興港戰艦緩緩的駛入了月港海面。
東興港戰艦的到來,隨即在月港引起了轟動,頭腦靈活的海商馬上就嗅出了一絲蹊蹺,東興港的戰艦不會無緣無故的前來月港,而且還是五艘之多,看來,朝廷有反應了!很快,各種猜測便不脛而走。
謝文昌聞報之後,馬上便猜到是胡萬里親自來了,當即就遣出快馬前去漳州城通知龍溪縣孫光輝,而後纔會同嚴力一起趕往碼頭,乘小船前去拜訪。
登上戰艦,見王富貴笑吟吟的迎上來,謝文昌不由埋怨着道:“可是少爺來了?事前怎的也不通傳一聲?”
“少爺不讓通傳,說是無須鬧那些個虛禮。”王富貴說着伸手禮讓道:“少爺在艙房候着二位呢,快去吧。”
二人進的艙房,便躬身一揖,道:“屬下謝文昌、嚴力見過少爺。”
胡萬里微微一笑,道:“無須拘禮,坐。”俟二人落座,一名兵丁便端了一壺茶上來,胡萬里隨口吩咐道:“叫王富貴也進來。”
王富貴本就在門外不遠,聽的叫進,心裡一喜,他很清楚,胡萬里見謝文昌二人是爲何事,叫他也進去,多半是會讓他參與談判,當下便趕緊快步走進艙房,敬禮後,便在下首落座。
胡萬里端起茶杯輕輕嗅了嗅,含笑道:“這是上次從杭州帶回西湖龍井,可惜船上沒有好水。”說着。他便放下茶杯,道:“將孫光輝見你的情形詳細說說。”
“孫大人一共來了三次。”謝文昌緩緩將三次會面的情形細說了一遍,微微頓了頓,才接着道:“從孫大人第三次的神態和口吻來看,朝廷顯然已經下了決心招安,不過,隨着東興港自鑄火炮的謠言傳開,朝廷的態度就難以捉摸了。”
“無須揣摩朝廷的態度。”胡萬里呷了口茶。這才接着道:“東興港私鑄火器的事情既然已經捅開了,便再無隱瞞的可能,這事經不起推敲。”微微一頓,他才輕聲道:“私鑄火器的事情一公開,招安便再無可能,東興港是不可能放棄火器鑄造的。
雖然招安已無斡旋的餘地,但我並不想與朝廷兵戎相見。此番前來,我帶來兩門火炮,你們給孫光輝演示一下,讓他看看威力,告訴他,這種火炮今年可以交付二十門,三年之內。可以交付一百門給朝廷。
另外,月港可以按年上繳關稅,也接受朝廷派遣官員管理,東興港無意造反,也不會騷擾沿海,相反,可以保證大明沿海不受倭寇之害,倭國的日本國王已經隨東興港戰艦前來大明,往京師朝覲。”
說着,他看向王富貴。沉聲道:“這是軟的,朝廷若是不願和平相處,東興港可以保證,大明沿海,從南到北都不會安寧,財賦重地的江南將會首當其衝!另外,東興港會向各省的商賈大量售賣火炮火槍!
明確的告訴朝廷,東興港的火器生產能力遠遠超出朝廷的想象。但東興港的火器是賣給阿拉伯、印度、奧斯曼等國的,不要逼迫咱們販賣火器給大明的百姓,東興港是靠海貿爲生的,同樣希望大明安穩富庶。”
“少爺。誇大火器作坊的規模,會不會刺激朝廷?”謝文昌謹慎的道。
“東興港艦隊那麼多戰船,即便不誇大,朝廷也會以爲很大。”胡萬里含笑道:“就這麼說,朝廷怕的是百姓擁有火器,江南富商巨賈,豪門大族不少,這些人要是都擁有大量的火器,那是什麼後果?”
“轟轟。”接連兩聲沉悶的炮聲在曠野中響起,孫光輝雖然早有準備,仍是被炮聲震的耳膜生痛,耳鳴不已,不過,他臉上卻毫無痛苦之色,看着兩枚大鉛彈準確的擊中設置在兩裡遠的一堆木箱上,他反而是一臉的驚喜,這火炮要是用來對付西北的韃靼,那是再好不過了。
“恩師,是否還要再射幾炮?”謝文昌含笑道。
“火炮復位!”炮手大聲吆喝道,看着幾個炮聲手忙腳亂的將火炮推回原地,孫光輝心裡一動,這幾個兵丁都是一口北方官話,東興港的難道都是北方人?微微沉吟,他才一指那炮手,道:“瞧你年紀不大,火炮卻打的如此準,你們訓練了幾年?”
那炮手沒料到孫光輝會來問他話,不由一愣,正待開口,卻聽的王富貴沉聲喝道:“立正。”他忙條件反射的挺胸收腹,立正站好。
一見這情形,孫光輝不由笑了笑,問道:“這火炮最遠能打多遠?”
看了他一眼,王富貴道:“將近四里,不過,就沒有準頭可言了。””能夠打四里?“孫光輝難以置信的問道。
王富貴瞥了他一眼,道:“這可是咱們東興港最新研發的,爲了對付蒙古騎兵的野戰火炮,威力當然不會小。”說着,他一指火炮的前拖車和巨大的車輪,道:“這種火炮靈活,機動性強,幾匹馬就可以拉着隨大軍移動,是野戰最爲理想的火炮,有這些火炮,邊軍完全可以在野外擊敗韃靼騎兵。”
不用介紹,孫光輝一眼就能看出這種火炮的價值,微微沉吟,他才道:“是東興港自己研發鑄造的?”
“不錯。”王富貴直接承認道,他本就不打算瞞。
“一年能鑄造多少門?”孫光輝好奇的道。
“大人這話不地道。”王富貴輕笑道:“這是商業機密,這話可不能亂說,在阿拉伯,這樣一門野戰炮,價格在一千兩白銀。”
一千兩?太貴了!孫光輝不由暗自咋舌,微微沉吟,他才道:“朝廷招安。最重要的一條,就是關於東興港火器鑄造作坊的,接受招安,必須將火器作坊和一應工匠全部遷往南京。”
“咱們不接受招安。”王富貴幹脆的說道。
不接受招安?孫光輝臉色一沉,立刻看向謝文昌,道:“這是東興港的意思?”
謝文昌陪着笑臉,道:“恩師,這火器作坊是東興港的立身之本。豈能交出去?除了這事,其他都好商量。”
孫光輝疾言厲色的說道:“私鑄火器乃是朝廷重罪,既是招安,豈容繼續保留?”
“東興港大當家的就是考慮到這一點,才決定不接受招安。”謝文昌含笑道:“當然,朝廷如果允許東興港保留火器作坊,招安之事就好談多了。”
孫光輝狐疑的看了看幾人。又看了看那兩門野戰炮,這才道:“既是如此,何以讓我前來觀看火炮試射?”
“大當家的想送一百門野戰炮給朝廷。”謝文昌連忙說道。
“一百門火炮就想朝廷放過東興港?”孫光輝說着掃了幾人一眼,便沉聲道:“告辭。”
“真是笑話。”王富貴譏諷道:“朝廷有能耐圍剿東興港嗎?真要開戰,咱們大當家的可是說了,保證大明沿海,從南到北都不會安寧。財賦重地的江南將會首當其衝!”
“你以爲朝廷會受一幫海賊威脅?那纔是天大的笑話。”孫光輝不屑的道:“西北韃靼年年侵邊,燒殺搶掠,大明可曾妥協?”說着便拂袖而去。
“你小子,太性急了。”謝文昌丟下一句,趕緊追了上去,亦步亦趨的說道:“恩師切勿跟一個不懂世事的丘八一般見識,東興港與西北韃靼不可同日而語,這些年,東興港可從未做出損害朝廷的舉動。”
“也正是看在這點份上,朝廷纔會決意招安。”孫光輝邊走邊說道:“東興港既然無意招安。這事也沒什麼好談的。”
“恩師,東興港雖然無意招安,卻也不願與朝廷翻臉。”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朝廷豈會容忍東興港盤踞小琉球大規模鑄造火器?”孫光輝淡淡的說道:“這事本官也不敢妄言,唯有如實稟報朝廷。”
謝文昌苦笑着道:“恩師飽讀詩書,心懷天下,難道就忍心看江南百姓,甚至是天下蒼生飽受戰亂之苦?”
孫光輝停下腳步。一臉譏諷的笑道:“東興港所依仗者,無非是幾艘戰船而已,有這能耐?”
“有。”謝文昌沉聲道:“東興港所依仗者,非是戰船。而是火器!是強大的火器鑄造鍛造能力,東興港攻佔滿刺加,就是爲了向阿拉伯、印度、奧斯曼等南洋之外的大大小小的國家售賣火器,朝廷若是逼迫過甚,東興港會向大明各省的商賈大量售賣火器。”
向大明各省的商賈大量售賣火器!孫光輝不由一呆,這一招太狠毒了!這遠比擾亂東南沿海更要命!大量的火器流落民間,會是什麼光景?稍有饑荒,就能釀成大亂,大明這些年哪一年不是災荒連連?
更爲可慮的是,大明各地的藩王若是擁有大量的火器,又將是什麼光景?嘉靖就是以藩王入繼大統的,不服的藩王可不少,有野心的藩王也不少!僅僅是想到這兩種情形,孫光輝就不敢再往下想了,也不用想了,絕對是天下大亂的局面!
對於東興港火炮的鑄造能力,他也是深信不疑,上次洽談,他不過是隨口一句,說西北局勢不穩,需要火炮,這純粹就是個藉口而已,但不過二個月時間,東興港就能夠專門研發出用於西北的野戰炮,而且出手就是一百門!
見孫光輝發愣,謝文昌忙乘熱打鐵,娓娓說道:“東興港懸居小琉球,與大明並無利益衝突,反而有着共同利益,因爲海貿需要一個穩定富庶的環境,爲此,東興港艦隊上個月遠赴日本,促成了大明冊封的日本國王——足利義維前來大明入京朝覲,東興港將與倭國一起聯手,確保大明沿海不再受倭患之害,同時又贈送一百門野戰炮助朝廷平定西北,可謂是用心良苦。”
日本國王前往京師朝覲?孫光輝又是一愣!杜絕倭患,這可是天大的功勞!東興港這份人情送的可是大發了,遠比這一百門野戰炮更有價值!雖然明知對方不可能撒下這彌天大謊,他仍是有些難以置信的道:“此事可是真的?”
“千真萬確!”謝文昌沉聲道:“東興港在倭國大打出手,力壓日本一衆地方大名。”
東興港艦隊在月港實彈演習,孫光輝是親眼目睹的,深知東興港艦隊的厲害,這話他信,他疑惑的是東興港究竟圖謀的是什麼?這又是威脅恐嚇又是連番大禮,就爲了不開戰?想到這裡,一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難道東興港想在小琉球立國?希望得到大明的支持以及冊封?
沉吟片刻,他才輕聲道:“事關重大,本官不敢妄言,當以五百里加急回覆朝廷,還望東興港這段時間不要節外生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