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樑都城內的梨園中,秀雲戲班的戲正在上演。
一出悲戲,使用的配樂極美,用來襯托秀雲班當家花旦小靈仙天然悲涼的嗓音再合適不過,跌宕起伏的嗓音一如人生的坎坷艱辛,讓人不知不覺會爲戲中人的遭遇潸然淚下,哀痛心酸。
蘇嫺坐在二樓專門爲女子佈置的雅座裡,坐在桌前,單手托腮,聽着婉轉優美的唱腔,自在閒適地啜飲清茶。
跟一屋子已經開始啜泣的女人相比,她的反應太過冷靜,甚至她作爲一個女人來說沒有爲戲中鸞孃的遭遇哭泣,在旁人看來簡直不能忍,可是她喜歡的只是小靈仙的唱腔而已,悲涼的彷彿在忍耐哭泣的唱腔讓她頗爲心動,至於唱的是什麼,她一句沒聽進去。
戲散場後,她被一羣入戲過深的婦人瞪了好幾眼。
蘇嫺也不在意,把最後一口茶喝光,將披風上的風帽重新扣在頭上,遮住半張臉。她也不着急跟人擠,一直到看戲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她才慢吞吞地往外走。出了戲院,秋末的風迎面吹來,讓她不由得拉緊衣衫,轉身,正想要往回走,剛走了兩步,卻因爲前方站在牆根下的人一愣,停住腳。
樑敞裹着一件玄青色的軟緞披風,背靠在戲院外的圍牆上,正望着她。
蘇嫺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目露狐疑,她不認爲他出現在這裡目標是她,這人多半是在此處等人的,於是她四處張望了一下,狐疑地想他在戲院約的人會是誰。
哪知樑敞卻走了過來,走到她面前,站住腳,輕聲對她說:
“你還真是喜歡聽戲啊!”
蘇嫺愣了愣,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噯?”
“聽說你對樑都的梨園情有獨鍾,不去買東西時準會泡在這裡。”樑敞的行爲舉止非常自然,他望着梨園的大門,淡聲說,可是事實上像他這麼自然纔是最大的不自然,他們可不是自然的原生態關係。
“殿下,你站在梨園門口做什麼?”她用驚訝的語調問。
“你最近一直叫我‘殿下’,怎麼不叫‘官人’了?”樑敞看着她問。
“啊?”蘇嫺的頭頂上閃爍着大大的問號,她莫名其妙。
樑敞因爲她的反應有點尷尬,訕訕地收回目光,停了停,對她說:
“還沒吃飯吧,我也沒吃,咱們去薛明樓吧。”
說着,轉身,不用他招手,文王府的馬車已經駛了過來。
蘇嫺還是很莫名其妙,不過不用步行回薛明樓去也不錯,反正她也是要回去的。
“等一下,我先去買炸魚球帶回去。”蘇嫺說,轉身去了梨園對面的一家小店,不一會兒從店裡出來,手裡拿了兩包香噴噴的炸魚球。
樑敞看了她一眼,先上了馬車,蘇嫺也不矯情,跟着他上了馬車,很自在地坐在了他身邊。
馬車向薛明樓駛去。
樑敞和她並排坐在馬車裡,低頭在她手裡的油紙袋上看了一眼,問:
“這是什麼?”
“周坊炸魚球。你不知道?梨園附近最有名的吃食,從梨園出來的人必要帶上一份。”蘇嫺笑着回答。
樑敞搖頭表示不知:“你愛吃這個?”
“我不愛吃,炸的東西,吃了麪皮會變差,我們家那兩個愛吃。”蘇嫺笑着說。
樑敞沒說話。
“你想嚐嚐?”蘇嫺見他一直盯着自己手裡的紙袋瞧,以爲他想吃,嘴裡問着,用竹籤紮了一隻金黃溜圓熱氣騰騰的炸魚球,慷慨地遞過去。
樑敞沒有想吃,他也沒有要嚐嚐看的意思,可是她已經將炸魚球遞過來了,不知爲何,拒絕的話居然沒有說出口,他低下頭,張開嘴,將炸魚球咬住。那炸魚球太大了,他差一點沒咬住掉下去,連忙用手接着,這麼折騰着的時候感覺有點狼狽。
蘇嫺沒忍住,笑出聲來。
這一下樑敞自己也感覺到狼狽了,瞪了她一眼。
蘇嫺咬住嘴脣,把頭扭向車窗。
馬車來到薛明樓,並沒有從往客棧去的那個門進,而是走了酒樓的那個門,一直來到酒樓門口,緩緩停下。
蘇嫺跟着樑敞下了馬車,來到三樓包廂。
薛明樓的菜色雖然比不上樑都內城的老字號,但勝在新穎精緻,食材的使用自是不必說,這裡也是樑都有名的酒樓,食料都是最新鮮名貴的。滿滿一桌子菜擺在桌上,散發着誘人的香味。
“吃吧。”樑敞對蘇嫺說。
蘇嫺看了他一眼,他沒動筷子,她卻不推讓,拿起筷子,慢慢地吃起來。
樑敞不說話,也不動筷,坐在她對面靜靜地看着她吃。
過了一會兒蘇嫺就明白了,他是花錢來看人吃飯的,這大概是有錢人獨特的消遣手段。
她忽然拉鈴喚來門外的夥計,又點了一單:
“給我溫一壺醉仙釀。”
樑敞瞅了她一眼。
蘇嫺在薛明樓住了挺長時間,她又是個愛到處撩撥的,薛明樓裡的夥計幾乎全認識她,甚至不認識文王也認識她。那夥計笑着應了一聲,轉身去了,不多時端回來一瓷壺燒酒,用溫酒壺燙了。
蘇嫺嘴裡吃着,從溫酒壺裡拿出瓷壺,握着瓶頸,倒了一盅,美美地喝上一口。
樑敞盯着她拿起瓷壺,倒酒,又放下,默了片刻,他突然伸出手,從溫酒壺裡取出瓷壺,爲自己斟了一盅,端起來,仰頭,一飲而盡。
蘇嫺望着他在仰起頭時脖子上凸起的喉結隨着吞嚥的動作滾動了幾下,非常誘人,眉梢染上了一抹春色,她單手托腮,揉捏着耳垂上搖晃着的墜子,笑吟吟地問:
“這酒好喝嗎?”
“太淡。”樑敞放下瓷壺,淡淡評價,“燒刀子纔是酒,這個,不像酒。”
蘇嫺呵地笑了:“只有以喝醉爲目的的莽夫才愛喝燒刀子。”
樑敞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她分明是在諷刺他。
蘇嫺笑笑,拿起筷子,夾起一根青菜放到他面前的碗裡,說:
“吃飯吧,該吃飯的時候吃飯,就算不吃飯,解決不了的事還是解決不了。”
樑敞看着她把一根青菜夾進自己的碗裡,臉黑沉下來,咬着牙說:
“你是故意想惹怒我是不是?”
“我以爲你就是來讓我惹你的。”蘇嫺似笑非笑地道。
樑敞用危險的眼神用力地盯着她,表情黑沉。
蘇嫺脣角勾着笑,端起酒盅,慢慢地啜了一口,抿了抿溼紅的嘴脣。
她根本不怕他。
樑敞瞪了她一會兒,眼睛酸了,只得作罷,又斟了一盅酒,一氣喝乾,重重地放下瓷杯,深深地嘆了口氣。
蘇嫺吃着菜,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我二哥說,本以爲我有些長進,沒想到還是原來那個樣子,性子軟弱,婦人之仁,他讓我自請回邊關去,說我不適合留在樑都裡。”樑敞的語氣裡夾着一絲怒意,沉聲道。
蘇嫺揚眉,淡淡地望着他微怒的臉。
她沒有說話。
樑敞擡起頭,看了她一眼。
“我大概聽說了,你把楊林給供了出去,因爲這個,武王殿下很惱火?”過了一會兒,蘇嫺漫聲道。
“嗯。”樑敞有些尷尬,輕哼了一聲。
“你在做這件事之前,難道沒有預料到過後他會那麼說嗎?”蘇嫺問。
“預料到了。”樑敞沉默了一陣,繃着一張臉,輕聲道。
“你要回邊關去?”蘇嫺問,
樑敞沒有回答,顯然他並不想去,有戰事他前往邊關是爲國盡忠,無戰事前往邊關那分明是被放逐,他又沒幹罪大惡極的事,憑什麼要被放逐?
蘇嫺揚眉,看着他。
兩個人沉默了良久。
“我最近覺得,二哥他似乎並不是我想的那樣。”樑敞幽聲開口,說。
“嗯。”蘇嫺隨着他的話題淡淡地應了一聲。
樑敞就又沉默了下來,過了良久,他突然煩亂地嘆了口氣,身體向椅背上一靠,揚起頭,盯着棚頂的彩繪出神。
“你想站的究竟是哪一邊?”蘇嫺突然問。
樑敞一愣。
“我沒覺得你把楊林供出去是哪裡做錯了,不過站在武王的立場,估計你這種做法壞了他很多事,所以,你想站的究竟是哪一邊?是站在武王的立場上,還是站在自己認爲正確的立場上?你只有站定一邊,纔不會發生衝突,男人啊,腳踩兩隻船,早晚會掉進河裡。”蘇嫺慢吞吞地說。
樑敞因爲她事不關己輕描淡寫的語氣有點惱火,可是她說的也沒錯。
“聽說你開始選妃了。”蘇嫺突然開口,問。
“誰說的?”執起酒盅的手微頓,樑敞擡起頭,反問,眉微皺。
“我妹妹說的,說是她家那口子說的。”
“哦。”樑敞也猜到必是回味,含糊地哼了兩聲,啜了一口酒,淡淡地道,“貴妃是有那個打算,不過我拒絕了。”他的語速突然加快,聽起來有點奇怪。
“咦?爲什麼?”蘇嫺微怔。
“我也不急。”樑敞漫不經心地說。
“嗯……?”蘇嫺從鼻子裡拖着長音彎彎扭扭地哼了一聲,撇了撇嘴說,“不急?你可比我還大一歲。”
“我又不是女人還有年歲限制,我想什麼時候成親就什麼時候成親,你管好你自己吧!”樑敞沒好氣地道。
“我又沒說想管你。”蘇嫺乾笑了聲,撇着嘴說。
“上次之後盧碩來找過你嗎?”
“沒有,他已經定親了。”蘇嫺淡淡地說。
樑敞呵地笑了,用嘲諷的語氣道:“真可惜,本來騙一騙你還能嫁出去的,畢竟人家連媒人都請好了。”
“幹嗎陰陽怪氣的,說的好像你嫉妒他打算向我提親似的。”蘇嫺嗤笑了一聲,端起酒盅喝了半杯。
樑敞臉一黑,冷森森地看着她。
“你若是肯要點臉,說不定早就改嫁出去了。”他特地在“改嫁”這個詞上用了重音,哼笑着道。
“如果你那麼希望的話,也不是不可以,若是我肯要點臉,你就會從了我麼?”蘇嫺似笑非笑地問。
樑敞的臉漆黑一片,有如染墨,他盯着她,咬着後槽牙,一字一頓地道:
“我從未見過像你這樣厚顏無恥的女人!”
“我從未見過像你這麼婆婆媽媽的男人,又不會少塊肉,你怕什麼?”蘇嫺慢吞吞地說。
樑敞差點被一口酒嗆住,沒好氣地瞪着她。
雖然過程裡有一些不和諧的段落在,不過整體來看晚餐進行的還是很順利的,該吃的吃了,該喝的喝了,該結賬時樑敞也結賬了。
兩人在薛明樓門口分別,蘇嫺在寒風蕭瑟中拉緊了披風,望着他。
“科西國的使者團到了,這期間你晚上別一個人出門,最好別出門,科西國那羣蠻子,聽說他們的大王子竟然愛好嶽樑國的女人。”臨走時,樑敞警告了她一句。
蘇嫺揚眉。
“你聽見沒有?”樑敞見她不回答,不悅地問。
“嗯。”蘇嫺不甘不願地應了一個字。
雖然不情不願,不過她好歹是應了,樑敞滿意了,轉身,登上馬車。
蘇嫺一直看着他的馬車離開薛明樓,才轉身,順着小路向裡面的客棧區走去。
……
蘇妙一大早去了姜大人的宅邸,關於晚上國宴的事,她要預先聽姜大人講講,順便見一見姜大人給他安排的助手。
進了姜家的花廳,姜大人正在跟兩個年輕人喝茶,其中一個輪廓深濃,身穿布衣的青年坐在角落裡,看上去不太起眼;另外一個的穿衣打扮則跟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錦繡綢緞,金帶玉冠,脣紅齒白,一把紫檀骨折扇在手裡輕盈地搖啊搖,就像一隻趾高氣昂的花孔雀。
蘇妙在看見他時,眉角開始亂跳……這是要讓佟染這個小白臉自戀狂給她當助手的意思嗎?
佟染見她來了,也沒動地方,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慢悠悠地說:
“蘇姑娘,有些日子沒見了,近來可好?”
好你個頭!
蘇妙站在門口,耷拉着眼皮問:“國宴上,你來給我當助手嗎?”
“是。”佟染痛快地承認了,手中的摺扇啪嗒啪嗒地搖着,讓蘇妙有一種想奪過來撕碎再踩兩腳的衝動。
“你該不會是想拖我的後腿吧?”她懷疑而警惕地問。
“蘇姑娘這是什麼話,國宴是大事,我怎麼可能會拖你的後腿。”佟染搖着摺扇,似笑非笑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