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玉碎

派去清音谷送信的人很快便快馬加鞭地出發了。

而在之後的幾天裡,又再發生了三件事。首先是身爲逍遙侯夫人的宋清徐一改往日不過問內府事務的風格,開始出面管理府內日常,還謝絕了一切來探視簫忘愁的訪客,這其中,包括了她自己的父親。

然後,便是靈州新來的知州大人走馬上任。

至於第三件事,便是在第四天清晨,一直昏迷的簫忘愁終於醒了過來。

“哥……”清醒後的簫忘愁很快便回憶起了自己受傷前一刻發生的事,他試着動了動身體,卻發現脖子以下的部位都完全不聽從自己意志的使喚。

“怎麼回事?”他的聲音仍透着明顯的虛弱,“我,好像動不了了……”

“……”蕭忘塵想說些什麼安撫他,然而編織的謊言纔到了喉頭便哽住,他看着自己弟弟的眼睛,心裡又是一陣痠痛。

“忘愁,聽奶奶說,”蕭老夫人看出他情形不對,便立刻道,“你這次的傷有些嚴重,所以,需要調養些時日。”

簫忘愁卻像是壓根沒有聽到她說什麼,目光直直盯着他的兄長,良久,語調平靜地喊了一聲:“哥。”然後深吸了一口氣,問道,“我是不是廢了?”

蕭忘塵的眼眶驟然酸澀,但他隨即便狠狠將這股酸澀忍了回去。他知道,此時此刻,容不得他有絲毫軟弱流露。

“忘愁,”他鎮定地看着他,“我已經派人去清音谷請侍梅公子來爲你醫治了,你不會有事的。”

蘭璃在一旁聽得不由一怔,隨即也是一陣心酸。她知道蕭忘塵其實明白她的意思,這種事,任誰也不敢保證。可是在簫忘愁的面前,他卻仍選擇了給予他十分的期望,哪怕這希望到了最後可能於簫忘愁來說會顯得漫長,但不管如何,總能讓他心有期待。

她忽然有些不忍再聽下去。

“侍梅公子……”簫忘愁重複了一遍,“哦,那個醫毒雙絕。他什麼時候來?”

他一直很平靜,但這平靜卻讓所有人都感到極其不安。是啊,侍梅公子什麼時候來呢?蕭忘塵知道,這個問題纔是那最後的一根稻草。

“他……”蕭忘塵沒能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他只能說,“你放心,他和你蘭璃姐是朋友,只要收到信就會立刻趕來的。”

簫忘愁聽了,沒說什麼,只緩緩移開了目光,過了片刻,才淡淡“哦”了一聲。不等其他人再說什麼,他又續道:“我累了。”

這時,宋清徐端着一碗熬好的細粥走了進來。

“忘愁,”她說,“吃些東西吧,你剛醒來,若不潤一潤腸胃會受不了。”見他沒反應,她又接了一句,“是你喜歡喝的桃花粥。”

“謝謝,不用了。”簫忘愁的聲音很輕很淡,“不要給我吃東西,也不要讓我喝水。”

瞬間明白了他用意的蕭忘塵只覺渾身冰冷。

宋清徐已經紅了眼眶。

蕭老夫人強忍着淚意,說道:“但你什麼也不吃怎麼能行呢?”

“讓我睡覺吧。”他閉上了眼睛,口中卻最後續了一句:“若是侍梅公子來了,記得叫醒我。”

蕭忘塵轉身走出了邵華閣。

***

“忘塵!忘塵!”蘭璃在後面一邊提勁使着輕功追,一邊不住地喊。

可是蕭忘塵像是什麼也沒聽到,只施展着蕭家獨步江湖的輕功蝶舞微步朝什麼方向奔去。

直到在一座石墓前停下。

蘭璃來到他身邊,看清了上面刻的字——是蕭惜墨夫婦的合葬墓。

“忘塵……”

蘭璃話音未落,蕭忘塵便忽然大喊着一掌拍在了旁邊一棵西府海棠上,霎時震得漫天花飛。

然後,她聽見他嗚咽起來。

蘭璃忍不住落下淚來,走過去輕輕將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我知道你心裡難受,可是若你也不撐住,忘愁就真的絕望了。”

“阿璃,”他說,“忘愁怎麼辦?他才二十四歲,”他臉上滿是淚水,眼睛裡仍不斷溢出來,“我弟弟怎麼辦?他怎麼辦啊……”

蘭璃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安慰和希望雖然是失意絕望的人最需要的,但有時候卻也是最空洞的。

不知過了多久,蕭忘塵才終於恢復了一絲平靜,他凝望着父母的墓碑,問道:“侍梅公子會醫好他的,是麼?”

不知到底是在問誰。

但蘭璃卻點點頭,迴應了他:“嗯,他一定會。”

身後不遠處傳來動靜,蘭璃回頭看去,映入眼簾的,是因爲不會武功只好一路喘着氣跑着追過來的宋清徐。

此刻,她望着蕭忘塵的目光滿是擔憂與心疼。

蘭璃忽然有些慶幸,這個叫做宋清徐的姑娘,她是忘塵的妻子。

***

簫忘愁依然不吃不喝。

這已經是他醒來後的第二天,因爲藥也是用水熬的,所以他甚至連藥也不肯喝。眼看着他虛弱的連聲音也快提不起來,蕭忘塵心一狠,點了他的穴道逼着他喝了些粥。

“忘愁,”蘭璃忍不住道,“清音谷離逍遙塢有些時日的路程,就算去時快馬加鞭,可是侍梅公子他……他行動不太方便,是不能和逍遙府的人去時相提並論的。你不能這樣等下去,否則他來了,你卻已經支撐不住了。”

簫忘愁緩緩轉動眼珠看向她,因爲缺水而乾的起皮的嘴脣動了動,最後說的是:“行動不便?”

蘭璃怔了怔,隨即有些瞭然他爲何對這四個字十分敏感,於是嗯了一聲,點點頭:“他的腿,有些先天之疾,不利於行。”

簫忘愁愣愣地看了一會兒頭頂的帳子,良久,再次閉上了眼睛。

蕭忘塵以爲他又要繼續昏沉沉睡去,“忘愁,你要是不喜歡旁人伺候,那我搬到外間來住吧,你有什麼事可以叫我。”

簫忘愁驀地睜開了雙眼,胸膛的起伏明顯比起之前更爲強烈。

“你要在韶華閣住一輩子麼?”

蕭忘塵一時愣住,不知該怎麼接話纔好。

“你別多想,我只是……”

“哥。”簫忘愁淡淡打斷了他,半晌,他看着蕭忘塵,說道:“給我個痛快吧。”

蕭忘塵震住。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當然知道。”簫忘愁說,“那個侍梅公子,他連自己的腿都沒能醫好,更何況是我這樣……我們誰也不要再騙自己了。我不想,”他說到這兒停了須臾,像是氣息不夠,又深吸了一口氣,“不想做一輩子只能在牀上用夜壺的人……哥,”他轉眸看着蕭忘塵,淚水便倏地從眼角落下,然後用近乎於哀求的聲音說道:“殺了我吧。”

蕭忘塵撇開視線不看他,用近乎於僵硬的聲音回答:“你想都別想。”

“哥,”簫忘愁平靜地看着他,“我知道,爹臨終前說過讓我們兩兄弟互相照顧,所以你不肯放棄我。可是我是簫忘愁啊,”他脣角淡淡牽起一抹苦笑,牽動眼角淚水簌簌落下,“我寧願當時就摔死也不想這樣活着。從小到大你一直讓着我,這一次,再讓我任性最後一回吧,求求你,殺了我……”

“哥!”

忽然間,這一聲,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蕭忘塵的背脊驀地一僵,但他終是隻說了一句“好好休息,等着侍梅公子”,然後轉身走了出去。

***

翌日,蕭忘塵夫婦被新任知州送來的帖子請去了知州府中做客,而蘭璃則去了鎮子上想看看能不能打聽到什麼消息。

誰也沒有想到,變故,不過在轉瞬。

彼時,蕭忘塵和宋清徐正在參加午宴,逍遙府中便匆匆來了人報消息:

——簫忘愁吞香粉自盡了。

蕭忘塵的臉色剎那變得毫無血色。

待趕回逍遙塢時,他看見的,只有簫忘愁的屍體,還有,正哭得梨花帶雨的宋清月。

“表哥,對不起……”宋清月不停抽泣着,“我,我來看望忘愁表哥,送了個香囊給他助他安眠,誰知,誰知……”

蕭忘塵木然地坐在牀邊看着簫忘愁蒼白削瘦的臉,沒有說話。

宋清徐看着仍在兀自哭泣的宋清月,無聲地閉上雙眼,嘆了口氣。她不想再看她一眼,立刻吩咐了人送宋清月離開,然後走到蕭忘塵身邊,輕輕扶住了他的肩。

“他睡得真好……清徐,你還記得,忘愁小時候是什麼樣子麼?”他的聲音帶着明顯的空落,彷彿神遊一般的語調讓宋清徐覺得更加心疼。

她點點頭,淚水落在他肩上,“他小時候愛跟在你後面,什麼都以你爲榜樣。”

“你看,他長大了,模樣很好吧?”蕭忘塵笑了笑,“他以前說,他這個長相即便老了也會很受姑娘喜歡,真是能吹牛。”

“表哥,”宋清徐咬了咬脣,“你別這樣……”

他像是沒有聽到她說話,仍自顧自道:“但他怎麼,怎麼只活了二十四歲呢?”

“表哥……”宋清徐流着淚抱住了他,“忘愁下輩子還會和你做兄弟的,他會好好的,會長命百歲。”

過了許久,她聽見他說:

“清徐,我要報仇。”

“那些人,一個也別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