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暖閣裡,嘉靖閒適的緩步踱着,他並不擔心朝局亂,適當亂一亂是好事,一直以來,他就在不斷的刻意的製造摩擦,鐵板一塊的文官集團纔是他的噩夢,繼位之初,他可是吃足了苦頭。
雖然他沒詳細的查閱土木堡之役的資料,但從英宗復位之後對土木堡之役三緘其口,便可大致斷定,他是吃了文官的啞巴虧,英宗和武宗正德皇帝一樣,都是以宦官壓制文官,兩人都太小看了文官,這才弄的灰頭土臉。
他可不想重蹈二人覆轍,再說,他也沒那個本錢,他是以藩王入繼大統,在京師根基淺薄,御極之初,宦官勢力已被文官打壓的不成氣候,就是想用宦官壓制文官亦不可能,順勢打壓宦官,取得文官的支持,他才能站穩腳跟,至於利用武勳,他也不是沒有想過,但土木堡一役之後,武勳在朝堂上已無說話的餘地,加之天下太平多年,武勳已是不堪大用。
唯一的辦法,便是暫不觸動文官利益,在文官內部製造矛盾,分化他們,讓他們內鬥,如此他才能安穩,大禮儀之爭以來,他打破官場論資排輩的陋習,快速擢拔、重用禮儀新貴,縱容張璁結黨,包容他對羣臣打擊報復,都是遵循的這一思路。
對於張璁,他從未有過放棄的想法,張璁不僅根基淺,而且罪人無數,由他掌內閣,根本無須擔心出現皇權閣權相爭的局面,況且他膽魄過人,是推行新政的不二人選,豈能放棄?令其致仕不過是因爲他結黨,要稍加敲打,再則亦是爲了安撫百官。是出於平衡的考慮,原本是準備過段時間再下詔起復他,未曾想李時等三人卻在此時上疏懇祈起復張璁,這令他有些意外。
眼下起復張璁顯然不是好時機,如今大規模的文武之爭一觸即發,文官內部亦會有一場狠鬥。若是在這節骨眼上起復張璁,文武百官勢必分心,甚至有可能一致將矛頭轉移到張璁身上,張璁不僅在大禮儀之爭當中得罪無數官員,入閣之後採取的一系列革新舉措諸如清理勳戚莊田,裁革冗員,革新科舉制度等等亦是得罪不少人,不分勳貴還是文武大員,恨其入骨者。不知凡幾,況且他打擊報復亦是惡名在外,一旦起復,再掌內閣,百官焉能不分心?
這事得先壓下來,不能因爲張璁的起復破壞這場難得的文武之爭,對武勳而言,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一個能夠重返朝堂的機會。能不能是一回事,這個機會必須給予他們。
再則。張璁的起復亦該提上日程了,張璁這是第三次罷黜,要起復,僅有李時等三位閣臣上疏舉薦是不夠的,畢竟幾人都是禮儀新貴,難以服衆。這事還的借重章聖皇太后。
想到這裡,他便緩步踱出了暖閣,候在門口的幾個太監不敢說話,都是無精打采的各自想着心事,突然見到嘉靖不聲不響的出來。都是一驚,立時就跪了一地,嘉靖也不看他們,淡淡的說了句,“去仁壽宮。”說着便徑直往殿門而去。
出的大門,迎面就是一股冷風,嘉靖不由打了個冷顫,仰頭望了望天空,陰沉沉的,看來,這雨還有的下,早有準備的小太監連忙爲他披上大氅,一邊招手叫便輿過來。
章聖皇太后是嘉靖的生母,宮中太監宮女私下稱‘蔣太后’,對於禮儀派的張璁、桂萼等人,蔣太后一直諸多照顧,這是因爲當年沒有禮儀派奮不顧身的對抗朝議,她這個興獻王妃就不能名正言順的成爲皇太后,張璁前兩次致仕,蔣太后都曾多此過問。
這也是嘉靖要借蔣太后之手起復張璁的原因,一則蔣太后樂意,二則,大明以孝治天下,皇太后開了口,反對的文武大員即便不滿也說不出口,況且,蔣太后與禮儀派的關係,京師百官也都心知肚明,這事也合乎情理。
京師小雨剛歇,南京卻下起了滂沱大雨,本就是秋冬交季之時,大雨一下,登時就寒意十足,聚寶門外,長幹裡,大報恩寺外,一大片臨時搭建的簡陋安置棚經風雨一侵襲,立時就四處漏雨,引來一片抱怨咒罵。
身着單衣的吳長貴原本是窩在被窩裡養神,被衆人的叫罵聲驚醒,睜眼一看,見自家棚頂也漏雨,立刻飛快的起身將被褥牀板移開,這才張望了一下,但見大棚裡一片混亂,嚷嚷聲不絕於耳,他不由也跟着咒罵道:“這他孃的哪裡是人搭的棚子?”
旁邊一箇中年漢子看了他一眼,皺着眉頭道:“你小子就知足。”這人是與吳長貴一個坊的老鄰居張愷,原本家中也算小康,一把大火,立時就變的赤貧,他手腳麻利的將被褥捲起,才道:“雖是四處漏雨,可好歹還有個躲雨的地方,不是慈善彩票的胡大人,咱們現在還不定在那個街頭躲雨呢。”
吳長貴雖然年輕,卻也知道好歹,這被褥還是長青園送的,當下他便賠笑道:“瞧凱叔說的,哪能罵胡大人呢,咱這是罵那些個齷齪公差,棚子搭成這樣,他們定然是從中剋扣了。”
“這年頭,拿了錢能夠實心辦事的已經算好的了。”張愷不以爲然的說道:“短短几天,能夠將棚子搭起來,已經很不錯了。”
“這倒是。”吳長貴仰頭望着棚頂漏雨的地方漫不經心的應了一句,才道:“這雨要晚上不停,該咋辦?”
“跟我擠罷,多大的事。”張凱不在乎的道,
吳長貴知道他的妻兒都回孃家暫住了,當下便笑道:“那先謝過愷叔了。”說着,他又有些好奇的道:“愷叔丈人家離的並不遠,愷叔怎的不一道去暫住幾日?”
張愷白了他一眼,道:“這不在緊鑼密鼓的核查各家的損失嘛。”
說到這個話題,吳長貴不由認真的問道:“愷叔,您見多識廣,真相信官府會賠?”
這個話題是這幾日災民們討論的最多的話題,也是大家最關心的,可說是百談不厭,聽的這話,旁邊幾個牀位的人都湊了過來,張愷掃了幾人一眼,微微笑了笑,這才道:“你問錯了,賠咱們損失的不是官府,是發賣慈善彩票的長青園,你們沒聽說,胡大人向私人借了白銀十萬兩,用以賠償咱們的損失和重建房舍。”
“”西南兩城燒了幾條街,被搶的更是不計其數,十萬兩如何夠?”有人忍不住插話道。
張愷瞥了那人一眼,冷冷的道:“不是你報多少就賠多少的,要覈實,覈實懂不懂?無法覈實的不會賠的。”
“瞧這話說的,那他們一句無法覈實,不就什麼都不用賠了?”
“那你的意思是,你說損失了多少,他就給你賠多少?”
“那倒也是。”那人訕笑道:“不過,按這麼個賠法,賠多賠少就完全是他們說了算。”
“知足,有的賠就該燒高香了。”張愷輕笑道:“這種天下奇聞,能攤到咱們頭上,你還有什麼不知足的?至於賠多少,咱們就不要cāo心了,也cāo不了這份心,長青園肯定會有詳細的賠償方案。”
聽的這話,幾人都覺有理,吳長貴笑道:“愷叔如何知道胡大人借了十萬兩銀子的?”
“聽坊長說的。”張愷不以爲意的說道:“重建房子的事情也有眉目了,聽說是統一規格的,大小都一樣。”
一聽這話,馬上就有人反應過來,立時就有人道:“這可不成,房子被燒了,地皮還是咱的,統一規格建房,那豈不成了以地換房?”
“以地換房咋了?”張愷不滿的道:“又不是長青園要你們的地,聽說是要借這機會拓寬街道,而且這房子也都是前鋪後院的格局,別不知好歹,這可是胡大人專門提出來的,以此來補償咱們不能覈實的損失。”
拓寬街道,前鋪後院?這是要將他他們所在的街發展成街市?真要如此,那可是因禍得福了,雖然未經證,但幾人都已是喜上眉梢,真要是這樣,那可真是實實在在的爲他們着想了,當下就有人笑道:“若能成爲街市,那咱們就的爲胡大人立生祠了。”
幾人正自高興,張愷卻是察覺大棚裡突然變的安靜了,不由詫異的張望了一下,待見的一羣衙役簇擁着一位身穿緋紅官袍的官員立在大棚入口處,他馬上就意識到,那位官員可能就是胡大人,他忙輕聲提醒道;“安靜,好像是胡大人來了。”
來的確實是胡萬里,他剛好在大報恩寺與方丈商談賑濟捐輸的事宜,眼見滂沱大雨傾盆而下,有些不放心,順道過來看看,大雨來的突然,胡萬里又是臨時起意前來視察,一衆衙役也沒時間提前通傳安排,以至於一衆百姓乍然見到一位大官進來,都是一愣,隨即就由近及遠不吭聲的跪了一地。
民見官要跪拜這是規矩,胡萬里早已習以爲常,他正待叫衆人免禮,卻一眼看見大棚裡四處漏雨,外面大雨,棚裡小雨,一張臉立刻就沉了下來,後面一衆衙役一個個也都是噤若寒蟬,心裡暗道不妙。
就在這時,卻聽的一人大大咧咧的道:“勞駕讓讓,胡大人可在此?”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