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中旬。那一年,一向陰雨不斷的英國巴斯天氣很反常,連着好幾天都是燦爛暖陽。
醫院裡,一向習慣陰雨天氣的衆人,此刻臉上都不約而同染上了幾縷明媚笑意。
喬子硯的手術很成功,喬家衆人陪着喬御成坐在他的病房裡說說笑笑,氣氛倒是不差。
只有喬子硯隱約有些心不在焉,身體還沒從手術中完全恢復,躺在病牀上,眸光散漫地看着窗外。
窗外,有個長髮的少女穿着一件素白的厚毛衣坐在湖邊畫畫,身旁是一張深黃木色的長椅,上面放了一個還泛着熱氣的咖啡杯。一旁,趴着一隻純白色的貓。
喬子硯凝着很久,彷彿想到了什麼,忽然爬起身,在坐滿人的病房的四處搜尋着什麼。
喬御成見狀,蹙眉道,“你找什麼?小心剛縫合的傷口。”
“圍巾,替我找圍巾。”
喬盈盈覺得奇怪,“什麼圍巾?”
最後,是一直照顧喬子硯的女護士將深壓在他枕頭下的一條黑色圍巾翻了出來,遞到他面前。
喬子硯終於重又躺下來,雙手緊緊抓着那條黑色的圍巾,在輕暖日光中,緩緩閉上了眼。
那一年的運河公園,他與程曦爭搶一條圍巾的場景彷彿還歷歷在目。誰料一轉眼,他竟已經愛她那麼深。
命運真是會捉弄人。在他生平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喜歡上一個女孩的時候,她卻已經爲了喬默笙而交付了所有的情感和悲喜。
一個月前,程曦被喬默笙帶走。躺進手術室的那一刻,喬子硯在心裡對她說:程曦,我們終於死生再不復相見。
喬家衆人望着大難不死卻反而顯得越發陰鷙孤僻的喬子硯,心中都很清楚,那如此影響他的人和原因究竟是什麼。
從喬子硯的病房離開後,衆人又趕着去探望喬慕白。走廊上,喬盈盈對母親小聲道,“真是奇了怪了。也不知道喬默笙和子硯看上程曦什麼。她可是連孩子都可能生過的人呢。”
喬薇玲忽然回身看向她,“你這孩子,這樣的話可不能亂說。”
“所以我說可能嘛。”喬盈盈聳聳肩,“我也是那次聽到她和一位老同學視頻聊天,說什麼曾經在生過一個孩子,但被人領養了什麼的。”
喬盈盈當時爲什麼要說這樣的話?一則,是心懷不忿,她不明白爲什麼自己身邊的男人都一個個像着了魔似地愛上程曦。
二則,是故意說給喬御成聽的。喬默笙和喬子硯同時愛上程曦,喬御成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裡未必對程曦沒有微詞。她這翻話,無論真假,多少會起到一些作用,令喬御成討厭程曦。
伊楠心中始終忘不了程曦,她如果一直隨喬默笙住在喬家大宅,遲早會與伊楠時常見面。
喬盈盈惟獨沒有想到的是,她的這段話會被喬慕白聽了去。
喬家人探完病離開之後,喬慕白即刻喚來了松露,“查,無論程曦生過孩子這件事是真還是假,都要把那個孩子找出來。”
彼時,爲了救治趙雅文,他已沒有更多選擇。除了繼續派人找機會從喬默笙身邊帶走程曦和艾蘭之外,其他的一切可能的機會他都要拼盡全力一試。
2014年2月的喬氏會議室,想到因爲喬盈盈的一張嘴而間接害死的殷佳佳和那個孩子,程曦心中依舊難掩傷痛。
喬盈盈一向清純可愛,妝容精緻的臉此刻看起來很扭曲,她如今除了喬御成孫女的身份之外,已經一無所有。
心如死灰間,她竟然想要與程曦抱着一起死。
程曦還沒等她撲過來,已經將身邊的一張轉椅用力地踢在她腰間。喬盈盈一痛,撲倒在地。
“程曦,你不得好死!”
程曦喚了兩個同事進來把喬盈盈扶起來,“你爲了陷害我,報復你一度最深愛的丈夫,連父母的命都敢拿來搏。要說不得好死,怎麼也該你先吧。”
喬盈盈被兩個保安束縛着手腳,只得用眼睛瞪程曦,“你少冤枉我!”
“我派人查過警方找到的證據和照片,汽車自燃的原因是因爲線路斷裂,可你們坐的那輛車剛買沒超過兩年,且每月定期保養檢查,不可能線路斷裂這樣嚴重的問題會查不出來。”
“還有,有人在剎車片旁邊找到一小團衣物纖維,警方已經證實那不是死亡的那位司機的,卻與你車子裡的毛毯纖維一模一樣。那輛車平時只有你們一家三口使用,換句話說,造成那輛轎車自駕的原因,肯定是你父母和你之中一人。”
“再加上我無意中從護士口中得知你懷孕。試問,如果你真的傷的生死不明,那腹中三個月未到的胎兒爲什麼卻可以全然無事?”
“可能就只有一個,你其實根本沒有傷的那麼重。你在故意誤導衆人的視線,讓所有人都以爲是我做的。”
喬盈盈瞪着她,“你胡說!你有證據就讓警察抓我啊!”
程曦淡淡一笑,叫人去請靳然。靳然走進來的時候,手中拿着一個用塑膠袋裝着的神色毛毯。喬盈盈看到了,面色瞬間煞白。
程曦坐在對面,含笑看着喬盈盈,“你看到了,我真的有證據。”她說着,又從靳然手中拿過一疊厚厚的文件袋。
“不僅如此,就連你洗錢,非法轉移資產和幫助客戶逃避鉅額稅收的案子,所有的證據也都在我手裡。我如果把這些證據都交出去,應該足夠令你這輩子都出不了監獄大門了。”
喬盈盈望着對面悠然而坐,神色淡然平靜的程曦,忽然覺得有一陣格外絕望的寒涼從身體裡慢慢溢上心頭。
這一刻,她覺得程曦根本是個惡魔,她密謀許久,引着自己一步步踩入她精心佈局的陷阱。
“我……”喬盈盈忽然捂住嘴,因爲她發現自己的嗓音不可抑制地在顫抖。她痛恨敵對了多年的程曦,此刻卻令她打出心裡感到害怕。
“你想怎麼樣?”她凝着程曦,眼眸中有難以掩藏的懼怕。
“你們一家三個人,擁有喬氏10%的股份。”
喬盈盈慢慢瞪大眼,“你真的要趕盡殺絕?”
程曦淺笑吟吟,“這些錢能換你免受牢獄之災,應該很公平。”
那一天,是2014年2月26日。程曦離開辦公室後,將喬盈盈的一切事宜都交給了靳然。她知道,這一刻開始,昔日那個永遠自恃過高的喬盈盈已經一無所有。
那一天黃昏,程曦去買了一盒roseonly和一瓶克魯格,然後獨自開車去了墓園。
殷佳佳母子的墓前,程曦將將那盒花打開,“佳佳,你看,這麼多年,我始終記得你的喜好。你說這個牌子的玫瑰花最浪漫,一生只送一人,一生只送一次。”
當初,程曦還曾經因爲殷佳佳的這份矯情嘲笑過好友。玫瑰花還不是都一樣,居然還會有牌子之分,“這都是商家想出來騙你這些無知少艾的。”
殷佳佳當時卻全然不管,一心道,“日後只要沈磊帶着roseonly的玫瑰花向我求婚,就算沒有鑽戒,沒有房子,沒車,我也願意嫁他!”
那曾經談笑而過的往事,此刻回想起來,卻令一向自持的程曦淚流滿面。
曾經那麼雋永深刻的愛,到最後卻成了殷佳佳的致命毒藥。
程曦不是聖人,她沒有以德報怨的覺悟和想法。殷佳佳和孩子都死了,憑什麼沈磊卻可以好好活着?
她半蹲下身體,倒了一杯酒放在墓碑前,“還記得你生前最常唏噓感嘆的那首《孔雀東南飛》嗎?”
“廬江府小吏焦仲卿之妻劉氏,自誓不嫁,後投水自盡。仲卿聞之,亦自縊於庭樹……”
當年,程曦抱着殷佳佳和孩子的骨灰回到s市入土落葬的那一日,特意請人在墓碑的兩旁種上松柏和梧桐。
墓碑是獨立建的,很大,是普通一家三口的墓碑大小。
2014年,沈磊是一間中型公司的財務總監。他家境普通,畢業時能夠應聘到現在的這間公司,還是伊楠讓喬盈盈想的辦法。
他在這間公司一做就是五年。期間結婚生子,過着最普通平淡的日子。現在的妻子是他公司的同事,兩人從2009年開始交往,2013年正式結婚,到現在,她已經快要臨盆。
2008年底,沈磊還是個等待畢業的大四學生。11月份,程曦參加國際舞蹈大賽的消息在a大傳得沸沸揚揚。伊楠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兩張入場券,讓自己陪他一起去紐約看程曦比賽。
沈磊心裡並不願意去紐約。他是窮學生,平時連生活費都是勉強足夠,哪裡有錢支付昂貴的機票錢和酒店費用。再者,彼時伊楠剛剛和喬盈盈走在一起,他的工作還需要靠喬盈盈幫忙,自然不願意因爲這件事得罪了她。
思來想去,沈磊有一次與他們兩人一起喝酒時,假裝無意間將他們準備去紐約的事說了出來。他知道,喬盈盈一定會想盡辦法阻止伊楠去紐約。
最後,他們果然誰也沒去成紐約。沈磊卻因爲這件事取悅了喬盈盈,從而得到了一份極好的工作。
但是那一晚,沈磊和伊楠演出的運河五號裡,卻碰巧在轉播程曦在紐約的比賽現況。
那是一個很華麗的舞臺。比賽還未開始,下面卻坐滿了各種膚色的觀衆。程曦是第三個出場的參賽者。
那一晚,她穿一身極鮮豔的紅色芭蕾舞裙,精緻濃妝,一出場就已經贏得場下的陣陣掌聲和歡呼聲。
就是在那一刻,沈磊看到了坐下臺下穿着體面的精緻衣裙,容光煥發,不停衝着臺上的程曦喝彩揮手的殷佳佳。
她好美。沈磊望着鏡頭裡的昔日女友,怔怔出神。彷彿連那位攝像師也覺得殷佳佳很美,總是將鏡頭落在她的身上。
她的頭髮長長了,淡淡的慄紅色直髮半垂落在身前,身上穿着一件緊身的肉粉色短裙,將她凹凸玲瓏的身材襯得完美又性感。她臉上畫着精緻的妝,與沈磊印象中那個總是大大咧咧的殷佳佳完全判若兩人。
這時,伊楠也注意到了,他推了推沈磊,“那是不是殷佳佳?她身邊的男人是她的新男伴吧?”
沈磊望着那男人對殷佳佳呵護備至,體貼入微的樣子,又見他衣着體面,斯文俊逸,心中一下子就產生了極微妙的變化。
那天晚上,沈磊時隔一年多,重新在夢中夢到了殷佳佳。夢見她在自己身下承歡呻吟,夢見自己與她交頸纏綿,夢見他溼熱的吻一寸寸落在她能令所有男人爲之瘋狂的身上。
天亮時分,沈磊從一夜繾綣睡夢中醒來,起牀時才發現身下的牀單已經溼黏一片。
他起身走到電腦旁,給殷佳佳寫了封郵件。
沈磊還記得殷佳佳過去最愛念《樂府詩集》,可那本詩集裡面有些什麼?寫了什麼?殷佳佳爲什麼喜歡?他一概不知。
他只是用簡單的複製黏貼,發了一首詩給殷佳佳。
程曦至今還記得,那一整天,殷佳佳卻因爲他的這封信足足開心了整日。她在深夜時分把自己從喬默笙的懷裡吵醒。
“小曦,快來。”彼時,他們都只是紐約的過客。爲了安全,喬默笙帶着她住在帝國酒店裡,殷佳佳則住在他們兩人隔壁。
怕吵醒已經睡着的喬默笙,程曦躡手躡腳從牀上起身,去了殷佳佳的房間。
好友把電腦放到程曦面前,“你好,伊楠給我發的。原來他還記得我喜歡這首《代悲白頭吟》。他還說他想我……”
殷佳佳說着,忽然捂着臉,倒在程曦懷裡失聲痛哭。
於是程曦已經明白,好友這段日子以來,掩蓋傷口,假裝若無其事地努力生活,不是爲了要徹底忘記那個深深傷害過她的男人,而是在癡心妄想地等待着他重新回頭。
程曦身上單薄的絲質睡衣,就這樣一點點被她的眼淚打溼。
旁觀者清。她知道,對於殷佳佳而言,沈磊是毒,是地獄,是此生永無救贖。
程曦一遍遍地勸殷佳佳,“那位溫柔體貼的醫生纔是你的良人。佳佳,想想過去一年你因爲這個男人而受的苦。”
可是,究竟是誰說的呢?在情感世界裡,每個人都是無法自我救贖的賭徒。
而這一次,殷佳佳賭上的是自己和親生骨肉的性命。
2008年12月,殷佳佳隨喬默笙和程曦一起歸國。她在酒店裡一住半個月,每天都在等着沈磊來找她。
他們在房間裡不要命地纏綿,殷佳佳聽着沈磊在情緒高漲時,一遍遍地在她耳邊承諾,“佳佳,這一次我一定會娶你。”
殷佳佳聽在耳裡,應該是要歡喜的。可不知爲何,眼淚卻順着潮紅的臉頰不停地滴落。她心中依舊深愛着沈磊,卻已經不再信他。
抵死纏綿間,她忽然想起那個被他們兩個自私的大人丟棄的孩子。這件事,唯一之情的人,只有程曦。
她對程曦說,“能不能請喬默笙幫幫忙,替我把那個孩子找回來。”
程曦拗不過她,因爲心中深愛着這位摯友,她只有妥協。
2008年末,因爲程曦開了口,喬默笙幾經輾轉,終於替殷佳佳找到了那個孩子。那是一個已經快兩歲的男孩。
彼時,殷佳佳正在等待2月份與羅馬舞團解除合約後歸國。聽說程曦替她找到了親生骨肉,殷佳佳興奮難掩,“程曦,替我照顧他,我很快回來接他。”
因爲喬慕白的關係,喬默笙和程曦當時的工作和出行都非常小心,那個孩子一直被他們妥善照顧着。一直到2008年底,殷佳佳親自來接孩子去羅馬。
2009年1月底,沈磊飛羅馬找殷佳佳。與他一起隨行的,還有何遠。
他的花心病又犯了。這個男人彼時再一次對殷佳佳產生了厭倦,因爲他又遇到了重新回到s市,妖冶迷人更甚殷佳佳的何遠……
時隔六年,如果有人問程曦,這麼多年你心中最痛恨不齒的那個人是誰?程曦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沈磊。
如果喬盈盈的下場是一無所有,那麼沈磊的下場又會是什麼呢?
就在喬盈盈說服喬慕然夫婦將手中的喬氏股份無條件轉送給程曦的第二天,沈磊又遇到了大麻煩。
媒體上原本屬於喬盈盈的罪責全部轉嫁至沈磊的頭上。
他如何利用職務之便替客戶洗黑錢,又是如何替名下的客戶做假賬轉移資產,所有的數據都一清二楚。
他連含冤的機會都沒有。
網上的數據是否真實還有待相關部門的檢查,但此事一出,沈磊的工作不保是必然的。他是兩家人的主要經濟來源,沈磊突然失業,不僅妻子和快出生的孩子受到影響,還有他那個吸毒上癮的岳父一家人的生計也無法保證。
他的名譽被毀,根本再沒有任何公司敢僱傭他,妻子臨盆在即,她的父親卻因爲吸食過量毒品被強制送往戒毒所,伊楠一看各項費用,足足幾萬元。
兩家人兩套房子數十萬的房貸,丈人多年吸毒在外的借債,妻子即將臨盆的費用,壓得他喘不過氣。
那一天,他去公司正式辦理離職手續。期間有曾經的一位上司悄悄走過來,塞了一張支票放在伊楠的口袋裡,“你的事我都聽說了,咱們同事一場,這點錢就算是我的一點心意吧。”
沈磊一看數字,足足五萬。連忙推脫,“這怎麼可以?”
兩人客氣一番,沈磊人窮氣短,沒多久就收了下來。心想,五萬塊,讓妻子生個孩子的費用總歸夠了。
誰知人剛走到公司門口就被扣了下來。原來那張支票是公款,他的罪名徹底落了實,被判入獄三年。
2014年3月份,剛剛入獄不足數日的沈磊被曝出在監獄中與人鬥毆,被人用一支水筆插進了心臟,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斷了氣。
同一天,程曦去看了沈磊的妻子和剛出生的兒子。這位沈太太還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此刻已經在同一間醫院斷了氣。她接過程曦手上的鉅額支票,不住地與她道謝。
程曦抱着孩子,微笑看着她,“不客氣,這些都是我與摯友給孩子的紅包。”
病房外春光正好,程曦抱着孩子,輕聲教他,“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惜顏色,。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