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現實的人情
第二天溫華再去潘府,戴清欣正吃着藥,一旁的托盤裡還放着一盅補湯,吃完了藥,又把那盅冒着熱氣的補湯灌了下去,擦了擦額頭上的細汗,蠟黃的臉色浮起一層淺淺的紅暈。
她這樣子着實讓人看了心疼,“你悠着點兒,虧了的身子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補回來的。”
戴清欣用帕子拭了拭脣角,“溫華姐,過兩天我就要和哥哥啓程去赫城,等安置了母親再回來。”
“大概什麼時候回來?”
“外祖父的意思是儘快入土爲安,已經派人先去了赫城,說讓哥哥和我在京城過年,不過如今滿打滿算還有二十天,我看恐怕來不及,時間緊着呢。”
確實如此,爲人子女,總是希望父母的最後一程能體面些,溫華道,“哪怕先派人快馬過去安排,時間也太緊了,再說了,即便沒什麼親戚,可你們這一路上過來的人難道不會說些什麼?到了赫城還不一定會扯些什麼呢。”
戴清欣瞥了一眼簾子外面,招招手,讓溫華坐近些,低聲道,“昨兒晚上我和老太太說了許久,後來老太太說了,讓三舅舅帶着家丁和她身邊的武嬤嬤跟我們一起去,再拿着外祖父的帖子,到時候即便有什麼,當地的府衙那裡也好說話。”
“戴家在那邊兒也沒什麼親戚了,沒有宗族壓着,諒那些人也不敢翻過天去!”
諸事看上去已經安排妥帖,溫華卻看出戴清欣眼睛裡面還藏這些別的,不由隱隱生出幾分憂慮,挨着她壓低了聲音,“那事……你和你外祖母說了?”
戴清欣默然,微微搖了搖頭,“還沒找着機會,不過外祖父那裡……說不好,這事兒還不一定是個什麼章程呢……”
“怎麼了?會有麻煩麼?”
戴清欣冷笑一聲,“這朝廷裡的事兒,哪裡是咱們能想得通的?”
溫華疑惑她說的這話這是什麼意思,下意識地往門外瞥了一眼,“這話我倒是不明白了,你母親不是這府裡嫡嫡親的姑奶奶麼?你不是老太太看着長大的麼?難道就任憑人欺負了?要是這樣,你留在這裡恐怕也不是長久之計。”
聽聞此言,戴清欣眉頭皺了起來,面上顯出幾分難堪,拳頭攥得死緊,“我算什麼?不過是寄人籬下的沒爹沒孃的可憐種,叫花子一般的,人家給個好臉色就該千恩萬謝了。”
溫華吃驚的望着她。
只聽她繼續說道,“昨兒實在是睏乏得厲害,便早早睡了,後來迷迷糊糊地聽見我外祖父的聲音,聽他們說起我母親的事,我就靠在門邊兒上聽了一會兒,得虧聽見了他們的話,要不然我還當他是真疼我呢!”見溫華露出不解的神色,她道,“母親這些年受的委屈誰不知道?我聽說,當初我外祖母本來是想和另一家結親,可外祖父看中了那人,所以母親就嫁了他,若不是那沒譜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不會……如今外祖母想給母親討個公道,外祖父卻說她不曉得輕重,讓她只管照顧我們兄妹,別的事不許插手!說我們兄妹畢竟不是姓潘,即便戴家和潘家再親也是兩家人,臨了又說什麼官場上的事婦道人家不明白!我母親、我母親難道就白死了?不管那人他是不是我——”
見她憤怒的難以自持,在她說出那個詞之前,溫華直接捂上了她的嘴,瞪圓了眼睛低聲斥道,“小聲些!你要是還想出這個園子,就把那些話給我嚴嚴實實的藏在心裡!不該說的時候一個字兒也不許蹦出來!想想你哥哥!”
最後那句話讓戴清欣冷靜了,她嘴角抿得緊緊的,閉了閉眼,眼淚終於滾了下來,溫華放開了手。
“溫華姐,我知道了。”
溫華暗自嘆息,替她擦了眼淚,“難道不知道禍從口出?……爲今之計,不僅是你,你哥哥也要想辦法留在京城裡,一是爲了你們的性命安危,在京城裡好歹有潘家的人震懾着,旁人輕易不敢上門欺負;二則你哥哥要讀書考學,在赫城那窮鄉僻壤的地方又能有什麼好先生?京師人才濟濟,央求你外祖父替他操操心,尋個好先生,要不然沒準兒就真把他留在赫城了。”她復又壓低了聲音,“贖回來的東西先不要聲張,畢竟不能等着坐吃山空,將來等你哥哥出息了,你們兄妹有了自己的家,纔不必再寄人籬下。”
戴清欣聽了點點頭,拭去眼淚,拉着溫華的手,“姐姐說的有道理,我原先想着留在京城是怕那邊下毒手,再說我從小在這邊長大,自然是和這邊親,只是昨晚聽到的那席話實在涼了人的心。姐姐,我如今只盼着哥哥能有個好前程,將來……哪怕破屋爛衫也比寄人籬下的強!”
見她說到這個份上,溫華知道這些日子所遭遇的不幸讓她再不復天真,一時間竟啞口無言,不知該如何安慰她,然而終究不放心她,想了一會兒,道,“我勸你幾句,你別嫌話不好聽,”見對方沒有吱聲,她緩緩道,“潘家和戴家本就是兩家,你和你外祖母家再親,在世上大多數人的眼裡,你仍是戴家的人,而不是潘家的人,你外祖父的意思……我猜測着應該是說即便潘府爲你們兄妹做了全盤的打算,可是一旦將來戴家來要人,潘府便不能不將你們交出去,既然如此,現在最重要的不是爲你母親討公道,而是想辦法安頓你們兄妹,至於你外祖父——老大人在官場上經歷得多,想來確實是有爲難之處,且等等看吧,以後有機會再想想辦法。你看怎樣?”
戴清欣低着頭沒有說話,溫華暗自搖了搖頭,知道這事不是一時半刻就能想通的,“不管老大人如何想的,你外祖母疼你總是真的,不要傷了她的心。”
如此又過了一天,戴氏兄妹離開了京城前往赫城去了,溫華將永寧坊的宅子託付給秦大管家和春樺嬤嬤,便和平羽一起回了鄧家。
果然是到了年節,城裡城外的集市都十分熱鬧,規模和大小也都是平日裡難以企及的,溫華沒有在東市西市流連——過年該置辦的東西早就有專人置辦好了,這次要送到柳莊去的年禮正在他們身後的那輛車上堆得滿滿的,一行人四五輛車在這擁擠的城市中並不顯眼,因爲街上像他們這樣出行的人也不在少數。等出了城,道路上的車輛雖然少了些許,卻仍顯得有些擁擠,不能暢快的趕路,只好老老實實的跟在別的車輛後面慢慢挪動。
回到柳莊,還沒過上兩天舒坦日子,顏家就派人送年禮來了,目的很明確,是要探聽一下這邊親家的意思,看看什麼時候商議婚期合適,宋氏不情願這麼早就把女兒嫁出去,手裡摩挲着黃曆翻了半天,又跟顏家派來的人互通過意見之後,纔將請期的日子定在了正月十六。
等顏家的人走了,宋氏看着黃曆愣了半晌,溫華心裡擔憂問她怎麼了她也不說,等吃過了晚飯,宋氏才彷彿做了決定似的對平羽說,“平羽,一會兒嬸子有事兒跟你說。”
平羽這幾天不是幫着家裡收拾東西,就是悶在屋裡讀書,這柳莊的宅子不像永寧坊的宅子那樣鋪着地龍,屋裡即使生了火盆也掩不住數九寒冬的冷意,平羽雖然穿着一身的儒衫,卻因爲裹得太厚,倒生出些許笨拙的喜感。
屋裡有兩把高背椅,平羽挑了下首的那把坐了,宋氏把針線簸籮收拾了收拾放在一邊,看着平羽說道,“平羽,你今年十六了吧?”
平羽眨眨眼,“是十六了。”
宋氏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原先你爹……有沒有替你定過親事?”
這話問得出乎平羽的意料,他表情微微有些僵硬,低下頭去,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這話說得隱晦,意思卻再明白不過的了,屋裡的氣氛便有些遲滯,不過宋氏仍然問道,“是退了親?還是……你不願意?”
平羽沉默不語。
宋氏喝了一口茶,道,“嬸子不是要勾起你的傷心事,只是你妹妹的親事差不多就算定下來了,你也不小了,到了該說媳婦的時候了,先前爲要讓你專心讀書,所以這事兒沒跟你提過,如今也該想想了。你好好尋思尋思,想要個什麼樣的媳婦,等想好了就來告訴嬸子。”
平羽略顯侷促的答道,“嬸子,這個……還早呢……”
“不早了,成家立業,先成了家纔好踏踏實實的做事。你先想想,看喜歡什麼樣的,咱們仔細尋摸,等尋摸着了還要去求親,這中間一件件辦下來,兩年能把媳婦娶進來就算是快的了。”
宋氏看着坐在下首的這個孩子耳垂微紅,知道他害羞,微微笑了起來,“我看你這孩子平時再大方不過的了,怎麼到了自己身上竟也害羞起來?”
平羽心裡複雜得很,張口欲言,卻不知說什麼,最後只好低下頭去“嗯”了一聲,便藉故退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