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棠點點頭,又請他還原一下當時祝公公說的話。
他猶豫片刻之後照做了。
沒有一句是關於九天靈珠鼎的,也沒有一句是關於祝公公將要請假回家的。
宋棠閉眼沉思,越想越覺得祝公公這裡有問題,便問:“祝公公平日裡有跟外面的人常來往麼?”
農公公連連搖頭,很肯定地說:“據我所知,他從不跟外頭的人打交道。”
宋棠揉了揉額頭,不知爲何忽然有些心驚膽跳。
一個想法在她的心中漸漸清晰。
她起身跟農公公告辭,然後讓紅蓮陪她去英華殿見皇帝。
紅蓮一聽就驚住了,問:“我們又不是真的找到了線索,幹嘛要去見皇上?”
宋棠很篤定地答道:“不,已經隱約看到了線索。”
紅蓮忙問:“怎麼講?”
宋棠:“回頭我再跟你講。”
她現在沒心情講,她要急着見皇上,怕事情被耽擱了。
紅蓮點頭,沒有再問,用盡力氣攙扶着她走。
用過午膳後,皇帝便要午休了,忽然得知宋棠求見,瞬間睏意全無,忙讓範仲通出去看看。
範仲通快步從英華殿裡出來,見宋棠由紅蓮攙扶着立在殿前石階下的空地上,一如那日所見那般柔弱蒼白,但神情中又透着堅強與淡定,笑容便從他的臉上溢開了,溫聲問:“宋姑娘可是找到了新線索?”
當時皇帝已經說得很清楚,要她有了新線索纔來見皇帝的。
宋棠:“不太確定,但是很值得重視。”
範仲通點頭,立即領她進去。
皇帝看着她朝自己走來,感到心裡有久違的波瀾涌動。
儘管宮裡美人很多,儘管每一天他都能從大臣或者公公那裡得知新鮮事,但對於身在宮牆之內被層層保護起來的他來說,依然感覺到大部分的日子是死氣沉沉的,但眼前那朝自己走來的年輕女子,她甚至從不曾刻意在他面前展示什麼,卻還是讓他感受到了一股新鮮的、活泉般的生命力,又像是一抹迎面吹來的春風般讓他感覺賞心悅目。
儘管他並不承認他心裡很高興她的到來。
在她即將走近他時,他不知何故忽然很緊張,並且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他趕忙用手扒了扒領口上的扣子,以便可以更加透氣些。
然而他的神色是從容的,他的臉一如往昔般俊美高貴,加上他坐的位置高於地面很多,因此他可以避掉宋棠的平視。
艱難地跪下行過跪拜禮後,宋棠起身,對着高高在上的皇帝說:“皇上,臣女察覺到有一處可疑,特來向您彙報,順便和您探討一下。”
皇帝用無比威嚴的語氣道:“嗯,你說。”
宋棠:“皇上,司設監的掌印太監祝公公於案發前五天請假回鄉,假期兩個月,不知這事您知不知道。”
皇帝微微一笑,帶點不耐煩的語氣道:“朕日理萬機,怎麼會知道這些?況且也沒人會將這些雞毛蒜皮之事告訴朕嘛。”
他邊說邊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跟一個在某些方面與自己力量相當的人交談是很有意思的,何況對方還是一個百裡挑一的小美人。
宋棠:“臣女今日上午去了大牢一趟,見了守館員鬱清、張文綬和傅見明,詳細瞭解了事發前後青銅器館現場的事。”
她微微擡起頭來看向他說:“據守館員傅見明說,在九天靈珠鼎被盜前五天中午,祝公公曾親自到青銅器館送傘,並向傅見明問了‘青銅器館現在分幾班’、‘哪個班最輕鬆’等不太像他這個級別的人會問的問題。”
皇帝當即明白她想說明什麼了,他語氣平靜道:“儘管他問的這些問題加上他在那樣的時段內請假回鄉這兩件事讓人覺得有些可疑,但這世上也不少碰巧之事,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根本不能證明什麼。”
宋棠:“所以臣女此次來是想就這件事去深挖一下,看看能否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皇帝挑了挑眉,道:“案發後,大理寺也着重調查過他,發現他一無與外頭的人有密切來往,二無作案動機,三無作案的膽量,便沒有對他深查下去了。”
一般來說,如果發現對方沒有作案動機以及時間地點上的可疑,加上沒有證據,大理寺是不會再耗費心思調查下去的。
他們會馬上轉移到更加可疑的事物上,以便在最短時間內獲得第一手線索。
除非很有必要,否則確實不適合花費人力物力在一個雖可疑但疑點尚不足以構成證據的人身上。
宋棠並非查案方面的科班出身,她不拘泥於這一套,她只按照她所認爲的方式來查,皇帝覺得這樣也挺好,只是他還是忍不住想提醒她——也許她這麼做到頭來會是白忙一趟。
宋棠並沒有因皇帝的這番話而退縮,她淡定地問:“請問大理寺是通過向他周圍的人瞭解他還是直接去他的家鄉當面詢問他?”
一直在一旁靜聽着的範仲通立即朝宋棠看去。
他覺得她這問題問得好。
她似乎無論別人怎麼阻難她,她都有法子化解,進而得到她想要的結果。
皇帝也不自覺地一笑,道:“只通過向宮中與他認識的人來了解。”
宋棠:“那臣女請求皇上准許臣女到祝公公的家鄉去當面問祝公公。”
這,犯得着麼?
犯不着麼?
皇帝有些糾結。
於是他問:“你覺得有此必要?”
宋棠鄭重點頭道:“任何一點線索都不應該放過,而且時間抓得越緊越好。”
她還真的很豁得出去。
皇帝深呼了一口氣,說:“也有道理。”
然後他問她:“你親自去?”
他想確認一下。
宋棠點頭,“對,親自去。”
皇帝看向她的腳。
自然,她的雙腳被裙襬遮住了,他是看不到她的腳的。
宋棠主動說:“臣女坐馬車去,有些路段不好走時便換騎馬。”
其實她鮮少騎馬,並且每次騎的時候都是宋燕和從背後抱着她的,還有,她有點怕馬,但是這次也打算豁出去了。
皇帝閉目沉思,沒有馬上回答她。
很顯然,在查案過程中她比大理寺的人更加細心,因而更容易覺察到細微的蛛絲馬跡,可是如果讓她去如此遙遠的地方,加上她還抱病在身,就實在不如派大理寺的人去好。
可是他又想到了自己先前答應她的條件。
這麼一來,他又實在不好拒絕了她然後讓大理寺的人去,否則他這皇帝也太言而無信了。
皇帝所統治的大暘,是一個和平的朝代,不僅整整十年沒有邊關隱患,也整整十年不曾出現過嚴重的天災人禍,因此他這三十年生涯裡除了在京城的幾個重要區域走動過以及在距離京城較近的幾個城市有過短暫的旅行外,他不曾見過遊俠口中高入雲端、仙氣繚繞的山峰,不曾見過航海者口中波瀾壯闊、一望無際的海,不曾見過遊牧地區廣袤無垠的青草地,也不曾見過高原地區終年覆雪的皚皚雪山和絕美落日。
他是這些絕美山河的統治者,卻不曾真正地領略過它們的美,這讓他午夜夢迴時難免深感遺憾,因此每逢有外調的官員回京述職時,他都會問他當地可有美景,在那裡可曾有奇遇等等與工作無關的問題。
當返京述職的官員向他描述時,無論其描述能力多麼差,他都能聽得興致勃勃、津津有味,彷彿自己也親臨其境一般,心中的遺憾也會多少有所減少。
如果不當國君,他可能會遊遍五湖四海,辨識天下英雄。
可是這些都只能是幻想了,他的身份已經註定了他不能過那樣的生活,或者說,他被自己的身份以及這個身份所帶來的責任所禁錮住了,所以當他想到雙腳有病的宋棠都可以去那麼遙遠的地方,途中可以領略到那麼多的美景時,他的心裡不免生出嫉妒。
但這種嫉妒的感覺是極短的,因爲他畢竟是個目光長遠之人,且很清楚她出行的目的並非是領略山河美景,加上也很佩服她這般豁得出命去查案。
如果她是一個男子,他一定會委以重任,讓她成爲他的左膀右臂。
於是他沒有猶豫太久便心裡有數了,他說:“朕會派五人與你同行,這五人中有三人乃錦衣衛,兩人乃對查案有一定經驗的官員,他們可以助你平安來去和給你一些查案上的幫助。”
宋棠和範仲通都頓時大鬆一口氣。
宋棠趕忙跪下叩謝,道:“由於路途遙遠,加上臣女的腳有病,途中需要有人照顧,因此臣女請求皇上准許臣女另外帶上一名丫鬟和兩名屬下。”
皇帝爽快應允。
宋棠:“那臣女明日一早出發。”
皇帝:“嗯,你屆時進宮來找範公公,他會給你安排好人員、馬車和馬匹等。”
宋棠欣喜道:“諾!”
皇帝讓她就座,示意範仲通給她倒茶。
範仲通立即小跑着來給宋棠倒茶,一邊說:“宋姑娘,這是皇上親手泡的君山銀針,宋姑娘有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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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君山銀針——中國名茶之一,屬於黃茶的一種,最早生產於唐朝,芽頭茁壯,長短均勻,茶芽內裡呈金黃色,外層白毫顯露完整,而且包裹堅實,因此外形很象銀針,故而得名,有“金鑲玉”之稱。其味道甘醇甜爽,久置不變其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