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8章 桑葚汁
約莫是水芳的氣質太過潑婦,噙環一下子愣在原地,兩行淚瞬時簌簌砸了下來,小姑娘低低垂首,發出幾聲低泣,“.聽說老夫人過來了奴是老夫人親選出來的人,若沒有老夫人,奴必定還在揚州苦苦掙扎,心裡念着過來給老夫人問安磕頭.”
噙環頭一低,眼淚像兩顆晶瑩剔透的珠寶,微微垂下的頭偏向衣襟,半掩住的側臉就像脆弱易碎的瓷器。
水芳默了默。
嗯.
百花院裡這麼柔嫩的姑娘倒是少見
多是如胖雙一般,一力降十會的壯士。
或許,可能,大概,是她說話太過嚴厲了?
水芳反思了一會兒,胡亂招招手,示意噙環趕緊回去,“沒規沒矩的!再想來請安,也得挑時候不是!罷了罷了!趕緊回去!待會兒府裡就鎖門了!”
噙環低低垂首,斂眸同水芳行了個禮便翩若扶柳地向後罩房去。
後罩房離得很遠,靠近側門,挨着發舊泛白的牆磚。
二十來間後罩房並列鋪開,有些女使當值去了,只有零零散散的光。
徐慨:.
有這麼體貼的媳婦兒,確實是他老徐家燒高香了。
懷孕絕非易事。
啥也吃不進去,吃什麼吐什麼,連喝水都吐。
她不痛快。
玲瓏嚇得出了一身冷汗,趕忙伸手去捂噙環的嘴,低聲斥道,“你瘋了!”
玲瓏一擡頭便見噙環雖哭着,面色卻有種病態的嚮往,有些害怕,搡了噙環一肩頭,壓低聲音,“你怎麼了?你別嚇我!可是夢魘着了?”
這麼折騰十來天,含釧瘦了一圈,徐慨眼眶黑了一圈,像剛出考場的舉子,似是四五天沒睡過覺,又像是四川的食鐵獸,黑黑的眼圈顯得有點呆。
噙環側身躲開玲瓏,聽她這話,無名火頓生,一把將乾衣裳扔在了通鋪炕上,“什麼天大的喜事!什麼吃不了兜着走!都是一樣的人!我伺候人,她也伺候人!如今她得了個好姓兒,便要所有人都圍着轉了?!你試試看,吐出去的唾沫能收回來不!她那點兒過去,誰又比誰高貴!”
撲鼻一股子潮臭味。
噙環被搡得一下子癱坐在炕上,腳下不穩,身子隨着慢慢向下滑。
真的不知道嗎!
可如今呢!
含釧有些不解,“我不舒服呢,你看上去怎麼這麼困?”
能夠照亮她如今窘境的星辰。
噙環默不作聲地踮起腳將麻繩上陰乾的衣裳扯了下來。
什麼也沒有改變!什麼也不會改變!
鄭嬤嬤將秦王妃懷相不好的消息層層上報,老太后急得又指了兩個太醫來坐鎮,聖人這次破天荒地越過龔皇后和曲貴妃賞了好些安睡助眠的藥材,跟純嬪王氏賞下來的藥材不同,都是性溫不燥的好東西,不是保胎用的,是固本養氣的。
所有人都以爲她是來當娘娘的!
她想放聲大哭,卻又害怕自己哭得太大聲引來隔壁住着的杏芳,伸手抹了把眼睛,紅腫着一雙眼看向玲瓏,看到了玲瓏焦灼的神色,看到了這滿室的灰牆,看到了豁口的茶杯和衣架子上三兩件素色簡單的衣衫,忍着喉嚨乾澀又辛辣的疼痛,緩緩搖了搖頭,“.我剛受了水芳罵,心裡有些不痛快.”
噙環的哭來得莫名其妙,玲瓏被嚇了一大跳,一邊伸手接過噙環手裡的乾衣裳,一邊輕聲問道,“這是怎麼了?不好哭的,如今大小姐正有着孕,天大的喜事呢!要是被別人知道了,咱們吃不了兜着走的。”
噙環移開眼神,甩了甩頭,一邊將這百花院的光甩出腦海,一邊單手撩開了布簾子,一個屋的玲瓏正好洗完衣裳出來,手還溼溼的,示意噙環幫忙搭把手把衣裳晾到屋子裡的麻繩上。
含釧有些不好意思地抿抿脣,捧着還沒出懷的肚子往徐慨身邊靠了靠,“那你要不去別間睡覺?”
她名叫噙環,她聽說秦王妃的閨名叫含釧,一個噙着碧環,一個暗藏含釧,本就是一樣的人,爲何如今的境遇卻天差地別呢?
噙環的目光越過逼仄的窗櫺,遙遙卻炙熱地落在了遠處的東方。
就是這光,也顯得孱弱漂浮。
噙環哭得更兇了。
白天倒是很有睡意,趴在窗櫺前的小杌凳上都能睡着。
這確實是來享福的!
如今呢!
大小姐脾性太霸道了!
月信時還佔着王爺不說,甚至有孕了,也未曾提過要讓她和玲瓏近身服侍,方便接觸王爺的話!
那她們算什麼啊!
身姿挺拔,寬肩窄腰,一閃而過的臉輪廓分明,眉眼亮得就像天上的星辰。
好好一個小娘子,素日睡相都很雅緻,有了身子倒變得狂放起來!
上半夜把腿險些撬到他臉上,下半夜一翻身帶走大半的蠶絲被,並且還要佔據更大一半的牀。
很不痛快。
噙環兩行淚再次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
徐慨還未說話,含釧便自問自答道,“算了,你還是甭去別間睡了,若是你在別間半夜想來看我,還得穿過花間和屏風,路程太遠了,你更睡不好!”
都說她和玲瓏被選爲大小姐的陪嫁是來享福的,大小姐月信來時、有孕時、不方便時,王爺就會寵幸她們,她們會成爲通房,若誕下一兒半女,甚至還能成爲側妃。
夢裡,含釧懷安哥兒時,心驚膽戰,就算身上有不舒服也需得忍着,不想別人說她恃寵而驕,或是有恃無恐。記憶太過久遠,如今回想起來,含釧甚至記不得當初懷胎的辛苦,只記得那份忐忑和恐懼。
長久以往,她們衣裳上不是好聞的胰子香,不是溫暖的陽光香氣,只有暗無天日的潮氣!只有卑賤低微的窮酸氣!只有屈居人下的苦命氣!
晚上睡不好,翻來覆去的,總覺得潮熱和腰痠背痛。
故而,這次懷胎,含釧不舒服得像是要把兩輩子的嬌氣都作完。
怎麼可能沒有潮臭味!
她們的衣裳不能得見天日!
只能在自己的屋子裡晾曬乾!
她是瘋了!
百花院的光,是那麼的亮,小臂粗細的蠟燭被雕刻精美的琉璃罩住,安穩又高雅。
親王側妃啊!
她以後的孩子就是龍子鳳孫呀!
他每天可謂在夾縫中求生存,雙臂蜷在胸前,呼吸都細了幾分。
結果呢!?
她天天除草、澆花、鬆土.每天蓬頭垢面,灰頭土臉,莫說當娘娘,就是進個內院還要被水芳斥責!
她曾遠遠地見過王爺。
徐慨妄圖咬牙切齒,可眼神落到自家媳婦兒的小腹間,自覺將咬牙切齒換成了甜言蜜語,“你不舒服,我自然也心疼,夜裡總要醒兩次看看你睡得可好。”
聖人賞東西給懷孕的兒媳婦兒,這事兒坐實了聖人對這個老四媳婦兒的偏重。
恪王府中,許氏捂住臉,緊緊盯着鋥亮的青石板,嘴裡含了一絲血。
甜腥腥的,縈繞在牙縫之中。
像一口在這高溫中緩慢發臭的桑葚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