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面具

“事情就是這樣了。”蘭璃當仁不讓地擔當起了需要說很多話的重任,其間有好幾次她都有些錯覺自己是那種在茶館裡擺攤講故事的專業人士,或許唯一的區別就是她沒收錢。

“我可一點油醋也沒加。”末了她還認真地補上了這麼一句。

鳳輕寒道:“蘭二小姐也並不像是喜歡添油加醋的人。”他脣角雖掛着一抹禮貌的淺笑,但眸中卻依然隱隱未褪若有所思之色,“多有打擾,那麼我便先告辭了,梅公子請安心在莊內調養,若有什麼需要只管吩咐下人便是。”

說完便也真的沒有再提別的什麼,轉身去了。從頭到尾,這位鳳陽山莊的少莊主都表現得有禮有節。

蘭璃碰了碰君無瑕的肩:“誒,你怎麼看?”

“你不是對人家很有興趣麼,”君無瑕沒看她,只略帶笑意地意味深長道,“或許蘭二小姐更有心得?”

“長得果然不錯,氣度好,武功修爲也不弱,”蘭璃竟果真撫着脣開始點評起來,“而且爲人處事十分沉穩。我見過的武林青年一代中這般極出色的青年才俊也就那麼四個吧。嗯,他是第四個。”

君無瑕扯了扯嘴角,涼涼道:“你倒還真有個名單。”

“才貌雙全嘛,自然記得住。你不也是其中之一麼。”蘭璃隨口說完之後忽然一頓——額,一時口快,不曉得這毒梅花會不會因爲不樂意我明目張膽地拿他和別人相提並論而在心裡記我一筆。於是乾咳了一聲,話題也隨即拐了個彎,“不過不曉得他人品怎麼樣,畢竟知人知面不知心嘛。”

君無瑕拿起桌上尚未完工的木雕準備繼續動手:“人品怎麼樣暫時不得而知,不過他對楚紅凝,應該不是什麼深仇大恨。”

“嗯,”蘭璃幫他把削落的木屑團在一起,“不然他不會特意來找我們問當時的情況。”又道,“顯然他並不全信作爲受害人一方的魚茗櫻和程日朝的話,也對其他人給予他的這些日子以來所發生事件的信息接收的頗爲謹慎。”

“你說是因爲他性格本身穩重的緣故,還是……”她停了在木屑堆裡畫圈圈的手指,人卻仍一手撐着臉斜靠在桌上,似自言自語般問道,“他其實對楚紅凝頗有些不同的見解?”

君無瑕瞥了眼她的後腦勺:“你說呢?”

蘭璃回過頭來皺皺眉:“我還不知道。”

“那就等吧。”君無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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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擦黑的時候,蘭璃終於從君無瑕的房裡走了出來,關門轉身——舉手投足,眉間眼梢都是顯而易見的好心情。

“阿璃。”

正要推開自己屋的房門時,忽然聽到有人走近,本以爲是真來了什麼動靜,然而當她聽見這隨即響起的聲音,才知來的並非是什麼動靜,而是個挺意外的熟人。

“表哥怎麼有空來找我,”蘭璃笑了笑,然後似有所悟地問道,“是因爲我今日做的事情又讓你瞧不慣了麼。”

司城熠凝眸看着她:“你今日所爲,的確有些任性。”臉上卻沒什麼喜怒,聲音也一如既往的冷靜。

果真像個來訓話的家長。蘭璃默默想着,不由又是一笑:“抱歉讓你操心了。”說的彷彿聽進去了教誨一般,“反正你們都知道,我就是蘭家最不成器的孩子嘛。你大人大量,放我一馬吧,下回有你們在我絕不惹事。”說完就要結束談話轉身回房。

卻聽身後的人一默之後說道:“你說他救過你,是真的?”

蘭璃無奈回身,十分坦誠地點頭:“自然是真的。”

“什麼時候的事?”他忽然沉聲問了這麼一句。

她怔了怔,有些納悶也有些意外。納悶的是司城熠怎麼突然關心起這件事,意外的是他怎麼今日突然轉了性肯和她說那麼多話。

“大約五年前吧。”蘭璃覺得既然到了這步,那麼她和君無瑕的關係也就沒有需要特別隱瞞的地方,於是坦然地總結道,“那年幫家裡的鏢局押貨,江湖經驗不夠,武功也還差點,遇上厲害對手便受了傷。因爲不想死所以就一頭扎進了清音谷,沒成想真走進去了,本以爲會死在那裡,結果醒來發現還活着,就是這樣。”

她的語氣自然又平淡,彷彿說的不過是一件家常事,即便說到生死之間時也沒有一絲特別的情緒。

司城熠又再沉默了良久,低聲道:“所以你如今爲了他,也可以豁出性命。”

蘭璃笑笑,“原來表哥是擔心我爲他又做出什麼衝動讓你們爲難的事?”又不以爲意地道,“放心吧,他不會讓我爲難。”

“但你卻會讓自己爲難。”司城熠忽然道,“你有沒有想過,今日你演了這一出之後,會有什麼後果?”

蘭璃盯了他半晌,笑了:“知道啊,有人回家去要告狀嘛。”不等司城熠說話又道,“不打緊,我習慣了。小聲告訴你啊,我打算暫時不回去,等過陣子再回家的時候估計他們都忘了要罰我了。”說完一眨眼,“怎麼樣,我機靈吧?我告訴你啊,這都是練出來的……”

“我在和你說正事。”司城熠沉聲打斷了她,說道,“你明知我的意思,又何必顧左右而言他。你可知鳳輕寒與楚紅凝的恩怨是怎麼來的?因他殺了穆勤天,而楚紅凝與穆勤天是一路人。將來侍梅公子爲正則已,若爲邪,你卻還像今日這般護着他,到那時,你以爲蘭音山莊孫二小姐的身份能護你多少?”

蘭璃沒有接話。

“古往今來,正邪相交,你聽過幾個結局圓滿的例子?”他驀然瞧見她微蹙的眉間,不由一頓,然後才續道,“原本結交什麼樣的朋友是你的私事,何況他還曾救過你。可是蘭璃,”他說,“你和他不是一路人,多想想自己吧。”

她怔了怔,覺得這最後一句說不上是哪裡不對的語氣委實不大像自己這個表哥的風格,她疑心是自己聽錯了。

“表哥。”

已經轉身準備離開的身影聞聲頓住。

“你放心,”蘭璃看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等離開錦州之後我就與他絕交。”

語氣端肅,絲毫不見戲謔之意。

她這個人,向來對不同人示不同面貌。而此刻示於自己的,正是她最本分的一種——也是最虛僞的一種。

司城熠沒有回頭,脣角扯出一抹極輕極淡的苦笑,默了默,舉步離去。

*******

天色終於完全黑了下來。

蘭璃坐在桌前,眼看着光線一點點從昏暗變得漆黑讓人不能視物,卻始終沒有點亮燈火。

房間裡很靜,靜到除了她能聽見自己刻意保持的很均勻的呼吸聲之外,幾乎落針可聞。

正當她的注意力集中在觀察門戶的動靜時,從頭頂上卻忽然傳來了輕輕的響動。

她瞬間意識到了什麼,驀地起身無聲無息幾步轉到了旁邊的視線死角處。

靜靜等着。

原先自己所在的位置,忽然從頂上落了一束月光下來。再一看,竟是屋頂對應處,被揭開了一片房瓦。

蘭璃當然不會認爲這是因爲對方本就知道她坐在那個位置。她隱隱地看見那光影中有什麼東西,卻因爲無法看的太清楚而並不能認出那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於是她略略一忖,摸出君無瑕之前給她的落雨飛絮針在指間。

凝神,運功,脫手飛出。

“啊。”

伴着一聲從屋頂上傳來的悶哼,蘭璃聽見了隨之而來乒呤乓啷的,略顯狼狽和慌亂的動靜。她立時衝出了房門,一個輕身起躍便踏上了房頂,再一見那個不遠處正欲逃跑的黑衣人身影,立刻不假思索地發力追了上去。

月色下,兩個人影很快便在屋頂上纏鬥在一起。

初始蘭璃多用守勢,但幾招之後發覺對方的武功與自己差距甚遠,便立刻加強了攻勢,蝶舞蘭香掌拍出至半途已轉換成鎖喉指。

鎖喉指本爲生死相搏時所用的一種殺招,但蘭璃早已練至可以自如控制火候的程度,所以比起蝶舞蘭香掌那種雖然輕靈迅速但卻威脅力不足,所以通常只是用來試探或者出其不意的招式,她更喜歡用這招來制敵。

此時,只需一招。

“你慢了。”蘭璃的手指扣在她的咽喉處,借月光看着那雙露在黑布外的眼睛,微微一笑,如是說道。

正欲動手去扯她的面巾,卻見對方手下一動,忽地朝自己扔了什麼東西過來。

蘭璃畢竟對要抓的人是個什麼屬性早已有所準備,所以當對方手剛一擡起來的時候,她那被君無瑕鍛鍊的十分靈敏的反應力就驅使她瞬間揚起了右手,衣袖一揮,掃出一陣輕風,擋回了那不知名的粉末。

又見一柄短劍立刻刺了過來,蘭璃揮袖時左手早已將腰間的摺扇握在手中,此時扇面一展,便將劍刃卡在了扇骨之間。再一收力,立時將短劍從對方手中絞落,同時右掌用了八分力驀地拍出,這一下,直接將黑衣人打出了鮮血。

自然,隔着面巾蘭璃並沒有見到那口血。正當她準備再逼上前直接拿下對方的時候,斜刺裡卻忽然傳來一聲清晰的破空之音。

蘭璃立刻退步側身接住飛來的暗器,旋即下意識轉頭看去——然而夜色暗影中,卻只看見隱約有身影留痕。

再回頭,黑衣人也已遠了。

她垂眸看着指間的六角銀鏢,神色微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