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暘現在過得好嗎?
好個錘子。
雖然不久前他剛剛取得一場大勝,但這場大勝並未對魏軍的主力大軍進行毀滅性的打擊。
陽平關大勝是狠狠挫敗了魏軍的銳氣,但同時由於曹真受了難以啓齒的傷,那場大勝也被曹真視爲人生中的奇恥大辱。
當曹真在大軍的護送下返回興勢之後,曹真一方面在大營中好好養傷,一方面則是嚴令魏軍繼續對漢中各城進行攻擊。
既然曹真不打算退兵,那麼不管於公於私,曹真接下來的作戰方略便只有這一條。
魏軍的士氣是受到了頗大的影響不錯,但漢魏兩軍之間的實力差距並沒有改變。
在巨大的實力差距下,再加上曹真那近乎不近人情的催促攻城,在過去的兩個月之間,還是有着越來越多的城陷落了。
而最令糜暘感到憤恨的則是,曹真在攻下成固後,爲了威懾漢中郡內的百姓,對成固進行了爲期三天的大屠殺!
當糜暘得知這個消息時,他氣的直接將身前的桌案掀翻。
屠城是魏軍一向慣用的手段,糜暘的故鄉徐州曾經便是深受其害者。
“凡殺男女數十萬人,雞犬無餘,泗水爲之不流,自是五縣城保,無復行跡。”
這是史書對魏軍屠城手段的明確記載。
從這個記載就可以看出魏軍的手段有多麼的天怒人怨。
不然當年曹操南征時,爲何會有數十萬百姓嚇得要與劉備一同南下江陵?
而據糜暘得到的情報可知,成固縣在不久前也面臨了“雞犬無餘,無復形跡”的慘劇。
軍隊屠城在當世,或者說在華夏的歷史上,並不只有魏軍做過。
歷史上的軍隊屠城,一方面是爲了震懾敵人的百姓,讓他們不敢再生對抗之心,另一方面則是爲了提振己方的士氣。
畢竟在屠城期間,一切軍紀都是無效的,軍隊可以肆意在城中燒殺搶掠,這可以極大滿足軍隊的獸性。
由於歷史上不止一家軍隊曾做過這種事,所以魏軍屠城的手段,在當世並非沒有支持者。
縱算是後世,也有一些黑了心的學者,認爲魏軍的屠城乃是無奈之舉。
但糜暘是穿越者,無論是他在後世接受的教育,還是當世身爲季漢人的操守,他心中都對魏軍的屠城之舉,有着極端的憤慨!
三家爲心中各自理想而戰,這不算錯,慈不掌兵,戰爭中有多大的傷亡也都可以理解,但手無寸鐵的百姓何辜?
況且魏軍還同樣是華夏子民,他們竟然將屠刀揮向本族人民,這更爲喪心病狂!
當得知魏軍在成固進行屠城之舉後,由於心中的憤慨,糜暘在法邈等人面前咬牙切齒地說出了一個誓言:
“孤今以漢水起誓,若孤今生不能以血還血,令曹氏斷絕香火,則孤死後不入糜氏宗廟。”
當聽到糜暘的這個誓言後,法邈等臣子臉上都流露出驚訝之色。
當世以某條著名的河流起誓,是有着神聖性的。
一旦某人這樣做了,那他終生就不能違背這個誓言,否則他會世世代代會陷入人的口誅筆伐中。
這一點哪怕是天子也不能倖免。
特別是糜暘以“死不能入宗廟”爲條件起誓,這在家族觀念濃厚的當世,這樣的誓言更是讓糜暘無絲毫轉圜餘地。
沒有人能夠接受,死後牌位不入宗廟這樣的嚴重後果。
而最重要的是,當世還有個重要的觀念,那便是存亡斷續。
也就是說哪怕最後大漢能擊敗曹魏重新奪回天下,那麼按照存亡斷續的觀念,漢家天子也要爲曹氏宗親留下一絲血脈承繼香火。
但糜暘的誓言很明顯違背了這個當世人心中默認的潛規則,這無疑是一種對當世人價值觀的挑戰,將來更會令糜暘受到不少士林的清議。
哪怕在後世中,也肯定會有一些學者懷抱着聖人心態,對糜暘的行爲進行抨擊。
但糜暘不在乎。
八尺男兒立於當世,必須要有心中的是非觀,若因爲忌憚些許輿論抨擊而枉顧內心中的是非觀,這樣的懦夫行爲,糜暘不屑爲之。
有本事的話曹魏可以將他擊殺,否則一旦來日讓他成事,曹魏宗親勢必會爲他們過往所作的惡事,付出應得的代價。
存亡斷續不是不可以,但這應該只屬於人類之間的溫情,那些衣冠禽獸憑什麼享受這種政治特權?
法邈等人從糜暘的誓言中,看出了糜暘的內心有多堅決,於是他們倒是也沒勸阻糜暘。
誓言都已經發出了,還怎麼勸阻?
他們身爲糜暘的心腹,當糜暘發出這般的誓言後,他們能做的也只有與糜暘一同爲他心中的目標共同努力了。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當他們成爲糜暘政治派系中的一員之後,這便是他們與糜暘之間關係最好的寫照。
當然糜暘的誓言還有着一個問題,那便是哪怕將來大漢能擊敗曹魏重奪山河,那麼關於曹魏宗親的處置問題,好像也不是他這個臣子可以決斷的事。
這在之前可能是個問題,但在不久前劉備的一道諭旨到來之後,這個問題便不足以讓人困擾。
那道諭旨正是劉備表拜糜暘爲行大將軍的詔令。
當這道詔令送到陽平關之後,最興奮的卻是糜暘的一衆部下。
哪怕現在只是行大將軍,但劉備的用意又豈能瞞得住法邈這些俊傑呢?
只要糜暘能打贏這場仗,那麼他就會成爲今漢的第二任大將軍。
這可是大將軍呀!
何爲攀龍附鳳,光宗耀祖,這不就是嗎?
法邈等糜暘嫡系部下,覺得他們的未來越來越有奔頭了。
而不止法邈等人有這種想法,當劉備的詔令傳遍整個梁州之後,與他們有一樣想法的人,肯定不在少數。
一個左將軍的位分,不足以爲糜暘的誓言增加可信性,但大將軍的位分,那是完全足夠的。
畢竟世人都知道,劉備年事已高,還能繼續執掌大漢幾年?
一旦來日幼主臨朝,大將軍身份所代表的政治意義,那可是足夠令人振奮不已的。
哪怕將來劉備會任命張飛爲大司馬牽制糜暘,再加上諸葛亮的存在,糜暘也沒辦法完全發揮大將軍的權力。
但糜暘有個巨大的優勢,是張飛與諸葛亮所不能比擬的——他今年才二十餘歲。
這一點優勢,還不足夠嗎?
很多事,無須點破。
只是誓言歸誓言,當下漢中戰局的惡化,並不僅僅體現在成固一城上。
儘管魏軍屠城的方式令人深惡痛絕,但不得不說屠城的方式是有效果的。
曹真並不僅僅是爲了發泄內心的憤怒,才做出屠城的舉動。
當成固經歷的慘劇在漢中傳遍後,有人憤慨,自然就會有人畏懼。
在心中的畏懼之下,許多漢中的城池爲了避免重蹈覆轍,便直接投降了魏軍。
哪怕是對漢軍來說極爲重要的樂城,也在這些城池之列。
樂城的丟失,直接讓漢中的戰局急轉直下。
樂城是拱衛興勢的一座重鎮,當樂城丟失之後,代表魏軍合圍興勢只是時間問題。
一旦興勢丟失,那麼南鄭也將即將面臨魏軍的圍攻。
而不止漢中的戰局變得越來越險惡,隨着王洪的彙報,糜暘得知了越來越多的壞消息。
隨着魏軍攻勢的不斷加強,武都郡內的馬超由於遲遲得不到支援,也只能無奈地帶領着漢軍退出武都郡,返回陰平固守。
馬超之前之所以會領兵入武都郡阻擋魏軍,本質上就是想盡可能地拖延魏軍進入陰平的時間。
畢竟憑藉三千兵馬,是不足以擊敗郭淮的數萬大軍的。
從這個戰術目標來說,馬超做得一直很好。
但郭淮也不是一般的將領。
他之前見正面猛攻難以擊敗馬超所部,便派出常雕繞道武都境內勾連衆多羌氐首領,不得不說這是一招妙棋。
儘管由於呂乂的提醒,馬超並未放鬆對後方的警惕。
但他手中的兵士太少了,在這種情況下他不可能讓己方的有生力量,陷入被兩面夾擊的境地中。
也幸虧有呂乂的提醒,馬超才能及時領兵安然退出武都郡。
在郭淮的計策之下,可以說馬超率軍退出武都郡,是一種必然之舉。
而隨着馬超率軍的撤離,武都郡不久後便被魏軍佔據。
在奪得武都郡後,郭淮並沒有耽誤時間,他率數萬大軍一路南下進逼陰平。
從最新送來的情報可知,陰平陷入被魏軍圍攻的境地,也就是這幾日的事情了。
除去西面有着不好的消息以外,曹魏的中路軍也有着不同凡響的舉動。
在石苞的堅守之下,祁山倒是沒有被曹洪率軍拿下。
但曹洪見長時間猛攻祁山不下,他便當即轉變戰術,他留下部分大軍繼續圍困祁山,然後他便率領着剩餘的大部魏軍,朝着劍閣進發。
很明顯,曹洪突然有這番戰術的轉變,肯定有着曹真的授意。
在曹魏的三路大軍中,東路軍與西路軍都在之前的戰役中,有着一定數量的兵力損失。
唯有曹洪統率的中路軍,建制與兵力保持的最完整,這讓曹洪有着分兵的底氣。
之所以曹魏的中路軍會突然分兵,最大的目的在於配合郭淮西路軍的舉動。
郭淮的大軍對陰平的合圍只是時間問題,當下對魏軍來說最重要的便是,要截斷陰平得到援軍的任何途徑。
而這原本也是曹洪中路軍一開始的戰略目標。
一旦曹洪率大軍到達劍閣之外,憑藉着他手中的優勢兵力,不說能不能拿下劍閣,但他可以輕易的封鎖劍閣外的通道。
到那時候不要說陰平得不到援軍,就算諸葛亮鎮壓南中叛亂後領軍北上馳援,他的軍隊也很可能會被魏軍阻隔在劍閣之內,沒辦法進入漢中郡中。
聽着王洪彙報的那種種壞消息,糜暘感覺到好似一時之間,漢軍就陷入了絕境之中一般。
糜暘知道,魏軍三路大軍的舉動,可能短時間內不會對漢軍造成致命的打擊。
可隨着時間的慢慢推移,後勤、兵力皆處於劣勢的漢軍,就會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中。
因爲漢軍拖不起。
最多半年。
一旦半年內糜暘不能擊潰魏軍的三路大軍,那麼他最後可能真的要殉國了。
三路合圍,是魏軍憑藉着他們強大的國力,想出的一種陽謀。
糜暘可以看清魏軍的所有企圖,但他手中卻沒有反制的手段。
這場大戰一開始時,糜暘手中的牌就太少了。
現在的糜暘好像感受到了歷史上諸葛亮北伐時的心情——有心討賊,但力有不逮!
糜暘聽完一系列情報後的沉默,讓帳內的法邈等人心中變得忐忑起來。
連糜暘都感覺到棘手的局勢,他們又會有什麼辦法呢?
甚至他們一開始,就將所有的希望壓在了糜暘的身上,正如當下整個大漢中的其他人一般。
這場仗本來就難打,否則曹真不會挑這個時機攻打漢中,否則劉備不會拿出大將軍的巨大獎勵來激勵人心。
但這場仗若是糜暘打不了,若是連他都束手無策的話,整個大漢中還有誰能力挽狂瀾呢?
在良久的沉默之後,糜暘擡頭看見了法邈等人臉上的不安與驚慌。
看到這,糜暘卻陡然間笑了出來。
是呀,在當今險惡的局勢下,任何人都可以沉默與躊躇,但只有他不可以。
因爲劉備已經將大漢的國運都壓在了他的身上,整個天下中忠於漢室的人也將他們的希望都壓在了他的身上,在這種情況下,他怎麼可以遲疑呢?
反正最壞的情況,無非是一死而已。
爲心中的理想而死,糜暘不後悔。
就在法邈等人心中的希望逐漸消失的時候,糜暘陡然站起身來。
“傳令下去,明日我軍開拔,前往南鄭。”
當聽到糜暘的這個命令之後,法邈等人猛地擡起頭來看向糜暘。
法邈、呂乂、魏延、吳懿.
他們都是在梁州中位高權重的存在,但他們現在無疑都將糜暘當做他們心中的指路明燈。
迎着衆人疑惑的目光,糜暘如釋重負般笑道:
“孤現在是大漢的大將軍。”
只有這堅定的一句話,卻讓法邈等人重新認識到糜暘心中的鬥志。
既是大將軍,又怎麼能退縮呢?
而若是糜暘不退縮,那麼身爲臣子的他們,無非死戰而已。
法邈等人的臉上也紛紛流露笑容,對着他們的大將軍傾心一拜。
再不好打的仗,也沒有不打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