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發出淒厲的呼喊後,諸葛瑾的動作一點都不慢。
意識到情況不對的諸葛瑾,再也顧不上什麼主次有別,再也顧不上什麼名士風度,他撩起衣襬,一溜煙朝着糜暘的背後跑去。
或許是求生的本能,讓諸葛瑾短時內迸發出難以想象的速度。
身爲武將的丁奉,竟在短時間內追不上諸葛瑾,從而讓他順利地跑到臺階上的糜暘背後。
而見諸葛瑾躲到自己背後時,糜暘方纔「後知後覺」的拍案起身大怒道:
「丁奉,你想造反嗎!」
從糜暘當下的語氣與動作,諸葛瑾可以看出,他這時是很憤怒的。
這也難怪,身爲部將的丁奉,竟敢在「沒有」糜暘的命令下,對糜暘的貴客意欲拔刀相向。
這怎麼看,都是一件以下犯上的事。
糜暘的威望,是很深重的。
哪怕丁奉這時被憤怒衝昏了頭腦,可在聽到糜暘的怒斥後,他還是出於本能地停下了腳步。
其實就算糜暘沒有喝阻,丁奉也是沒有那個膽量,敢按刀徑直衝到糜暘身前的。
而糜暘的怒喝聲,不止鎮住了丁奉,還讓場間的其他漢將反應過來。
州泰、張嶷等人一個箭步衝到丁奉的身後,解下丁奉腰間兵刃的同時,還帶着丁奉一同朝着糜暘跪下。
「臣等知罪,望大司馬息怒。」
丁奉有犯上的嫌隙,而州泰等人方纔有未及時護主的過錯。
州泰、張嶷等人帶着丁奉一同跪下請罪,宴席中的其他漢將,也連忙有樣學樣,紛紛下跪請罪起來。
就這樣,一場「以下犯上」的動亂,就這麼被糜暘的一聲怒喝化於無形之間。
只是丁奉的請罪,並未讓糜暘心中的「怒氣」消失。
糜暘下意識拿起食案上的刀具。
但隨後糜暘意識到刀具會有危險,於是糜暘悄悄放下手中的刀具轉而拿起一顆水果,朝着丁奉的方向用力擲去。
當帶着糜暘怒氣的水果,重重的砸在丁奉頭上時,丁奉感覺到了一陣疼痛。
同時糜暘的論罪聲,亦傳到場內衆人的耳中。
「你在戰場上,性情一向兇猛,孤往日最愛惜你的也是這點。
但沒想到,於戰場下,你竟然不改一分兇猛的性情。
子瑜公是敵國使臣,他也是在孤的允准下向孤進言的。
就算你因忠義而憤懣,罵兩句倒也罷了,怎麼要意欲對子瑜公拔刀相向?
若這件事傳到天下間,天下人皆會以爲孤御下不嚴,若這件事傳到相國耳中,相國問罪於孤,孤該何言以對?」
說着說着,糜暘好似越想越生氣。
又連忙拿了幾顆水果,不斷朝丁奉身上砸去。
不過當糜暘說完後,下跪的漢臣中,有些心思機敏之輩,卻是有些回過味來了。
糜暘的話明面上聽起來是在斥責丁奉,但實則卻在無形的爲丁奉的所爲開脫。
糜暘話語的意思可總結於一句話:丁奉今日行爲是過火了,但卻是情有可原。
誰叫丁奉是個忠義之輩呢?
率先回過味的衆臣中有着蔣濟。
而在曹魏多年的蔣濟,對錶裡不一的事可謂太熟悉了。
於是蔣濟連忙擡膝近前對糜暘言道:
「今日之後天下人可能會認爲大司馬御下不嚴,但天下人同時亦會認爲大司馬御下有方。」
蔣濟看似矛盾的話,引起了糜暘的注意。
「何解?」
糜暘如是問道。
在糜暘的詢問下,
蔣濟拱手讚道:
「因爲今日之事,會讓天下人都知道,大司馬的部下皆是願以手中兵刃,扞衛忠義之輩!」
當蔣濟的解釋說完後,糜暘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看蔣濟這張小嘴,怪不得曹操生前那麼器重他。
不過想到諸葛瑾還在身後,糜暘快速收起臉上的笑容,在重新恢復了肅穆的神色後,糜暘起身撫向諸葛瑾的後背道:
「今日讓子瑜公受驚了,一切都是暘的不是。」
糜暘很誠懇地向諸葛瑾道歉起來。
在糜暘的安撫下,諸葛瑾丟失的三魂七魄,正在快速的迴歸中。
良久後,諸葛瑾才完全緩過勁來。
可諸葛瑾藏在袍袖中的手,還依然在不斷顫抖中。
以口舌爲武器的使者,最怕遇見什麼?
最怕遇見,動不動就拔刀的莽夫!
沒想到自己以往最怕的事,竟然在今日遇上了。
等心神迴歸後,諸葛瑾用羞怒的目光看向跪在地上的丁奉。
諸葛瑾想請求糜暘,好好嚴懲丁奉,以維護自己的尊嚴。
可這樣的話還未說出口,諸葛瑾就想起了剛纔糜暘與蔣濟說的話。
方纔失神聽時不覺得有什麼,可現在想來,卻發現在那些話下,自己竟不能提出讓糜暘嚴懲丁奉的請求。
爲何?
因爲在自己還未反應過來時,糜暘與蔣濟就爲丁奉的行爲,套上了一層忠義的光鮮外衣。
而丁奉的出發點,的確是忠義二字。
想想朱桓殺害王洪後,給吳軍帶來了多大的負面影響吧。
今日諸葛瑾若不顧臉面,硬要糜暘嚴懲丁奉,諸葛瑾敢保證,不用多久時間,殘害忠義之臣的名聲就得落在他身上。
諸葛瑾不是朱桓,他身上擔着琅琊諸葛氏的百年清望。
這樣的事,諸葛瑾絕不能去做,哪怕他心中感到再憋屈!
糜暘見諸葛瑾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不知道在思考什麼。
出於「關懷」的目的,糜暘主動對諸葛瑾問道:
「今日是孤的部將魯莽驚到子瑜公了,爲表誠意,孤打算將丁奉交給子瑜公處置。
子瑜公可放心處置,孤絕無二話。」
說完這番保證後,糜暘退到一旁,讓諸葛瑾的身軀直接出現在諸位漢將的的面前。
糜暘的話,引起了諸位漢將的注意。
他們紛紛擡起頭看向上方,這一看,就讓他們的目光與諸葛瑾在空中碰撞起來。
在糜暘面前,他們都是乖乖聽話的綿羊。
可在諸葛瑾面前,諸位漢將又恢復了虎狼之將的本貌。
漸漸地,諸位漢將看向諸葛瑾的目光,變得危險了起來。
你最好,好好組織下語言!
無聲的威脅信息,通過諸位漢將的目光,傳遞到諸葛瑾的腦中。
這讓諸葛瑾不禁打了個寒蟬。
再加上諸葛瑾不想背上殘害忠良的惡名,於是哪怕心中再不願,諸葛瑾最後也只能開口對糜暘說道:
「丁奉是大司馬的部將,該如何懲處,理應由大司馬決斷。
吾不願越俎代庖。」
諸葛瑾話音剛落,糜暘便也不客氣。
糜暘直接對着身後的丁封說道:
「將丁奉拖下去,杖責八十!
待杖責完畢後,撤去丁奉一切職務。」
聽到糜暘的處罰後,諸葛瑾的臉上勉強露出幾分笑意。
諸葛瑾也是領過兵的。
他當然知道八十軍棍,在軍中是極爲嚴厲的處罰了。
因爲要是受罰的那人身體不好,單單這八十軍棍就能將他給打死。
更何況,丁奉的職務還被糜暘一擼到底了。
至少從糜暘的處罰來看,今日丁奉做的事他的確事先不知情。
不然何以如此重罰?
在諸葛瑾滿意的同時,他卻不知道下方的諸位漢將聽到糜暘對丁奉的處罰後,差點笑出聲來。
誠然,八十軍棍常常會把人打死。
可負責行刑的,是丁奉的親弟弟丁封呀!
而丁奉的職務全被免除?
大司馬可從來沒說過,永不錄用丁奉這句話。
今日免除,明日復位不就好了。
糜暘看到諸葛瑾臉上滿意的神色後,他擔心再呆下去,自己會忍不住笑出聲,還有可能會被諸葛瑾看出一些端倪。
故而他主動對着諸葛瑾說道:
「想來子瑜公,已經沒有心情再進行宴飲了。
孤觀天色尚早,不如孤帶子瑜公在城內散散心?」
果然,糜暘的提議瞬間吸引了諸葛瑾的全部注意力。
想起來之前,陸遜給自己佈置的另一個重要任務,諸葛瑾忙不迭地答應了下來。
見諸葛瑾答應後,糜暘就帶着諸葛瑾朝着堂外走去。
待糜暘及諸葛瑾離開後,州陵等人放開了丁奉。
隨後張嶷直接一拳砸在了丁奉的身上:
「承淵,往日竟不知你如此有鋒芒乎?」
張嶷臉帶笑意,似調侃似意外的說出了這句話。
張嶷的話,成功引起了周圍漢將的一片大笑。
可張嶷等人卻不知,丁奉的手心不知在何時,早已經佈滿了汗珠。
在糜暘面前意欲行兇,要不是這是糜暘的事先吩咐,正常情況下給丁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呀!
「鋒不鋒芒的暫且不提。
伯岐快來搭把手,扶我起來,腿跪的有些麻了。」
丁奉爲自己的虛弱,勉強找出了一個像樣的藉口。
而丁奉欲蓋彌彰的解釋,卻引來了周圍諸將更大的笑聲。
...
糜暘與諸葛瑾同乘一輦,在州陵城內行進着。
爲了彌補諸葛瑾,糜暘對諸葛瑾並未有所遮掩,不久後糜暘直接帶着諸葛瑾來到州陵城內的武庫外。
當諸葛瑾來到武庫外時,他正好看到有着許多民夫,正在將一車又一車的兵器,朝着武庫內搬運着。
在當世沒有戰事時,除去地位較高的將官外,普通士卒是不會隨身攜帶兵刃的。
而給普通士卒的兵刃,一般都會放在城內的武庫中。
正因這種情況,所以若想探查一軍之虛實,武庫往往是個最佳的地方。
看着武庫外搬運不絕的武器,再看着正在修繕擴大的武庫,諸葛瑾深刻意識到了,糜暘堅定的作戰之心。
可諸葛瑾到底不是傻子,他心中有着一個疑問:
「大司馬,爲何要帶瑾來到武庫外呢?」
諸葛瑾相信有着諸葛亮的關係在,糜暘不會想着加害於他,甚至糜暘對他表現出的尊敬也是真的。
但諸葛瑾卻不信,以糜暘的聰慧,他會猜不到自己來州陵的隱藏目的。
既然能猜到,爲何還要讓自己如願呢?
聽到諸葛瑾的詢問後,糜暘笑着說道:
「弱者往往纔會想着遮敵耳目,好讓自己有更多的求生機會。
但子瑜公認爲,孤需要嗎?
相比於百
般遮掩,孤更喜歡在外敵面前,展現出自己的強大。
今局勢在孤,煌煌漢威,可震人心!」
糜暘的回答,成功解答了諸葛瑾心中的疑惑。
而在帶諸葛瑾看完武庫後,糜暘便對着諸葛瑾說道:
「觀今日諸將頗有不忿,不如今夜子瑜公就與孤同睡一屋,免得有人效班超故事。」
糜暘口中的「效班超故事」五個字,讓諸葛瑾直接驚了一下。
想起今日漢軍諸將對自己的厭惡,諸葛瑾忙不迭的答應了糜暘。
可隨後諸葛瑾心中,又浮現了一個奇怪的想法:
話說這該死的「班超風骨」,貌似就是他身前的這位子侄給帶起來的吧。
...
深夜降臨,糜暘早已因睡意,陷入深深的夢鄉中。
可與糜暘同處一屋的諸葛瑾,卻怎麼也睡不着。
想起今日自己的遭遇,諸葛瑾一邊痛心的同時,又在懊悔辜負了陸遜對他的期待。
儘管今日糜暘帶自己看了武庫,可諸葛瑾知道單單這一點情報,是不足以讓陸遜滿意的。
就在諸葛瑾轉輾難眠之際,諸葛瑾的眼角餘光突然瞥到了還有些微弱燭火的糜暘書案。
望着糜暘書案上堆積如山的公文,諸葛瑾心中突地起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諸葛瑾先是被心中的大膽想法嚇了一跳:
要是被糜暘發現他偷看公文,這恐是重罪!
可諸葛瑾隨即又想起糜暘這兩日來對他的恭敬,諸葛瑾知道他是沾了弟弟諸葛亮的光。
但不管怎麼說,有着諸葛亮在,糜暘是不會拿他怎麼辦的。
想通這點後,諸葛瑾披起一件外衣,躡手躡腳地來到糜暘的書案前。
藉着微弱的燭火,諸葛瑾快速看起糜暘書案上的公文。
接連看了幾封無用的公文後,有一封從荊北送來的公文,引起了諸葛瑾的注意。
沒有多作思考,諸葛瑾連忙拿起那份公文看了起來。
剛一看到內中的內容,諸葛瑾的臉上就露出了震驚的神色。
當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後,諸葛瑾恐一時不能完全記住公文內的內容,於是他便拿出一張白紙,在上面奮筆疾書起來。
諸葛瑾要原原本本地將這份公文的內容謄抄下來,帶回去給陸遜定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