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璃並沒有等到君無瑕的答案。
那一刻的感覺, 她大概這一輩子也無法忘記。她知道他聽得很明白,但他們似乎彼此都在心照不宣地迴避直面這矛盾的時候。
所以他當時不答,她也沒有追問。
於是當他似若無其事地又給她添了杯茶的時候, 她愣了愣, 便也若無其事地喝了。
一切好像都沒有變, 卻又好像有什麼讓她覺得岌岌可危。
蘭璃有些害怕一旦自己轉身離開就會發生什麼變故, 於是她遲遲沒有走。
直到君無瑕終於開口:“很晚了。”
“嗯。”她悶悶應了一聲, “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然後又是一陣沉默。
莫問看了看這個,看了看那個, 覺得眼前的氛圍隱約有些不對勁。
忽然,蘭璃驀地站起身匆匆跑了出去。
一盞茶之後, 她又跑了回來, 這次懷裡還抱着一牀被子。
剛剛坐上牀的君無瑕見狀, 不由怔了怔:“你做什麼?”
蘭璃一邊開始打地鋪,一邊頭也不擡地道:“不對你做什麼, 過來蹭個地鋪。我覺着我那個屋子太大了,睡着不舒服,你知道我向來比較簡樸的。”
等到君無瑕回過神,身邊那個不靠譜的隨侍又不曉得什麼時候已經溜出了門,而蘭璃已經躺平。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你這樣我還怎麼睡?”
“爲什麼不能睡?”她一臉茫然懵懂的模樣看向他, “那時候我們還露天睡一個地鋪呢, 你不也照樣睡着了?”
“那不一樣。”君無瑕言簡意賅地說了這四個字。
“我覺得沒什麼不一樣。”蘭璃說着, 又一頓, 彷彿恍然大悟:“難道你是嫌我和你睡得太遠了?哎呀你早說嘛, 害什麼羞呢!”
話音落下時,她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起身靠近然後驀地撲到了牀上。
君無瑕一驚之下本能往後倒去, 卻被蘭璃伸出一隻手托住後背。他擡起眸,正正映入眼簾的是她眸中帶着狡黠的戲謔。
“清音出幽梅,每每觀之都甚覺乃世間絕色。”她笑盈盈道,“君美人,讓在下一親芳澤可好?”
君無瑕的耳朵已紅的像是塗了胭脂,臉上的表情卻板正的近乎僵硬。
“爪子。”聲音也很僵硬。
“不是吧?”蘭璃皺眉表示不滿,“咱們什麼關係了你還不肯讓我抱一抱?”
他額角抽了抽,眉梢一擡,說道:“要睡覺就安靜地睡,再亂動我就不客氣了。”
蘭璃撇了撇嘴,滿是幽怨地鬆了手,又氣鼓鼓地牽起被角隨便往身上一搭就側身倒了下去,幾乎睡在牀沿上,用背對着他。
君無瑕在她身後看了她半晌,倏忽間,指間一動,落雨飛絮針破空而出,燭火搖曳中瞬間熄滅。
月光透過窗戶緩緩浸入。
君無瑕慢慢平躺下來,看着帳頂若隱若現的花紋輪廓,漸漸地,思緒開始放空。
忽然,右肩上一重,耳畔多了個近在尺咫的呼吸聲。他轉過頭,看見蘭璃整個腦袋都靠在了他的肩上。
“裝睡吧?”他語帶淡笑地問道。
沒有迴應,卻有一隻手抓緊了他的衣袖。
君無瑕微微一滯,頓了頓,才道:“蘭璃,你信我嗎?”
他感覺到肩上那個腦袋輕輕點了點。
“那你還記得你決定接任蓮教教主的初衷是什麼嗎?”
她又點了點頭。
“那麼,我們會一直在一起。”
那一晚,他回握住她的手,用低柔輕緩的聲音在她耳畔如是說道。
***
翌日,蘭璃終於勉力睜開了朦朧的雙眼。
思緒似有些斷篇,她直直地看了會兒帳頂,才驀地想起了什麼。
一轉頭,枕邊早已空無一人。
她幾乎是從牀上跳了下來,一個箭步衝過去拉開房門衝了出去。
沒有。還是沒有。
君無瑕不見了,洛千變也不見了,連莫問也走了。
蘭璃只覺腦中一片空白,驀地,不知什麼時候留在她余光中的記憶忽然一閃而過。她返身跑回房裡,拿起了壓在枕下的一張箋紙。
——“勿念,勿憂,勿亂。”
六個字,是他離開前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
蘭璃抓着箋紙,閉上眼,深深嘆了口氣。其實她不是沒有料到這個結果,她也明白君無瑕爲什麼沒有當面同她道別,她也曉得,他並不是不想要她了。
他們的師父其實說的不對,君無瑕若是在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的反應肯定不是恨得咬牙切齒或者視而不見,而是要去爲這個自己毫無印象的父親做些什麼,因爲他的母親從未告訴過他她恨那個男人,所以他也會將那個男人看作是她在這世上留下的另一個遺憾。
這些蘭璃都明白。但她心底害怕的是,她不曉得這一回分開,他們之間會不會生出變故。她相信君無瑕,可是在經歷了這麼多事之後,她也知道有些事情不是相信就能有好結果的。
他讓她不要亂,她覺得自己一定會做到。可是,他呢?會不會有什麼事會令他心中生亂呢?
就算心中不亂,可是身處亂境,又會發生什麼讓自己無能無力的事誰也不知道。
蘭璃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想起了鳳陽山莊的鳳輕寒和楚紅凝,甚至想到了蕭忘塵和紀風柔……
他和她,真的可以不亂嗎?
“教主?”
誰在叫她?
蘭璃回過神,轉頭看去:“慕容長老,有事?”
“有弟兄看見洛掌門和無瑕公子在清晨離開了千巖五峰。不過不知道爲什麼兩個人好像發生了爭執,洛掌門隨即往西邊去了,而無瑕公子和莫問則去了南邊。”慕容雲天說完,等了等,見蘭璃沒有什麼反應,才又問道:“要派人追他回來嗎?”
蘭璃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
“不用了。”她坐下來,揉了揉額角,似有些疲乏,“他們兩個不喜歡管江湖上的閒事,在蓮教待不住,所以要出去走一走,由他們去吧。”然後問,“還有別的事嗎?”
慕容雲天道:“是玄鳴。他聽說司城堯被發現的時候身上貼着一張求和紙,正在生氣。又聽說洛掌門不辭而別,就……”
“在淨蓮殿是不是?”蘭璃站起身,“我去會會他的脾氣。”
言罷舉步走出了這個清靜小院。
***
“我們蓮教的臉到頭來居然是被摘星派給丟掉的!”
剛一走到大殿門口,蘭璃就聽見了玄鳴十分有中氣的埋怨聲。
“摘星派丟你什麼臉了?是出力幫忙把上教主的遺體送出城,還是多管閒事拼着丟掉不問世事的逍遙幫我們大家離開豐州?”
平靜淡然的反問立刻吸引了圍觀羣衆的視線。
“教主。”衆人退開,齊齊喚道。
玄鳴該行禮也是行禮,但行完禮後也不耽誤他的正事,於是他接着又道:“一碼歸一碼。教主,屬下寧願站着死,也不願寫那種服軟的東西。洛掌門並非我蓮教中人,更非我教教主,這樣事關蓮教臉面的大事,怎能擅作主張?而且在擅作主張後還不和我們說一聲,這就又不辭而別了。”
這番話顯然意有所指,蘭璃也不急,只淡淡一笑,坦然道:“那張紙我是同意的。”不等其他人做出反應,她又續道,“不過那不是求和紙,是給他們一個臺階的停戰紙。不然,蓮教尚未復出便要刺激他們繃着面子千山萬水追來惹事搞得我們不清淨嗎?你覺得現在是那種時候?還是有那個必要?”
“難道夜蘿夫人和息緣教主的仇就不報了?!”
“你是想殺容錦,還是要殺光各大門派,血洗江湖?”蘭璃問道,“你要是真能把江湖血洗了,我估計朝廷的大軍離赤蓮峰也就不遠了。如果只是要殺容錦,根本不急在這一時。再說,眼下蓮教最重要的也不是報仇,而是重新整頓教內,這纔是息緣教主把教主之位傳給我時的囑咐。我讓你們召回混在各門派的弟兄,做得如何了?”
蘇葉秋應了聲:“已發出赤蓮令了。”
“嗯。”蘭璃沉默了片刻,說道,“蘇長老,勞煩你帶幾個兄弟,陪我去一趟雍州。”
蘇葉秋一怔,似乎沒想到她會點自己的名,稍一頓後,才應道:“是。”
慕容雲天也面露疑惑:“教主去雍州做什麼?”
“拜祭我娘。”一頓之後,又道,“順便去一趟蘭音山莊。”
她的聲音沒什麼起伏,就好像在說一個平常的地方,平常的安排。讓人聽不出她此行的目的是爲了示好還是找碴。
於是慕容雲天只好試探道:“教主如果要回蘭音山莊,是否,需要多帶些人?以防不測。”
“你怕他們會對付我?”蘭璃笑了笑,“你忘了,容昀不是已經收下了那張停戰紙麼。再說我只是回去同他們說幾句話,不會輕易動手的。”
蘇葉秋也道:“就算教主無心與他們起衝突,但他們未必會相信。”
“那便算我賭一賭吧。”蘭璃輕輕一笑,如是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