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路鷗早就應該意識到陳百春雖說不懂得企業管理卻能管着平江一大攤企業,這其中必有原因。從東嶺鄉的鄉長到平江紙業的經理再到國有資產經營公司的經理,正經事沒辦成幾件官卻越當越大,這其中的道理不用想也能猜到幾分。
可笑的是當年曉婭還爲他極力辯護,還爲他跟自己紅過一次臉,路鷗又想。曉婭瞭解他嗎?或許曉婭知道今天有這麼一出,要不然爲什麼直到現在一句話也沒說過。或許曉婭本來就是這麼一個人,她和陳百春是同類。這太可怕了,我怎麼會和這樣的人好上了?……
路鷗將視線從陳百春臉上移到,掃過每一個董事的臉,就像開標那天他在主席臺上用同樣的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一樣。每個人的目光接過路鷗的視線時都不覺地微微地低下了頭。
他們在幹什麼?爲什麼不敢看着我?是心裡有愧?難道他們也認同陳百春的話,還是他們自己也想着當董事長?也許他們每個人都和陳百春一樣,都有和陳百春一樣的心思。還是葉子做得對,要是不搞股份制改革就不會有今天的事,也不用看他們的臉色行事了……
目光最後落在曉婭的臉上。曉婭的眼裡已泛上一層薄薄的晶瑩的東西,路鷗地目光像劍一般穿過這層水霧扎進曉婭的心裡。曉婭顫抖了一下,她想對他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她的嘴動了兩下又合上了。
此時的曉婭早亂了方寸,局勢朝着她最不願看到的方向發展。陳百春的話無可指摘,她能說什麼呢?她也明白路鷗之所以不想追究這件事,其中也有她的因素,她又能說什麼?就這樣,她像是鑽洞時被卡在洞中,進退不得,呼救無應。
曉婭在極力地壓制着,不讓眼中那一層水霧飄下來。就在它奪眶而出之時,曉婭擡起頭捋了捋頭髮,趁勢將這層水霧抹去。撥去迷霧,路鷗看清了曉婭無助的眼神,像剛孵出的小鴨,毛茸茸的,在風中發抖。
三年來,路鷗是第一次見到一向主意頻出的曉婭如此無助,他的心裡突然涌上來一股強烈的保護慾望,他不想曉婭因此受到任何傷害。不管這事與家園有沒有關係,他都必阻止。他下定了決心,他朝曉婭微微地一笑,又略微搖搖頭,似在說,嘿,小丫子,這是在開董事會,請注意你的形象。
路鷗轉過來面對着陳百春,每個人都能從他的臉上看出他的決心。他逼視着陳百春,聲調不高但很有力度。
如果我一定要這麼做呢?他說。
有那幾秒鐘時間陳百春也愣住了,他看清路鷗眼中的怒火,更看清他的決心。陳百春不禁微微垂下雙眼。他明白以他的實力和聲望還遠遠未到與路鷗對抗的地步,但他又不想放棄這次機會,這是路鷗唯一一次犯下的足以威脅到他執政地位的錯誤。這也是他陳百春最後的機會,以路鷗的精明絕對不會再給他這樣的機會。
陳百春緩緩地擡起頭,他決定與路鷗做最後的一搏。要不他走,要不路鷗離開。他在心裡暗暗衡量着雙方力量的對比,誰也不佔優勢。
陳百春已經騎虎難下了,此時他就是要退縮路鷗也絕對不會放過他。與其坐以待斃,不如魚死網破。他清了清嗓子,略微顫抖地說道,如果路董一定要執……執意妄爲,爲了股東的利益,我不得不……不得不提案……提案罷免你的董事長職務。
陳百春一語像悶雷似的在會議室上空炸響,震得每個人目瞪口呆。所有人的目光齊聚在他的臉上,陳百春立時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一瞬間,他有點後悔自己的輕率。
他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下坐在身旁的路鷗,路鷗並沒有盯着他,不過他還是感到從路鷗身上散射出來逼人的熱力。
天氣很冷,室內開着暖氣,還是蓋不住冷意。陳百春的額頭上冒出一層細珠。事到如今,他無路可退了,他顧不上能否扳倒路鷗,現在他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自保。
曉婭最先打破了這個僵局,她小心地說道,陳董,本次會議的議程上並沒有人事任免的議案,您看是不是等下次會議再說呢?
陳百春暗自咬了一下牙,他清楚沒有下次了,若真有下次,那只有對他陳百春的罷免議案了。破釜沉舟的決心讓再次他擡起頭來,他盯着曉婭,眼角的餘光卻掃向路鷗,說,我知道本次會議沒有這個議案,我只是在行使宏遠集團公司章程第一百八十二條的權利,這條規定賦予了副董事長臨時提案的權利。洪秘書,你說是不是?他轉向在埋頭寫着會議記錄的洪秘書問道。洪秘書是行政部的經理,她兼任董事會的記要秘書。
洪秘書愣了一下,她看了一眼路鷗,支支吾吾地說,哦……這……這條……是……是有這一條規定。
不用洪秘書解釋路鷗也知道公司的章程裡有這麼一條規定,這還是他最先提出來的。那時宏遠公司爲了股份制改革,吸引更多的民間資本,路鷗採取了一些措施來安撫股東和董事,而賦予董事更大的發言權就是其中的一項。儘管臨時提案權從來就沒行使過,但路鷗對此並不陌生。他只是不明白,陳百春怎麼會記得這麼清楚,記得臨時提案權屬於章程的第一百八十二條。也許從路鷗放棄競標的那天起陳百春就一直在翻看公司的章程了。
同樣對此感到詫異還有在座的其他董事,不可思議的表情在他們的臉上明顯展露出來。陳百春也感覺到這一點,爲了擺脫尷尬,他忙接口道,既然公司的章程賦予我臨時提案權,我現在就行使這項權利。按章程規定,臨時提案須經董事會全體董事三分之一通過即可交於董事會表決。董事會有九名董事,換句話說只要再有兩名董事附議即可。
陳百春緩緩地舉起右手,說,現在我正式提出臨時議案,罷免路鷗的宏遠集團董事長職務。
所有人都被陳百春的舉動嚇傻了,他們一會兒看看陳百春,一會兒看看路鷗,一會兒又面面相覷,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誰也想不到路鷗此時卻微微一笑,他說,公司的章程是股東利益的集中體現,誰都得遵守。既然陳董提出了臨時議案,那就請洪秘書記錄在案。想附議的董事就請舉手吧。
此時的路鷗想到一句成語,叫作繭自縛,他並不清楚這個成語的典故,卻明白無誤地確定他現在就屬於作繭自縛。他不免地嘲諷起自己來。
一名董事舉起了手。看他的樣子有點可笑,手舉着半高,卻低着腦袋,兩眼只看着桌面,活像一個俘虜。
曉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四下搜索,尋找那些可能會舉手的董事。
每位董事都儘量不發出額外的聲響,不做多餘的動作。這樣只會吸引衆多的目光聚焦而來,這些目光包含着名種複雜含義。你不能起身離去,又不能對它作出解釋。這種感覺無異於馬戲團裡的小丑,難受彆扭。
過了一會兒,沒有見到第三個人舉手,陳百春的臉色從通紅變爲鐵青,又從鐵青變成蒼白。他閉上了兩眼,提前感受到末日的臨近。正待他要放下手的那一刻,一聲附議從對面響起,一名董事也舉起了手。
陳百春打了個激靈,他睜開了眼,明確地看到會場上舉着三隻手,他才鬆了一口氣。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內衣已被汗水浸溼了,透着一股冰涼。
好,臨時提案獲得通過。陳百春說完看了看路鷗,似在等他的確認。
路鷗的神色沒有任何變化,顯得超然大度。他只是淡淡地對洪秘書說,請記錄在案,並列入此次董事會議程。
也許在場的只有曉婭捕捉到路鷗的眼睛裡有一層東西一閃而過,這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她說不清這是什麼,她只是感到恐懼。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揪住了她的心,她有點喘不過氣來。
路鷗環視一圈,沉着聲說道,既然能通過這個臨時議案,那說明董事會裡還有人對此事的處理有不同看法。我知道接下來就要對這個議案進行表決,也就是決定我路鷗去留的時候了。對於這件事我的本意是不想追究,這其中牽扯到我個人的生活和情感問題。路鷗看了曉婭一眼又接着說,這個問題我不想多說。我想說的是我之所以決定不願追究此事並不完全出於這個原因。大家都明白此事會牽扯到萬年青集團,宏遠和萬年青此前有着良好的合作關係,我不想破壞這個關係。退一步說就算宏遠與萬年青從此分道揚鑣,我也不願意宏遠爲自己樹立一個強大的對手,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不錯,宏遠目前的實力確實在萬年青之上,但我想提醒諸位注意,宏遠現在的產業基本上還是在平江地區,而萬年青的產業早在幾年前就在遍佈全省,有的方面甚至已走向全國。在平江以外,萬年青的知名度要遠超宏遠集團。如果能利用萬年青的優勢,強強聯手,那對於宏遠下一步的業務向全國擴展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我想這個意義並不亞於宏遠將來的上市,這就是我不想追究此事的主因。……現在宏遠內部出現內訌,這是包括我在內的所有董事都不願看見的。現在宏遠面臨的最重要的問題是要凝聚力量,形成共識,發揮宏遠集團董事會的決策能力,而不是削弱這個能力。否則的話,用不了多久,宏遠就會分裂,淪爲平江的二流甚至三流的企業。不用我說諸位是不願意看到這個局面。鑑於此,爲了宏遠的將來,我願意作出讓步。我答應諸位,如果我還是宏遠的董事長,我會按照大家的意願追究此事。不管是誰,只要與此事有所關聯,只要損害了宏遠的利益,一個都不放過。如果發現其中涉嫌犯罪,報警!
曉婭聽到報警倆字,心頭一震,她不明白路鷗的態度爲什麼會有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就在剛纔他還不惜觸犯衆怒拒絕了陳百春的要求,一轉眼間就向陳百春服軟,難道就是因爲剛剛通過的臨時提案威脅到他董事長的位子。不要說罷免案沒開始正式表決,就算他被免去了董事長職務,他還是宏遠集團的董事,還是宏遠集團最大的股東。
曉婭心裡七上八下的。她現在不完全是爲路鷗擔心了,更多的是爲她弟弟家園擔心了。路鷗剛纔的表態很明確,不論他是不是爲了挽回董事的支持還是出於其他目的,家園估計要大禍臨頭了。一瞬間,她冒出一個念頭,她倒希望路鷗被罷免。這樣,按公司的章程,副董事長陳百春將代理董事長職務。如果不出意外,陳百春也將成爲宏遠集團股份制改革後的第二任董事長。曉婭心裡明白,陳百春的意圖只在於董事長位置,至於競標失敗只是他的藉口。以陳百春和喬家的關係和淵源,並不真的會對喬家園下手,對於這一點曉婭還是有把握的。
只是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她自己都覺得可恥極了。路鷗是她什麼人?如果有人這麼問她,她定會說,哦,他,他是我最要緊的人。是,她只是這麼說。她絕不會像其他女子似的說男朋友或相好的之類的話,她覺得這樣的言語過於膚淺,不能完全表達出她所有的情感。最要緊是什麼意思?那是最重要的,可以爲之付出一生,付出生命的人。是的,三個字中沒有一個是愛字,卻處處充滿了愛的味道,字字演繹着愛的故事。曉婭不禁想起了她最初見到路鷗時的情景,那時路鷗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個動作她都歷歷在目。她還想起她爲他做過的每一碗麪,面裡通常只臥一個雞蛋,他吃起來卻是那麼香。她還想起了許許多多,甚至想到他們有過的較勁和爭吵。曉婭突然發現她和他之間的衝突和矛盾也是這麼溫馨,這麼有人情味。是啊,就是和他吵上一輩子她也願意,她想。
可是,家園是她什麼人?是她的親人,她最疼愛的弟弟,是她爹孃的希望。小時候她不明事理,老是問爲什麼要生弟弟,因爲她發現爹孃將好吃好穿的都先盡着弟弟,而一到了自己這裡都只是將就着。爹孃就笑着對她說,生個弟弟出來跟你作伴啊,要不你一個人跟誰一起玩啊?後來長大了,她也養成了習慣,有什麼好東西也都先讓着家園,家裡的農活也都是她幫着做。爲了幹活方便,她記不清有多少年沒留長髮了,頭上還是那種接近於男性的短髮。幾年下來,家園倒長得白白淨淨,她卻成了一臉黝黑,手腳粗糙的女娃子。還記得她考上大學後到校報到的頭一天,她穿着娘給改過的衣裳。這衣裳原是深藍色,穿久了,洗得次數多了就變成淺灰色。再加上她發育不好,十七歲的人了女性特徵還沒有完全突顯出來。爲了省錢,她揹負着爹孃滿臉的愁容和擔心一人來到省城這所大學的。她知道一個人拿着那麼多行李,出門在外,總有不便的時候。她是硬忍着,路上一口水也不敢喝,就怕上廁所。好不容易熬到學校,她一放下行李就往廁所裡衝。她的身材,她的長相把女廁裡的人嚇得尖叫起來,以爲她是個男的,她卻是一臉茫然,直到學校保衛處的人過來才弄清了真相。這件事成了學校裡的一段笑料,每次有同學聚會時他們總會提起這段往事。
如今多少年過去了,她偶爾還是會爲這件事心酸過幾回。她知道爹孃也疼自己,疼她也超過疼他們自己。可是她也知道若把她和家園擱在一起,那爹孃的眼裡只剩下家園了。她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從不怪罪爹孃。
原先的醜小鴨長大了,雖沒長成了白天鵝,卻也屬於在天上飛的那種。在他們同學當中,甚至是在她同齡中她是最有出息的一個,也是最令人羨慕的一個。他們都這麼對她說。
是啊,能有如今的地位,全賴對面那個男人的常識,她想。就算自己是匹千里馬,那也要靠伯樂發現了才行。千里馬有之,而伯樂不常有,她是明白這個道理的。況且他僅僅是她的伯樂嗎?絕不僅僅如此,這是一個她需要用一生的時間去應對的男人,她對自己說道。
兩個男人,一個他,一個家園,對於她而言都是如此重要,都是他生命的一部分,無法分割。孰重孰輕,她確實無法衡量。她想起了女人們常問她們丈夫的一個假設:如果我和你娘掉進水裡,你先救哪個?有時她也傻傻在問自己同樣的問題,路鷗和家園,先救哪個?她想了許久也答不出來。也許她就會像許多的男人回答的那樣:都別救了,我會把自己先淹死的。
不幸的是這個殘酷的假設今天真實的擺到她面前。路鷗不是說過,若他還是董事長他將追查此事。而此刻陳百春正利用藉口要罷免路鷗的董事長職務。支持路鷗,家園就要遭殃。支持陳百春,家園可以躲過一劫,路鷗就可能失去董事長的位子,這對他來講絕對是個重大打擊。她知道宏遠在路鷗心裡的地位,若不是如此,路鷗他也不會突然改變主意答應追查此事。
慶幸的是我沒有投票權,她對自己說。曉婭激動地快要哭出來。
曾幾何時她還對他抱怨過,說既然我沒有投票權爲何還要讓我進董事會。路鷗半是安慰半是糾正,說你只講對了一半,你有投票權,只是這個投票權是打了折扣的。曉婭哭笑不得,從來沒聽說投票權也可以打折的。
原來在宏遠股份制改革制定新公司章程時遇到了麻煩。按路鷗的意思,董事的人選既可以是股東也可以不包括股東。路鷗的本意是想讓像曉婭這樣的管理人才進入董事會,這有利於宏遠未來的發展。路鷗的提議遭到衆多股東的反對,按他們的意思,董事只能由股東擔任,非股東董事因爲與公司沒有切身利害關係,在決策上難免較爲隨意。法律層面上對此問題也沒有強制性的規定,最終的決定權還是落在股東自己手裡。路鷗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終於說服他們同意曉婭進入董事會,曉婭就此成爲董事會裡唯一一個非股東董事。由此所付出的代價是曉婭的投票權有所限制,這其中就包括公司的人事任免權。
不管怎樣,都不需要我來選擇,曉婭想。她第一次感受到有缺陷的投票權對她來說是如此寶貴。
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對董事長罷免案的表決出現了四比四的結果。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在曉婭身上,曉婭不明就裡,一臉茫然,她還在如獲至寶地緊握着手中那個沒有投票權的投票權。
董事會有九名董事,實際享有完全投票權的有八名,在極端情況下會出現四比四的表決結果,即雙方意見相持不下,誰也說服不了誰。爲了避免這種結果的出現,章程又賦予非股東董事在此特例下享有與股東董事一樣的表決權。只是這種情況從來沒有出現過。
曉婭見大家還在望着她,正想問些什麼,突然間她全身一顫,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攫住了她。她的心停止跳動,層層冷汗往外冒,她險些暈倒。她意識到這是怎麼回事了。
路鷗覺察到她的異樣,他略顯不安,但還是發話了,喬董事,現在的表決結果是四比四,根據公司章程規定,你現在享有此次罷免案的臨時表決權。他略作停頓,見曉婭沒有反應又說道,喬董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我能棄權嗎?曉婭費盡地吐出這幾個字,聲音遙遠無力,似垂死的病人。
曉婭的反應讓路鷗感到意外。就在剛纔出現四比四的局面時他還在心裡暗暗地舒了一口氣,他知道接下來她的一票將阻止這個罷免案通過,這是不言而喻的。
爲什麼她想棄權?路鷗暗自琢磨,她難道也不想讓我繼續擔任董事長?怎麼可能!如果說董事會還有一個人支持他的話,那除了她還有誰呢?爲什麼?爲什麼?……
正在僵持之際,陳百春開口了,喬董事,爲了避免表決時出現平局的情況,章程賦予你臨時表決權。同時還規定你不能棄權,否則這個局面會爭執不下。現在將由你最終決定路董的去留……喬董,你怎麼啦?
曉婭渾身止不住地顫抖着,看得出來她在拼命地剋制着。她低着頭,誰也看清她臉上的表情。她只是含糊不清地喃喃着,爲什麼?爲什麼……要由我來選擇,我不想這樣……不想這樣……
喬董,請你控制住你的情緒。你這是怎麼了?現在董事會要你作出一個決斷,這不僅是宏遠集團對你的要求,也是所有的股東對你的要求。不論你作出什麼決定,你都得對他們負責。喬董!
沉默許久的路鷗也說話了,喬董,你投票吧!不管你如何選擇,董事會都會尊重你的決定。
此刻的曉婭心如亂麻,早就理不出頭緒來。她的大腦嗡嗡作響,眼前忽明忽暗。會議室變形了,房間內所有的東西都扭曲了,眼前的那些人也變成了人頭馬面,呲目撩牙,張着爪子向她撲來。這裡如同地獄,那些董事就是判官,路鷗儼然是那個閻王。她想逃離這個罪惡之地,擺脫他們的控制,讓自己能夠自由的呼吸,自由的說話,自由的思想。不受約束,不受強迫。她突然想起駱駝嶺,想起了山上的兩座竹樓,還記得叫作竹苑齋和品竹居,這還是她給起的。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現在卻一下子卻想不起來,只記得那時的生活多麼自由,多麼無束。還有她家門前的那座山,叫獅子嶺。她記得小時候她爹老帶着她上山,她什麼事也不幹,就揹着個小簍簍。回來時,她爹拎着一兩隻山雞,她的揹簍裡也塞滿了蘑菇和山果子。回來的路上,她又撿到許多好東西,揹簍裡實在放不下了,她不知道該放棄哪一個。她就往口袋裡裝,口袋也滿了,她就叫爹幫着拿。到最後,她爹的手上,身上,口袋裡都是她撿來的東西。她似乎從來沒有爲此煩惱過。後來長大了,上學了,小學,中學,大學,到平江紙業,再到宏遠集團,她沒有碰上難以抉擇的局面,這一切都是那樣自然。她也爲此認爲生活就應該是這樣的,自然,自由。她人生中第一次真正面臨選擇的是在駱駝嶺,那時她還是駱駝嶺開發有限公司的經理。在她的提議和倡導下,平江市在駱駝嶺上舉辦了第一次竹文化節。此次活動的成功使她成爲平江的焦點,也引起**的關注,得到市領導的常識。那時她有機會步入政壇,仕途對她展開了大門,前景一片光明。那些日子她也糾纏不清,她爲此也糾結過失眠過。她最終還是留下來了,她選擇了宏遠,選擇了她擅長的經濟管理,也選擇了路鷗。那是她第一次對自己的命運作出的選擇,她認爲她的選擇是對的。
可是這次她掌握着不僅僅是她自己一個人的命運,還有她的弟弟家園,有她最愛的人路鷗,他們的背後有羅素素,還有葉子,更有宏遠和萬年青之間糾纏不清的關係。這種關係對她來說實在過於複雜,她真的理不清,她沒有這個能力。她只能看清兩個人,一個是家園,一個是路鷗。她還看清了家園身後站着兩個人,是她爹和她娘。路鷗身後也站着兩個人,是方姨和玉兒。還有誰呢?不,不能再多了,再多我就看不清了。都是三個人,我該選擇哪一方呢?
上帝,救救我,救救我吧!從來不是基督徒的曉婭從心底發出了呼喊。沒有人聽到她的呼救,她絕望了。她低着頭,閉着眼,雙手捂着臉,茫然無措,進退不得。她唯一的念頭就是儘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只是在此之間她得作出選擇,爲她同時也是爲他們作出選擇。
家園這邊是三個人,家園,爹,娘都是我的親人,我最愛的人。路鷗那邊也是三個人,路鷗也是我的親人,也是我最愛的人。那方姨和玉兒呢?她們是我的親人,是我最愛的人嗎?曉婭的心底冒上了這個疑問。似乎這個問題有些眉目了,這應該是個三比一的結果。
曉婭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自己否定了,能這麼衡量嗎?難道就這麼決定了?沒有其他的辦法嗎?可不這樣還能怎樣呢?路鷗,我真恨你,爲什麼你要非要讓我進董事會。我也恨我自己,爲什麼要答應你,如果我不是董事那該多好。可是如果你不當董事長,你還是宏遠的董事,還是宏遠的股東,你的利益沒有受到什麼損害。而家園呢,我瞭解他,他和你不一樣,他除了設計什麼也不會,什麼也幹不了。路鷗,我還恨你,爲什麼你不再堅持最初的主張,你答應過我不再追究這件事,爲什麼出爾反爾。你知道這樣做會把我置於何種境地,你是要逼我在我們家和你們家之間作出選擇。路鷗,你知不知道這種選擇對我來說有多麼殘忍,我不想選擇,我不想失去你們當中的任何一個。如果可以的話,我可以用我的生命來換取你的重生。我願意這樣,我不會覺得恐懼,我覺得這是我的榮耀,能爲我最愛的人奉獻一切,我爲之感動,爲之嚮往。路鷗你聽到了嗎?你明白我的心思嗎?路鷗,你聽見我心裡的話嗎?不要恨我,請你不要恨我,我已經很恨我自己了,再也不能承受你的恨了……
路鷗,我知道我欠你很多,我會用我的一生來償還。如果償還不了,下輩子,再下輩子來償還,路鷗,你聽到嗎?我長這麼大從來沒爲家裡做過什麼,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成爲一個稱職的女兒?人家都說女兒是爹孃的小棉襖,路鷗,你就讓我當一回小棉襖吧!就這一次,以後我就是你的小棉襖,永遠都是……
曉婭感到自己快要倒下了,她捂着臉,雙肘支撐着桌面。她分不清現在在何處了,在荒原?在森林?怎麼走也走不出去。四周闃靜無聲,就她一個人,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和無助。她想離開這個地方,但辨不清方向,世界在她眼裡變得混沌無序,原本熟悉的世界不知哪兒去了,一切都是那麼陌生。她感到窒息,喊不出聲,喘不過氣來,無論她如何掙扎都無濟於事。她覺得自己快要了死了,一瞬間,她真想就這麼躺下,永遠地睡去。她也真的這麼做了,她就那麼往後倒下,閉上了眼。她聽見“嗚嗚”的聲音從遠而近地傳來,像是警笛聲。她睜眼一看,車上下來兩個警察,正從家裡把家園帶出來。家園手上銬着亮晃晃的手銬,刺得她兩眼生疼。她看見爹孃從家裡衝出來,拽着家園不讓走。爭執不下,兩個警察揮起警棍朝她爹孃頭上打去。眼看警棍就在打在孃的頭上,她大吼一聲,舉起了手朝那警棍擋去……
會議室裡死水一般,大家面無表情,木偶似地呆坐着。只有曉婭的一隻手舉着,顯得突兀,怪異。
半天無人說話……
爲什麼?爲什麼?路鷗喃喃着,那聲音似來自於另一個世界,讓人不寒而慄。
沒有人回答。這三個字像是三記重錘重重地敲在曉婭心上。
路鷗站了起來,也許是坐了太久,不免頭暈,他晃了一下,用手撐住桌子。身邊的洪秘書站起來想扶住他被他阻止了。他對洪秘書說,最後……最後請您,請您記錄……記錄在案,罷免案……通過。
洪秘書聽清了,她也聽到這句話裡的你已改成您了。她兩眼瞬時潮紅,哽咽地說道,路董,您放心。
路鷗已不是董事長了,洪秘書還是叫他路董。
路鷗邁着沉重的步子走向門口,曉婭突然站了起來,朝他跑過去。路鷗,她說到,我……我……
她說不出話了,她泣不成聲,當着所有董事的面她就讓她的淚水奔涌而出。
路鷗沒有轉身,他擡手朝身後虛按一下,她就像腳下生根似地釘在原地。
出了會議室,路鷗返回他的辦公室,門口上掛着董事長辦公室字樣的牌子。他望了望牌子笑了,又繃緊了臉,接着又笑了,無聲地笑,笑個不停,止也止不住。他似乎已不在意有沒人在注意他,他的眼裡只有那快牌子,對他來說有着特殊意義的牌子。按理說他既是董事長又兼總經理,門上應該掛有兩塊牌子,另一塊應該寫着總經理辦公室。可他沒想着要掛另一塊牌子,就這樣拖到現在。
他伸出手在牌子上摸了摸,順着那些字的筆畫一筆一筆地寫着。寫到最後一筆,他全身竟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接着他邁着生疏的步伐走入房間。
他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腦子空空的,什麼也沒想。他想不起要做什麼,就那麼幹坐着。
不知過了多久,他意識到該做些什麼。於是他拿出一個空的紙箱子,將桌上的東西放了進去。桌面上本來就沒什麼東西,現在更是空無一物。又拉開抽屜,整理一番,將一些文件和印章整齊地擺在桌面上。
整理好後,他又坐在椅子上。他環視一週,突然覺得一切都陌生了。他覺得哪兒不對,望了望箱子,先是漠然的,接着像是不知道剛纔做了什麼似的翻看箱子裡的東西。他莫名其妙,不知道爲什麼要去整理這些東西,他把東西從箱子裡拿了出來,放回了原位。
哦,錯了,錯了,我該走了,他自言自語。他口中喃喃着,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麼,邊說邊把那些東西重新放入箱子裡
有人敲門,他沒像往常那樣說請進。門虛掩着,被推開了,是羅素素。
除了曉婭和素素,沒人敢這樣進入路鷗的辦公室。就在剛纔,路鷗在門口的一舉一動正好被羅素素撞見了。她遠遠望着他,他還回過頭來瞥了她一眼。可是他像是沒瞧見她似的,依然專注於那塊牌子。
她感到不安,甚至是恐懼,她從沒見過他如此失態,她就過來了。
素素說,我……我見門開着,就進來了。素素還想說些什麼,見路鷗異樣的眼神就打住了。路總,您怎麼啦?她問。
你,你找誰?路鷗茫然地問道。
羅素素愣住了,這是他的辦公室,來到這兒自然是找他的。
路總,我是素素,出了什麼事?
哦,是素素,我想起來了,你是素素。路鷗又在自言自語。
素素覺得路鷗今天有點反常,似要什麼事情發生。這不是什麼好兆頭,她的心不由得揪緊了。
又有人敲門,路鷗還是沒吭聲。過了一會兒,敲門聲還在響,素素過去開了門。
進來的是洪秘書,也就是行政部的洪經理,見素素也在辦公室裡不免一驚。素素和洪經理以前也是上下級關係,那時素素擔任行政部經理時,洪經理擔任副經理,素素調任財務與合約部時向路鷗推薦她接任,路鷗接受了。洪經理事後也知道這事,因此她對羅素素心懷感激。那時羅素素因潘晚事件被免去職務時,洪經理還向路鷗求過情。
洪秘書來找路鷗自然有話說,她見羅素素在場不免猶豫了一下。洪秘書不管是出於女性的敏感還是職務關係,她早就覺察出路鷗與素素不尋常的關係。換作平時,她不會因爲有素素在場而不願開口。可是今天的事非同小可,就是她自己現在也難以說出口來,何況有第三人在場。
於是她朝素素看了兩眼,素素見她欲言又止就知道有要事要談,她轉身準備離開。
我……我是不是該走了,路鷗對着洪秘書問道,又像是在徵求她的意見。
路總……!洪秘書哽噎着,嗓子堵得嚴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洪經理,怎麼了?快告訴我出了什麼事?素素也急了,叫嚷起來。
什麼事也沒有,路鷗接口道,對,什麼事也沒有。接着他神經質地大笑起來,掃視房間一週。這不是我家,我得回家,我得回家了,他又說道。
羅素素嚇呆了,任憑路鷗一個人出了房間。
洪秘書抱着素素哭了起來。素素姐,路總……被免去董事長職務,連……連總經理位置也沒保住。
素素兩眼一黑,差點暈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