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是別人聽到了這話兒,說不定立刻就給那青衣老道跪下來了,不過我爹自謂讀過一兩年書,又在外面見過些世面,曉得這道士啊、算命先生、神棍之類的人物,他給你斷命的時候,總是先給你斷生死,嚇得你半死,然後再等着你求活命的法子,這叫“先抑後揚”。於是我爹梗着脖子,小心翼翼地說道:“道爺,你八年前的時候去過我們家,當時不是跟我們說,這孩子跟了你的話,你是能夠給他改命的麼?”
聽到我爹的話語,那青衣老道的眉頭便高高揚了起來,大聲說道:“改命?天下之大,想要改變命運之人何其多也,但古往今來,又有幾人能成功?不論是這扶抑、通關、調侯,或用神、或用理、或後天五行、或命理預測,以及這四柱扶圓,或者是那傳說中的金篆玉涵,所做的都不過是小運而已,於命理無關,你家娃兒,病入骨髓,非人力所能及也,自歸去,不要打擾老道我修真得果了……”
青衣老道大袖一甩,就要離開,我爹有些愣住了,然而我娘卻不曉得哪兒來的勇氣,一把就跪在那青衣道人的面前,抱着他的大腿,便哭了起來:“道爺、道爺,求你救救我家二蛋啊,他才八歲,還沒有給我們老陳家傳宗接代呢……八年前的時候你不是說要收他爲徒麼?你現在就收了他吧,求求你了!”
我娘這不管不顧地抱着那青衣老道,他也走不脫,有點兒尷尬地看着我娘,摸着脣邊的鬍子,好言相勸道:“呃,大嫂,你別這樣,先起來。”
我娘心繫幺兒,也耍起了賴來,說道爺,你收了我這兒吧,讓他給你端茶送水,端屎端尿地伺候你——八年前的時候你說過要收他爲徒的,你可不能反悔呢……
青衣老道哭笑不得,說:“八年前的時候,我幫着封了那個神魂,本以爲是我的一個老友,收了他當徒弟呢,是因爲以前被他耍得厲害,現在風水輪流轉了,圖一個心裡面爽利而已。後來我發現你兒子就是一個‘山鬼老魅聚邪紋’的絕脈,這個是死結,天罰人受,硬着頭皮活下去,不但害己,還會延禍家人,所以當時纔想着說帶他走。不過你們不答應,我卻是少了一份事情,樂得自在,現在嘛……勸你們一句話,這孩子是個禍端,早死早投胎,說不定還能投個好人家……”
那青衣老道說得一本正經,不但我娘崩潰了,就連我爹也跪了下來——他本來還
以爲這老道士看上了自家娃兒呢,結果人家根本就把這當作是件麻煩事,於是一個偌大的漢子哭得不像樣子,說道爺,我就這麼一個娃兒呢,求你救救他吧。
我爹我娘兩個人在那裡哭得稀里嘩啦,我反倒是沒有什麼感覺,反而有點兒討厭這個青衣老道——雖然他剛剛救了我們,但是把我爹我娘弄哭了,就就該死。
這時剛纔被甩開的小猴子胖妞“嗖”的一下就跑了過來,爬上我的肩膀,仔細看着這個青衣老道,而我的心裡面也憑空生出一絲不樂意,說爹孃,人家不肯給咱治病,我們就回家吧?鬼才願意給他當徒弟呢,走、走……
誰知道我還沒有說完話,正在那兒求人的我爹突然就扭過身子來,“啪”的一下,給了我一個大耳刮子。
我有點兒被扇懵了,直挺挺地倒在了草地上,耳朵旁邊“嗡、嗡、嗡”地響着,接着聽到我爹朝着我大聲喊道:“鬼崽,還不跟道爺道歉?趕緊跪下來,給道爺磕頭,求他收你當徒弟,要不然你就不要認我這個爹!”我聽到這話語,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我長這麼大,跟別人家的孩子一樣頑皮,但是羅大屌總被他爹吊在房樑上打,但我就沒有被我爹打過,沒想到今天他倒是下了這麼重的手。
不過哭歸哭,我爹一吩咐,我就骨碌一下爬起來了,跪在那青衣老道面前磕頭,說道爺,求你收我爲徒,求你收我爲徒……
我像一個磕頭蟲一樣,一個又一個地磕,然而那道人卻看也不看我一眼,而是輕描淡寫地對我爹我娘說道:“萬事皆講究一個‘緣分’二字,我當初跟你們家娃兒有緣,不過盡了,就不要再講了,這個……”他還待多說幾句,突然眉頭一皺,一聲冷哼道:“好你個耍猴的,竟然敢在我的地盤撒野,真當我在這五姑娘山上是擺設麼?”
他這一句話說完,身子微微一晃,突然就不見了,沒了蹤影,我愣住了,都忘記了磕頭,而我爹我娘也傻了,過來好一會兒,我娘才哭喊着推我爹,說你看看,人家道爺真是個有本事的神仙呢,可是當初你這也不肯,那也不肯,結果愣把我們家二蛋耽誤了,現在你看看,到底怎麼辦?
我爹被我娘鬧得兇,要是擱以前,他早就發火了,然而現在心中卻是一陣憋悶,緩慢地蹲下身子來,長長嘆了一口氣,整個人彷彿就老了好幾歲,捂着臉,用一種近乎於哭泣的
沙啞嗓音說道:“唉,這都是命啊……”
我爹是個鐵打的漢子,平日裡總是堅強地支撐起整個家庭,然而這兩天卻是哭了好幾回,像個娘們兒一樣,一雙肩膀不停地抖,顯然是傷心到了極點。
我娘一把就將有些發愣的我摟入懷裡,哭着說:“我這苦命的娃哦,早曉得這樣,我當初就不該把你生下來受苦呢……”
我爹哭,我娘也哭,然而我卻沒有哭,只是緊緊握着拳頭,咬着牙,心裡面暗暗發誓:“我不信,鬼才信那個死道士的話呢,他們都說我要死了,即使過了這個坎,最多活到十八歲也過不去——那我就活到十八歲,一直活到老,活到我牙齒也掉光了,頭髮也脫完了,我也要活着,笑眯眯的,看你比我還要早死去……”
哭完了,鬧完了,我爹把揹簍上面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放在草地上,然後拉着我娘回家,我也要跟着回,結果剛剛一站起來,就給我爹一腳踹倒在了地上,他的臉有些猙獰了,不過還是一字一句地說道:“你給我跪在這裡,他一天答應你,就跪一天;三天答應你,就跪三天!”
我哭了,說要是他一直不答應我呢?
我爹拉着我娘走開了,聽到這話兒,腳步挺住,肩膀抖得厲害,但是卻沒有回頭,而是從嗓子眼裡面迸出一句話來:“那就死在這裡算了。”
說完這話,我爹和我娘就走了,我因爲跪在那裡的緣故,所以沒有看到他們離開的樣子。我爹我娘有多疼我,雖然當時我的年紀小,但是心裡面卻啥都曉得,別的不說,我娘估計回去時得哭一路。不過我也來不及多想,腦海裡面只有我爹那句“絕情”的話,於是又繼續磕頭,朝着空氣一直磕——彎腰、額頭貼地、直起,復彎腰……
周而復始,我磕得頭昏眼花,然而小猴子胖妞卻也沒有跟我父母離開,而是跪在我對面,也跟我學,兩個人搞得像是在拜天地一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頭昏眼花的我幾乎就要撐不住了,卻感覺多了一個身影,擡頭一看,卻瞧見先前離開的那個青衣老道又出現在我的面前,不過他的懷裡面,卻是多了一個白色的小狐狸,臉兒好漂亮,就是身上有好多血。青衣老道詫異地問:“你在拜什麼?”
我想了想,然後恭敬地說:“拜天、拜地,拜父母!”
他點了點頭,說起來,跟我走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