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航員1

宇航員 1

地平線上升起的朝陽,將周圍的水面照射得閃閃發光。天空攝人心魄般地蔚藍,肌膚感受到水的溫暖,身體輕盈。現在的我,正一個人漂在光之海洋上。這個時候,我覺得自己是一種特別的存在,心中泛起一絲幸福的感覺。儘管現在的我,仍抱有許多問題。

象這樣不經思考,立刻就產生幸福感的想法本身,也許就是諸多問題的原因。儘管這樣想,我依然心情雀躍地迎向下一波海浪。清晨的海洋絢麗無比。緩緩起伏的波濤、語言難以形容的複雜色彩。我不禁爲之陶醉。任由衝浪板在波濤中穿梭。感受到身體被浮力托起的我,想站起身來,卻馬上失去平衡跌人波濤之中。又失敗了。從鼻孔吸人的一些海水刺激着眼睛。

問題一,在這半年裡,我一次也沒有在波浪中站起來過。

比沙灘稍高一些的地方是個停車場(應該說,只是個雜草叢生的空地)。在足有一人高的雜草叢中,我脫下緊貼於嘰膚的防曬衣和泳裝。用水龍頭的水從頭淋遍赤裸的全身,擦乾身體之後,我換上制服。四周沒有一個人。迎面吹來的海風讓我感到十分愜意。僅垂到肩膀的短髮不一會就完全乾了。朝陽將雜草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白色的水手服上。我一直很喜歡大海,特別是在這個季節的清晨。若是在冬季,從海里回到岸上,換衣服的時候是最難受的。

塗脣膏的時候,我聽到姐姐的“Step Wagon”駛來的聲音,我拿起衝浪板和揹包,迎着車的方向走去。身穿紅色運動衫的姐姐打開駕駛窗向我打招呼。

“花苗,怎麼樣了?

我的姐姐是個美人。長髮披肩、穩重、聰慧,目前是高中教師。以前的我,不太喜歡這個大我八歲的姐姐。經過反省加分析,我想原因在於對遲鈍而平凡的我來說,美麗的姐姐就是壓抑着我的心結。不過,現在我很喜歡她。在姐姐大學畢業回到這個島之後,不知什麼時候起,我對她產生了敬愛的心情。如果小穿這種土氣的運動衫,而是換上可愛的衣服的花,姐姐看起來會更漂亮。不過,太漂亮的話,在這個小島上也許會太惹人注目了吧。

“今天也沒成功,一直是離岸風。”我把衝浪板裝上車,回答道。

“慢慢來吧,放學後也要來嗎?”

“嗯,要來的,姐姐也沒問題吧?”

“可以。不過,也別忘了好好學習哦。”

“好——的!”

我隨口大聲回答着,走向停在停車場一角的摩托。學校指定的“本田Super Cub”是早已踏上工作崗位的姐姐傳給我的,在這個沒有電車,也很少有公交車的小島上,高中生大多在十六歲的時候就拿到摩托駕照了。儘管摩托車很方便,在島上行駛也很愜意,但無法帶上衝浪板,所以每次到海邊,姐姐都開車送我。然後我們一起去學校。我去上學、姐姐去上課。在汽牟發動的時候,我看了看錶。七點四十五分。沒問題。他也一定還在練習。我轉着摩托跟在姐姐後面,離開了海岸。

高中一年級的時候受姐姐的影響,我開始玩浮板,從開始的那一天起,我就被衝浪的魅力深深吸引了。姐姐大學時代在衝浪部的活動根本不時尚,完全是爲了健身(開始的三個月一直是爲下水做準備的基礎練習。

從早到晚練習划水和潛水!),儘管不明白走向海洋這種行爲的意義,但我認爲這是很美好的事。到了高二,我已經習慣了浮板。在某個風和日麗的殊子,我突然想站在浮板上衝浪,爲此,我轉向了短板和長板,在練習剛開始時,有幾次偶然站了起來,但從那以後卻不知爲何,一直無法再次站到浮飯上。爲是否要放棄難度較高的短板,改回浮板而煩惱的我,就這樣到了高中三年級,夏天很快來臨了。用短板的我依舊無法在波浪中站起來。

這就是我的煩惱之一。而第二個煩惱,是我馬上就要面對的。

嗵的一脆響,混在清晨鳥兒的叫聲中,從遠處傳了過來。這是箭穿過紙靶的聲音。現在是八點過十分,我緊張地站在校舍的樹陰下。剛纔我從校舍一角探出頭來張望時,射箭場裡和平時一樣,只有他一人。

每天早上,他都獨自練習射箭,而他也是我練習衝浪的原因之一,看

到他每天早上熱衷於某件事,我也希望自己能熱衷於某事。他認真地拉起弓弦的樣子真的好帥。儘管這樣,近距離凝視他是很難爲情的,我做不到,只能象現在這樣,站在一百多米外的遠處看着他練習,偷偷地看着他。

我撫了撫裙角,輕輕了整理一下水手服的衣襬,做了個深呼吸。好的!要自然些,自然一點。然後,向射箭場走去。

“啊,早上好。”

和平時一樣,他看到我走過來就中斷了練習,向我打招呼。哎呀!他的聲音真的好溫柔,好沉穩。

儘管心跳不止,我仍然裝出平靜的樣子,慢慢走過去。我只是從道場旁邊經過而已哦,心裡這樣提醒着自己。要謹慎地回答他,儘量顯得不動聲色。

“早上好,遠野同學。今天也來得很早啊。”

“澄田,你今天也去海邊了吧?”

“嗯。”

“你真努力啊。”

“啊。”意外的讚揚使我吃了一驚。糟了,我現在一定面紅耳赤了吧。

“也、也沒什麼啦。呵呵,再見,遠野同學!”我感到既開心又害羞,慌忙跑開了。“啊,再見。”溫柔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問題二,我暗戀着他。已經有五年了。他的名字叫做遠野貴樹。然而,和遠野同學在一起的時間,到畢業爲止僅剩下半年。

接着是問題三,就在桌上的一張紙片上面。現在是八點三十五分,正在開早會。我神情恍惚地聽着班主任鬆野老師的話。聽好了—馬上就要做決定了,和家裡好好商量再填寫。他似乎是這樣說的。這張紙上寫着“第三次志願調查”。該如何填寫呢,對此,我一籌莫展。

十二點五十分。午休時間的教室裡響起了似曾聽過的古典音樂。不知爲何,聽到這首曲子,會讓我聯想到溜冰。究竟這首曲子讓我的腦子裡產生了怎樣的回憶啊?曲名是什麼呢,我想了片刻就放棄了,開始吃母親做的便當和煎蛋。香美可口,以味覺爲中心的幸福感傳遍了全身。

我和有希子、沙希把桌子拼到一起吃午飯,她們兩人從剛纔就一直在談論志願的事。

“聽說佐佐目同學要考東京的大學。”

“佐佐木同學是指京子嗎?”

“不是不是,是一班的。”

“啊,文學部的佐佐木同學啊,真厲害!”

聽到一班,我的心情跟着緊張起來。那是遠野同學所在的班級。我就讀的高中一年級有三個班,一班和二班是普通班,其中一班集中了希望繼續升學的學生。三班是商業班,班裡的人畢業後大多進入專科學校,或者走上工作崗位,選擇留在島上的人也是最多的。我正想着他是不是希望回東京的時候,煎蛋那原本美味的感覺突然消失了。

“花苗你呢?”聽到有希子這麼一問,我卻難以回答。

“打算工作嗎?”沙希接着問。嗯……我含混不清地回答她。究竟要怎麼樣,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真的什麼也沒考慮啊?”沙希吃驚地說道。“滿腦子只想着遠野同學吧。”有希子說道。沙希接着說,“他在東京一定有女朋友。”聽到這,我不禁大叫起來。

“怎麼可能!”

兩人掩口而笑。我藏在心中的秘密暴露了。

“別說了,我去買酸奶。”我嘟起臉,離開了座位。雖然是開玩笑,但“遠野貴樹在東京有女朋友”這句話還是對我產生了不小的震撼。

“啊!你還要喝啊。已經是第二盒了。”

“我總覺得很口渴。”

“不愧是衝浪少女!”

聽了兩人的調侃,我走到通風的走廊上,邊走邊看着牆上的宣傳欄,那裡貼着即將升空的火箭噴出巨大煙霧的照片。《H2火箭4號發射,平成8年8月17日10點53分》、《H2火箭6號發射,平成9年11月28日6點27分》……據說每次火箭成功發射,NASDA的人都會來貼宣傳欄。

火箭升空我已經見過許多次了。拖着白煙從各處升起的火箭,在島上任何地方都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說起來,好象有很多年沒看到火箭升空了。不知纔到島上五年的遠野同學見過沒有。真想和他一起看看啊。如果他是第一次看到的話,一定會很感動的。兩人一起擁有這樣的經歷的話,我們之間距離一定會拉近的,啊,可是,高中生活只有半年了,在這段時間

裡會發射火箭嗎?而且,我在高中結束之前,真的能踩着浮板乘上波浪嗎。

雖然很想讓遠野同學看我衝浪,但我絕對不希望他看到我笨手笨腳的樣子,只想把好的一面展現給他看—還剩下半年。不對不對,遠野同學畢業後留在島上的可能性並不是零,這麼說,還有很多機會呢,那樣的話,我的志願就是在島上工作。不過,我根本無法想象他留在島上樣子,總覺得這個島並不適合他。

……就這樣,我的煩惱總是以遠野同學爲中心。儘管我知道,不能一直這樣煩惱下去。

所以,我決定在學會衝浪之後就向遠野同學告白。

X X X X X

晚上七點過十分。剛纔還響遍各處的熊蟬聲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暮蟬聲,再過不久就該變成孟斯的鳴叫聲了吧。街上雖然已經變得昏暗,天空中的雲彩卻在夕陽的餘輝中閃現出金色的光芒。仰望天空,片片雲彩向西緩慢移動。剛纔在海里的時候,風是逆向的離岸風—由於海上吹來的風,波浪的形狀並不好。也許現在更適合衝浪。但不管怎麼說,我都沒有乘上海浪的自信。

我從校舍的樹陰旁向停車處看去,那裡已經沒剩幾輛摩托了,校門附近也很少看到學生的身影。現在各社團的活動都已結束了。我在放學後,也就是練習過沖浪之後,再次返回學校,躲在校舍的樹陰下等待着遠野同學的身影出現在停車處(回過頭想想,這樣的我還真是可怕。),不過,今天他也許已經回去了。要是早些從海邊回來該多好,我這樣想着,但還是決定再等一會。

衝浪的問題、遠野同學的問題、志願的問題,雖然這是眼下要考慮的三大難題,但問題遠不止這三個。比如,曬黑的皮膚。我決不是天生的黑皮膚(大概是這樣),可是,無論塗多少防曬霜,我的膚色都遠比別的同學黑,雖然姐姐安慰我說“因爲在練習衝浪,這是很自然的。”,有希子和沙希也說這是健康色,很可愛,但我總覺得比喜歡的男孩子還黑是很要命的。遠野同學的皮膚白哲而乾淨。

還有總也不肯長大的胸部(不知爲什麼,姐姐的胸部很大。我們的DNA明明是一樣的啊。)差到沒救的數學成績、對服裝品位的缺乏、健康得過分而完全不會感冒(總覺得這樣一點也不可愛),其它還有很多。我的問題堆積成山。

列舉這些悲慘要素也無濟於事,我這樣想着,再次朝停車處望去,從遠處走來的人影,我絕對不會看錯。太好了!在這裡等待果然是正確的!我真佩服自己的判斷。在迅速做了一個深呼吸之後,我裝作若無其事地走向了停車處。

“咦,澄田,現在纔回去?”他的聲音還是那麼溫柔。在停車處燈光的照射下,我漸漸看清了他的樣子。修長的身材、稍長的頭髮、穩健的步伐。

“嗯……遠野同學也是纔回去?”我的聲音有些顫抖。啊,真是的,快平靜下來啊。

“是啊,那就一起回去吧。”

——如果我象小狗一樣有尾巴的話,現在一定會搖個不停吧。啊,還好我不是小狗,如果有尾巴的話,我的心意就全被他知曉了。我很奇怪自己會產生這樣的想法,不過,能和遠野同學一起回家,我真的很開心。

我們在甘蔗地中間的小路上一前一後地行駛。看着行駛在前面的遠野同學的背影,品嚐着此刻的幸福,我的心間涌起一股熱流,和衝浪失敗時在鼻子裡嗆水的感覺一樣。雖然不知道原因,但這種感覺類似幸福與悲傷。

一開始,我就覺得遠野同學和別的男孩子相比有些與衆不同。初中二級的時候,他從東京轉學到這個小島。至今,我依然清楚地記得初二開學典禮時他的樣子。站在黑板前的陌生男孩既不羞報也不緊張,端正的臉上掛着沉穩的笑容。

“我叫遠野貴樹。由於父母的工作,三天前從東京搬來,雖然已經習慣轉學了,但對這個島還不熟悉。各位請多多關照。”

他說話的聲音不緊不慢,吐字清晰而沉穩,口音是標準的普通話,象電視裡的人一樣。我要是處在他的立場的話——從超級繁華的城市轉學到超級土氣(而且是孤島)的地方,或者反過來的話——一定會滿臉通紅,腦子裡一片空白,因爲口音和大家不同而緊張得言語錯亂。同樣年紀的他爲什麼能象這樣,站在大家面前毫不緊張地說話呢。之前究竟是過着什麼

樣的生活,裹在黑色學生制服裡的他,心中到底有什麼啊—如此強烈地渴望得到答案,在我人生中還是第一次。從那一瞬間開始,我已經墜人了命運般的戀愛中。

從那之後,我的人生改變了,無論在鎮上、學校裡還是現實中。我都遠遠望着他。上學、放學,甚至在帶着狗到海邊散步的時候,我眼角的餘光總是搜尋着他的身影。看上去很酷的他,實際上總能很快地交到許多朋友,而且完全不象小孩子那樣只限於同性,所以,在合適的時機我也和他交談過許多次。

雖然到了高中以後班級不同了,但能在同一所高中就是個奇蹟。

話是這樣說,其實在這個島上也沒多少學校可選,憑他的成績。無論想進哪所高中都不成問題,也許他只是想選個比較近的學校吧。進了高中的我,一如既往地喜歡着他,這種心情在五年之中不僅沒有淡化,反而日益加深了,雖然也有希望成爲他特別而唯一的人這種想法,不過說實話,光是抱有喜歡他這種想法就已經很吃力了。和他相識後的每一天,這種事情我一釐米也無法想象。在學校和鎮上,每次看到遠野同學的身影,喜歡的情緒就增加一分,我對此感到害怕,儘管每天都覺得痛苦,卻也感到很開心,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晚上七點半。我們在回家路上一間名爲“Eye Shop”的超市購物。我和遠野同學每週大約有1/7次一起回家的機會——也就是說,運氣好的時候每週一次,運氣差的時候大約兩週一次,而來";Eye Shop";的近路,也在不知不覺中成了例行的路線。儘管叫做超市,實際上是住在附近的老婆婆開的一間每晚九點就會關門的小商店,店裡也販賣花種,以及帶着泥土的蘿蔔,糕點的種類也相當豐富。有線電視正在播放着流行的J-POP.天花板上的日光燈在狹小的店內投下白色的光。

遠野同學買東西的時候總是早早就決定好了,沒有任何猶豫地拿起美味牌咖啡的紙包。我卻總是爲該買什麼而猶豫不決,也就是說,我在考慮“買什麼纔會顯得可愛一些”這個問題。和他的選擇一樣的話總覺得象是有所圖謀(儘管實際上就是這樣),牛奶的話有些粗暴的感覺、美味果汁的包裝是黃顏色的,雖然很可愛,但味道我不太喜歡、美味黑醋飲料我是很想喝,但總覺得太過野性。

正在猶豫時,遠野同學對我說了一聲“澄田,我先走了。”說完,向收銀臺走雲。真是的,在他身邊的機會很難得啊。我慌了神,最後還是買了和平時一樣的美味酸勸。這是今天的第幾盒了?第二節課以後買了一盒,午休的時候又喝了兩盆,這是第四盒了。我身體的二十分之一是酸奶構成的吧。

一出超市的拐角處,我看到遠野同學靠在摩托上用手機發短信,急忙藏到郵筒後面,天色已暗,惟有隨風飄動的雲彩上,還映着夕陽赤紅的餘韻。

整個島上即將迎來夜晚。耳邊是甘蔗擺動的聲音和昆蟲的鳴叫聲,晚飯的香味從各戶人家飄出。

由於天色太暗,我無法看清他的表情。發出亮光的只有手機的液晶屏。

我勉強露出開朗的神情,走向他。看到我之後,他很自然地把手機放回口袋,溫柔地對我說“你回來了,澄田,買了什麼?”

“唔,猶豫了一下,結果還是買了酸奶。這是今天的第四盒了。我厲害吧。”

“哇,不會吧,你這麼喜歡喝嗎?說起來,澄田你經常喝這個啊。”

說話間,我的意識轉向了放在運動包中的手機上。要是收到遠野同學短信的人是我的話,該多好啊。現在的我,又想起了這個想過無數次的願望。不過,他從沒給我發過短信,所以我也無法發短信給他,我—這樣強烈地想道,至少我自己,無論在今後的人生中會遇到什麼人,和那個人在一起的時間裡都只看着他一個人,絕對不看手機,不讓他產生“這個人想的不是我,而是別的什麼人。”這樣的不安。

星光閃爍的夜空下,和這個毫無理由地喜歡上的男孩交談着,儘管內心想哭泣,我依然做出了這樣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