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魴的動作,瞞不住呂岱身後的呂據。
當呂據見周魴臉色冷厲,且懷中似有依仗後,他的身體中陡然升起一股寒氣。
爲防止呂岱有危險,驚慌的呂據一把上前抱住呂岱,對着他哭諫道:
“父親,快接詔,快接詔!”
呂據的強烈反應,引起了其他吳將的注意。
見呂據如此驚慌,又見周魴懷中似有他物,久經政壇的他們,腦袋中瞬間浮現一個猜想。
於是乎,幾位對呂岱忠心的吳將,亦連忙上前加入到哭諫呂岱的隊伍中。
可正如孫權所說那般,這兩萬餘精兵並非呂岱的私產。
其他大部分吳將,是因陸遜的命令,纔跟隨在呂岱身邊的。
對他們來說,他們忠心的是孫權。
他們雖然也猜出周魴的憑仗爲何,但他們的反應卻是很明顯的站在了周魴這邊。
他們漸漸將手,放在腰間的刀把之上。
大部分吳將的動作,瞞不住一直在觀察情形的呂據。
見此情形,呂據幾乎要嚇得魂飛魄散了。
“父親!”
說時遲那時快,情急之下的呂據,直接用手壓着呂岱的身體朝着周魴跪拜:
“使者,將軍接詔了!”
呂據的口中,不斷在重複着這句話。
呂據的話,沒有讓周魴放鬆警惕。
他要的是呂岱的回答!
周魴的目光一直匯聚在呂岱身上,而呂岱在呂據的動作下,終於從悲傷中回過神來。
呂岱擡眼看了看身前的周魴,又看了看周圍許多眼中帶着忌憚的舊時部將,從未想過背叛孫權的他,當下還能有什麼選擇呢?
於衆人的緊張注視下,呂岱悲痛地伸出雙手道:“臣,接詔!”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好似耗盡了呂岱身體中的氣力。
說完這三個字後,呂岱身體一軟,直接栽倒在地。
呂據見狀,又是一陣大急。
聽到呂岱接詔的話語後,周魴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
雖說他可憑藉懷中密詔直接拿下呂岱,可這樣的發展並不會將他的利益最大化。
現呂岱能迫於強壓,直接接詔是最好的結果。
而既然目的已經達到,周魴看着地上有着暈眩之態的呂岱,心中也生出了一些憐惜之意。
若他沒記錯的話,呂岱今年將近七十。
老朽的身體,加上今日受到的精神創傷,虛弱是可以理解的事。
只是很快的,周魴就用理智驅散了心中對呂岱的同情。
都快七十了,不在家好好養老,還出來與大司馬作對。
老而不死是爲賊!
周魴半跪下來,看着身前的呂據,對着他輕聲說道:
“陛下所命,我亦沒辦法違逆。
剛幫的我都幫了,接下來,就一切看各自的造化吧。”
說完這句帶着嘆息的話語後,周魴起身朝外走去。
周魴的話,讓呂據眼中對他流露出感激之色。
的確,周魴該幫的都幫了。
可呂據不知道的是,在周魴轉身看向周益的那一剎那,他的臉上浮現了暢快的笑意。
這種在陰詭之處,暗中撥弄風雲的快感,讓周魴好像發現了人生新的意義。
當週魴離開後,知道呂岱已失寵的大部分吳將,或許是爲了避嫌,亦或許是爲了討好新貴,他們紛紛跟着周魴的步伐走出了呂岱的大帳內。
不久之後,整座寬闊的大帳內,只剩下呂岱的寥寥幾位心腹。
暈眩之際的呂岱見到這一幕後,被刺激的直接暈了過去。
“父親,父親”
大帳內,呂據的疾呼聲,在不斷的迴盪着。
淒涼,而又無助。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呂岱緩緩睜開雙眼,看着周圍熟悉又陌生的一切。
熟悉是因爲,他正身處自己的寢帳中。
陌生則是因爲,相較於以往的衆星捧月,他睜開眼後只看到了呂據。
“爲父,昏迷多久了?”
呂岱的聲音乾啞且無力。
聽到呂岱的詢問後,呂據連忙回答道:
“將近一白晝。”
沒想到自己竟昏了這麼久。
呂岱嘆了一口氣後,又問呂據道:
“在爲父昏迷的期間,有將領來看望爲父嗎?”
當呂岱的這個疑問問出口,呂據臉上的悲傷神色,再難以自抑。
爲了不讓呂岱難過,呂據只能婉轉地說道:
“子魚曾來過。”
呂據雖是爲呂岱的身體考慮,可呂岱一眼就看穿了呂據的未盡之言。
呂岱問的是諸將,呂據回答的卻是周魴。
這就說明,許多將領未曾來看望過他。
明白了呂據的未盡之意後,呂岱的臉上滿是苦澀,他忍不住劇烈的咳嗽起來。
“身爲一軍主將,暈厥卻無下屬看望。
這說明我早已不得諸將擁戴。
以此情形,又以我如今的身體狀況,我軍該如何與漢軍作戰?”
呂岱邊說邊用手拍着身下的榻沿,以此來抒發心中的憤怒與不甘。
呂岱並不是愛慕虛榮的人,他問呂據那個問題,就是想知道,他自己是否還能得諸將愛戴。
隨後呂岱的目光,注視到了不遠處的書案上。
呂岱見書案上多出了許多公文,他好奇地指着那些公文問呂據道:
“那些公文,是因何送來的?”
難道是自己昏迷的期間內,營內有大事發生嗎?
見呂岱注視到了那些公文,知道再也瞞不住實情的呂據,只能悲傷的說道:
“那些公文是營內諸將送來,請求將軍即刻發兵的。”
呂據此語,猶如晴天霹靂般劈在呂岱的身上。
營內的將領,不可能不知道呂岱暈厥的事。
可明知呂岱身體有恙,他們竟不想呂岱多休息,只想着最好呂岱一醒來,就立刻帶他們出兵。
儘管呂岱能猜出,許多將領這麼做是做給孫權看的,但他們的行爲,還是讓呂岱痛徹心扉。
呂岱再也忍不住,他伸手將呂據手中的湯藥狠狠擲於地上。
“我想要他們活,他們卻偏偏想去送死!”
在吼完這句話,激動的呂岱又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這可把呂據急的,不知道是先再端來湯藥,還是先扶着呂岱躺下。
在呂據手足無措之時,呂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快去暗中召集親信部曲。”
呂岱的這一聲突然吩咐,驚得呂據愣在了原地。
可父子多年,呂據在看到呂岱臉上幽暗的神色後,他好像猜出了什麼。
“父親,您是想?”
面對呂據的猜測,呂岱並沒有想隱瞞。
“今日你也見到了,陛下的詔書中,對爲父已猜忌甚深。
陛下素來涼薄,若這一仗爲父能贏,那爲父就還有機會重獲聖心。
可要是這一仗敗了.
爲國捐軀,放在以往,我是願意的。
但現在,我爲何不爲呂氏找一條生路呢?”
說這番話時,呂岱的聲音很低,保證只有呂據一人能聽到。
而聽完呂岱的話後,呂據的呼吸變得沉重起來。
呂岱說的那條生路,他之前從未想過。
可現在想想,貌似值得一試?
“兒子知道了,兒子這就去。”
說完這句話後,呂據顧不上給呂岱重新準備湯藥,就連忙朝着帳外走去。
看着呂據離開的背影,呂岱吐着粗氣重重躺下。
“爲君不仁,莫怪臣子不義。
這天下,本該是大漢的”
一句句似麻醉的話語,不斷從呂岱的口中發出。
在那些話的包裹下,呂岱漸漸睡去。
深夜在帳內觀看《史記》的周魴,看到了周益急匆匆的走進來。
“兄長,我派出的探子,看到呂據帶了一些人隱秘的進入到呂岱的大帳中。”
面對周益的稟報,周魴連忙放下手中的寶書。
“可有看清是哪些人?”
周益搖搖頭道:
“天色太暗,看不清。”
儘管周益的回答沒有讓周魴滿意,可機智的周魴,在思索一番後,心中已隱隱有了些猜測。
趁夜色故意隱藏行蹤,要說呂岱談的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事,周魴是打死也不信的。
要是周魴是忠於孫權的話,爲了戰事進展順利,這一刻他就可以憑懷中密詔,直接率重兵拿下呂岱。
只是,周魴忠於的卻是糜暘。
“回去繼續盯着。
不要將今晚看到的事透露出去。”
得到周魴的吩咐後,周益點點頭便離開了帳內。
等周益離開後,周魴拿起《史記》看了起來。
這時周魴看到的,正好是關於趙國名將李牧的事蹟。
看完李牧的事蹟後,周魴一臉佩服的喃喃自語道:
“這世上,似李牧這般忠勇雙全之人,終究還是太少了。”
柴桑城外,蔣濟正帶着丁奉、沙摩柯在江邊等候着。
見遠處尚未有船隻過來,性急的沙摩柯忍不住開口囔囔道:
“蔣公,你說大司馬今日到,你會不會是記錯了。”
沙摩柯嗓門奇大,震的蔣濟腦袋嗡嗡的。
蔣濟好歹忍住翻白眼的慾望,在遠離了沙摩柯一段距離後,言簡意賅的回答道:
“不會錯。”
身爲當世有名的大名士,蔣濟在外人面前一向保持高冷的風範。
蔣濟簡短的回答,讓沙摩柯下意識地擾了擾敞開的胸口。
好久沒洗澡了,有點癢。
可在止住身上的癢後,沙摩柯的心癢卻越發強烈。
沙摩柯一點都沒有眼力見的,重新走到蔣濟的身旁。
“但,俺還沒看見大司馬的船隻呀!”
腦海重新嗡嗡的同時,蔣濟藏在袖中的拳頭不由得握緊。
可看了身旁身長九尺的巨漢,蔣濟的拳頭瞬間鬆開。
君子,動口不動手。
“耐心等待。”
說完後,蔣濟又朝着遠處走了走。
只是蔣濟一走,沙摩柯就跟。
沙摩柯自小,就對華夏的大名士,有着追星的心理。
兩人就這麼在江邊,滑稽的互動起來。
這一幕直接把丁奉看笑了。
蔣濟論身份,當下雖遠在沙摩柯之上。
但丁奉知道,蔣濟認爲自己是降臣,對糜暘的元從之臣都十分禮重。
不然換做旁人,早就發火了。
就在丁奉看熱鬧的時候,他發現遠處的江上出現了一支船隊。
順流而下,讓那支船隊的行進速度相當快。
不久後,那支船隊就停靠在了丁奉身前的岸邊。
待船隻停穩後,糜暘在親衛的拱衛下,從船篷中走出。
見到糜暘的身形後,沙摩柯大喜,他正要向前迎去。
可讓沙摩柯沒想到的是,有着大長腿的他,竟沒一人的速度快。
那人正是蔣濟。
只見蔣濟一路躬身快速趨行至岸邊,主動伸出手,體貼的將糜暘迎上岸來。
看着蔣濟有些卑微的姿態,沙摩柯愣住了。
這時候,蔣公怎麼不高冷了?
在被蔣濟親手迎上岸後,糜暘臉上露出笑意。
“伱在柴桑的所爲,孤在奏報中看了,做的很好。”
對於能辦事的臣子,糜暘一向是十分喜愛的。
而蔣濟在聽完糜暘的誇獎後,臉上絲毫不敢有居功的神態。
“一切都是大司馬指導有方。”
蔣濟說這句話的時候,董允正好從船篷中走出。
蔣濟看到董允後,眼神一緊——爭寵的來了?
而這時丁奉與沙摩柯亦連攜來到糜暘身前大禮參拜。
當丁奉與沙摩柯參拜完後,糜暘笑着招手讓沙摩柯上前。
看着寒冬裡敞開胸膛的沙摩柯,糜暘貼心地爲他攏了攏衣裳:
“孤想不到,往日裡不知兵法的沙摩柯,竟能爲孤招來數萬精兵。
不愧孤,特意選了一個護漢將軍的名號給你。”
糜暘話音剛落,受到誇獎的沙摩柯就欣喜異常。
數年的思念呀!
激動的沙摩柯,忘記了糜暘現今的身份。
他如往常在公安時一般,伸手將糜暘高高舉起,口中接連發出屬於蠻人獨有的歡呼聲。
遙望當年他們擊潰吳軍時,就是這般慶祝的。
沙摩柯的行爲,嚇壞了周圍的一衆人。
丁封及一衆親衛下意識地就想拔刀衝上前去,就連蔣濟也露出了一直藏在袖中的拳頭。
不過他們還未上前,就被糜暘斥退。
周圍的一衆人擔憂的看着被沙摩柯高高舉起的糜暘,糜暘身形並不瘦小,但他這時在沙摩柯手中,顯得毫無抵抗之力。
可看着糜暘樂在其中的模樣,他們只能按捺住心中的急切。
好一會後,沙摩柯才心滿意足的將糜暘放下。
“糜郎,俺想死你了!”
聽到糜郎二字,糜暘臉上笑意更甚。
見故人聽故音,實是人生一大樂趣。
然糜暘還記得正事。
糜暘將目光看向蔣濟問道:
“孤來柴桑的消息,可有泄露出去?”
心中擔憂剛剛消散的蔣濟連忙答道:
“按大司馬吩咐,未曾。”
蔣濟的回答讓糜暘滿意地點了點頭。
“賀齊?
聽說他是東吳名將。
好久沒與東吳名將正面交過手咯。”
說完後,糜暘看向沙摩柯:
“數年未見,願再飲名將血乎!”
糜暘的問話,讓沙摩柯一下子變得無比亢奮起來。
“俺早已飢渴難耐啦!”
說着說着,沙摩柯還激動的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脣。
糜暘的問話,及沙摩柯的表現,直接把董允與蔣濟兩位名士看愣了。
公安時的大司馬,這麼血腥,這麼粗狂的嗎?
而公安一戰時尚身爲吳軍的丁奉與丁封,好似回想起什麼可怕的經歷。
眼神幽幽,兩股顫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