蘊梅山下, 一座孤墳,一杯薄酒,一片梅花。
洛千變拆開油紙, 把桂花糕輕輕放在了墓前, 然後擡眸凝視着石碑上的字, 然後, 世人眼中那個瀟灑不羈的摘星公子此刻臉上流露出了悲傷的神色。
——星落於此。
這是石碑上的字, 再沒有其他可以表明墓中人身份的提示,也沒有立碑人的名字。但蘭璃看着眼前的一切,沒來由心中隱約生出一絲惶恐。
“我去那邊走走。”洛千變忽然站起身, 頭也不回地往不遠處的山溪那邊走去。
君無瑕接過莫問遞給他的酒杯,頓了頓, 右手一傾, 將酒液撒入泥土。
“毒梅……”
“無瑕?”身後突然傳來一個驚疑的, 帶着一絲微微顫抖的女聲,打斷了蘭璃剛剛出口的話。
“你是無瑕嗎?”
蘭璃轉過頭, 看見一個約摸三四十歲模樣的婦人,穿着藍色的粗布花衣,手臂上挽着一個籃子,裡面裝着香蠟紙錢。
但君無瑕卻沒有回頭,他好像根本沒有聽見有人在叫他一樣。蘭璃正準備提醒他一下, 然而目光撇過, 卻不由一愣。
他的臉色……
那個婦人等了半晌, 似乎也終於察覺到什麼, 神情尷尬地垂下頭, 好像剛纔只是認錯人了一般,慢慢走到了墓前, 蹲下身子開始一樣一樣拿籃子裡的東西。
然而就在這時,君無瑕開口了。
“拿走你的東西。”神情淡漠,語調冰冷。
“我……”婦人似有些哽咽,望向他的目光復雜中帶着明顯的怯意,她的聲音低低的:“我許久沒回來過了,只是想來看看雙姨。我、我不會打擾你的,我拜祭完就走。”
君無瑕冷漠反問:“你覺得我娘會想看到你嗎?”
她唰的白了臉色,須臾後,眼眶開始泛紅。
“是……是我對不起你,我辜負了雙姨的託付。”她聲音中已帶了明顯的哭腔,“這些年我過得一點也不好,時常夢見那天……無瑕,你那時應該讓那個人殺了我。”
君無瑕道:“原來你午夜夢迴時想的,是怪我當年留了你一命。”言罷淡淡輕聲一笑,“真有意思。”
她神色痛苦地閉上眼,淚水便順着臉頰滑了下來。
“我一直不敢奢望你還會回來,”她說,“我知道,你再也不想踏進靈犀鎮一步,更不想見到我。當年我實在傷你太深,有愧於你叫我的那一聲小姐姐,更對不起雙姨對我的救命之恩。我一直不知道你離開之後是不是還好,今天見到你,我看見你長大了,還過得很好,我……我真的很高興。”
“你說完了?”君無瑕忽然道,“如果說完了可以走了。”
她愣了愣,然後回過神,吸了吸鼻子,又用手背胡亂在臉上揩了幾把,一邊起身一邊道:“好,我走,我走。”又道,“我再不會做讓你不開心的事,我這就走。”
蘭璃看着她跌跌撞撞地往鎮子的方向離去,那單薄的身子看上去好像隨時都會栽倒。她又轉過頭看向君無瑕,柔聲問道:“你想同我聊聊麼?”
君無瑕慢慢擡眸望向她,良久,眸中黯淡的光芒才一點點重新聚起。
“她是我們的鄰居。”他的聲音很輕,彷彿正陷在某個回憶裡。
蘭璃輕輕柔柔地嗯了一聲。
“她小時候有一次生病去了半條命,是我娘去找來草藥救了她。從那以後,我們兩家的關係就變得越來越親近。”
“你叫她小姐姐?”蘭璃笑了笑,“你小時候一定很喜歡她。”
君無瑕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說道:“除了我娘之外,她是唯一一個不會把我當殘疾,對我很好的人。學堂裡有別的孩子欺負我,她若是知道了,不管當時在做什麼,都會立刻丟下手裡的活跑來教訓他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越來越依賴她,信任她。所以後來,我連唯一的秘密也告訴了她。”
他說完,似乎早已料到蘭璃會露出疑惑的神色,於是他看着她,用十分鄭重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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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當初在鳳陽山莊我曾說過與那些來挑戰的人比的是什麼嗎?”
蘭璃用了片刻來回想:“你說,你同他們比試服毒自救。”
“是。”他說,“但其實我根本用不着自救。因爲那些毒,會在我體內自行化解,區別只在我睡多久。”
蘭璃聞言一怔,腦中立時浮現的記憶,是當時在鳳陽山莊里君無瑕中毒昏迷的那一幕。但後來的發展卻讓她在那時認爲這不過是一幕假戲,或者說是他事先早已有安排的計謀。但原來不是麼?所以那個時候,他中毒的情景才那麼真實?
對了,還有那時在靈州。
她明明記得君無瑕是被搜了身才被關進地牢的,可是自己中了毒卻能毫髮無傷……她驀地憶起那個如夢境一般的親吻。
難道說,那個真的不是夢?
蘭璃想到了什麼:“你是說,你的血?”
君無瑕點了點頭。
“三歲那年被碧血蟾蜍咬傷卻又被我娘以毒攻毒救下來之後,我的血就成了這世上真正的至毒之物。”他說完,頓了頓,問道:“你會害怕麼?”
蘭璃雖然不能不承認自己確實很驚訝,但要說害怕……她宛然一笑:“你說呢?”
君無瑕眸中泛起一絲微弱的笑意:“但當年其實我很害怕。尤其……”他說到這兒,停了半晌,臉色有些難看。
“尤其是在我用自己的血害死了我娘之後。”
簡單的一句話,似輕描淡寫,卻讓蘭璃心頭驀地一疼。
她沒有必要知道這件事的細節,只輕輕握住他的手,說道:“那是意外。”
君無瑕沉默了一陣,說道:“我娘在病中的時候曾經託她在有人來找我之前照顧我,她答應的很痛快。後來我娘走了,她一開始確實對我很好,比從前更加照顧。直到半個月後的一天……”
這一次,他在這裡停頓了更久。顯然,這一段回憶纔是他和那個人最終成爲陌路的真正原因。
“那天,就在這裡,就在我孃的墓前。她爹帶着勾欄瓦舍那一帶的噁心人的東西跑來要拉我走,我初始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直到那些人說,是她爹把我賣給了他們。”
“我的手被他們綁起來,然後他們就在我面前討論說要先試試我的血是不是真的有那麼神奇。而當時,她就站在遠處望着我。那時我就知道,原來這世上再也沒有值得信任的人。”
“但他們誰也不敢真的給我吃□□,於是她爹把她叫了過來,說讓她親自來驗證。然後她一邊發着抖把藥粉捧到我面前,一邊勸我。”
那時那個少女在他面前說了些什麼,至今言猶在耳。
——“無瑕,對不起,我爹爹欠了很多債,我們實在沒有辦法了。你就吃一點點好不好?他們只是要買你一些血,我爹說他們會給很多錢的,到時候你也不必擔心自己的生活了。”
他當時只覺得腦子裡陣陣發熱,又變得陣陣空白。但他始終緊咬着牙關,不肯如他們所願。
一旁的人似乎等得不耐煩,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把他從輪椅上提了起來,惡狠狠道:“臭小子你識相點,現在不吃,等把你帶回寶月樓也有你苦頭吃。讓你學一學什麼叫順從!”
說完又狠狠把他扔回了椅子裡。
君無瑕還記得當時渾身顫抖的冰涼,那樣的涼意,他此生也難忘。
“爹?”少女此時一愣,說道,“他們爲什麼要把無瑕帶去寶月樓?你不是說是醫館的人麼?”
然後那個中年瘦弱又面色蠟黃的男人不耐道:“送他去寶月樓是爲他好,沒爹沒媽的,好在還有個好皮相,學乖點就能吃香的喝辣的了,還不比被你個丫頭片子照顧得好?”
她嚇得立刻帶了哭音:“不行不行,寶月樓不可以的!”
“你給我起開,”男人一把將她扯了起來,“少廢話,你還真當他是你親弟弟啊?管那麼多閒事!你老子再不還錢就快被砍死了,到時候看你們母女兩怎麼辦!”
她忽地沉默了。
“你們父女兩吵夠了沒有?還動不動手?!”
“動動動,”男人立刻皺出一張笑臉,“要不,直接帶回寶月樓再動手?就算出了什麼岔子,在你們看管下也容易不走漏風聲嘛,再說這毒又不是絕命毒,到時最多找個大夫給他解毒不就得了,人還不是在你們手裡。”
對方忖了須臾,點頭:“好,那就帶走。”說着就要去拉君無瑕。
“爹!”少女在此時忽然跪到了他面前,哭着道,“你不要賣他去寶月樓好不好?要不咱們換一家大的醫館,他們肯定願意出錢的。”
而這一次,不等她的父親說話,十歲的君無瑕突然輕輕一笑。
這帶着輕屑之意的笑聲,瞬間吸引了幾人的目光。
然後,他稚嫩的臉上流露出與年紀完全不相符的沉穩與決絕,說道:“我會在閻王爺那裡看着你怎麼被砍死。”
言罷,牙關一動,就想咬舌自盡。而一顆石子卻比他更快,幾乎和他的話音同時落畢,顯然這是顆早有預料的石子。
隨即,一個清朗冷淡的聲音傳來:“一、二、三。你們三個,給自己準備好草蓆裹屍了麼?”
月白色的人影漸近,容貌平凡,風姿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