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墳墓中升起的活死人般,剛纔激烈的搏殺打破了夜的平靜。有人報了警,但摯友先生將那電話截了下來,而雪公子動用某種手腕打好了招呼。至少在今晚不會有人前來調查。
他們長袖善舞,這些暗夜中的怪客,他們能夠將此事牢牢掩蓋,凡人將始終一無所知。
就像血族的存在一樣,淹沒在繁華而墮落的夜幕之中,在喧囂的瑣事中沉默無聲。
回到克萊蒙多的房間中,摯友先生穿過大廳,從口袋中取出一個小盒子,盒子中有一粒藥丸,他迫克萊蒙多張開嘴巴,藥丸滾落喉嚨,先前昏昏欲睡的克萊蒙多大聲咳嗽,睜開眼睛,用迷茫的眼神看着我們。
他看見了刻耳柏洛斯的慘樣,發出一聲無力的哀嚎,像是發泄,更像是乞求。
雪公子說:“現在我們應該好好談談了,克萊蒙多先生。”
克萊蒙多拼命扭頭,像是在尋找救兵,但周圍的人不是陷入催眠,就是昏倒在地,連鼎鼎大名的血族獵人也已經墮入了魔鬼製造的噩夢中,倉促間無法醒來。他喊道:“救救我,救救我。”
雪公子說:“沒人可以救你,還是說你另有救兵?”
克萊蒙多仍然沒有放棄希望,大聲喊叫,彷彿歇斯底里的怨婦,他讓我想起了我那已經死去的肥胖女房東。
我吃力的將刻耳柏洛斯從肩上放倒在地,他被黑血禁錮的咒語弄的神智模糊,現在睡得宛若死屍一樣昏沉。啪嗒一聲,那柄赫赫有名的聖血之匙掉落在地上。銀光讓我眼睛一陣迷糊,我伸出手,將銀鞭撿了起來。
克萊蒙多陡然停止喊叫,連呼吸也一時停滯。他瞪大眼睛,像是見到了最難以置信的事。
雪公子與摯友先生的表情也有些古怪,雪公子沉思了一會兒,慢慢的說:“你能拿起聖血之匙?據傳說,這件武器不是與所有者用契約連接在一塊兒的嗎?”
我迷茫的問:“契約?什麼契約?”
雪公子說:“根據傳說,聖血之匙會選擇擁有者,任何未經過篩選的人,僅僅觸碰武器,都會被聖火嚴重損傷,就像我剛剛捱打的時候一樣。”
我一哆嗦,驚慌的把銀鞭摔落在地。
摯友先生急忙解釋道:“刻耳柏洛斯顯然沒有與聖物建立完全的契約,這很可能僅僅是聖物爲了保全自己而建立的借用契約,一旦它認爲刻耳柏洛斯無法保護自己,這契約就立即失效了。”
雪公子看着我,忽然露出非常好看的笑容,他說:“你不僅是一位會念咒的巫師,還成了聖血之匙的臨時擁有者。面具先生,你到底還有什麼秘密?我想我們現在應該審問的人是你,而不是旁邊那位可憐的克萊蒙多先生。”
我嚇得不輕,快速退到牆邊,把腦袋搖得有如撥浪鼓一樣,大喊道:“在下什麼都不知道!在下是無辜的!”
雪公子開心的大笑起來,他說:“你可真容易當真,面具先生,我不過和你開玩笑罷了。”他走上前,輕輕觸碰銀鞭,手指上頓時冒出一道銀光,順着他肩膀飛快躥上,在他潔白的胳膊上留下一道一米多長的可怖傷口,鮮血再度流出,但沒過多久,那傷口很快就癒合了。
他對克萊蒙多說:“又多了一件你需要解釋的事,教授。”
克萊蒙多失神的自言自語,我聽他說:“因爲他能看懂文字,所以你挑選了另外的人了嗎?薩佛林,你不再需要我的侍奉了嗎?”
他很絕望,就像失戀的孩子,就像被子女拋棄的老人一樣。
雪公子俯視着他,說:“很好,很好,就這樣開口繼續說下去,如果你表現得好,我也許不用催眠你。”
突然間,他身旁的刻耳柏洛斯發出一聲悽慘至極的叫聲,脖子伸得筆直,腦袋仰天,五官扭曲的彷彿抽象畫。摯友先生猛然拉住我說:“當心!”
崩的一聲,刻耳柏洛斯渾身的血液高壓水槍一般飈射出來,他的肌肉和皮膚頓時四分五裂,整個人成了一灘血肉模糊的屍塊。這位曾經威風凜凜的血族獵人在頃刻之間變得慘不忍睹,彷彿他體內潛藏着炸彈,終於在此刻將他徹底毀滅了一般。
我滾倒在一旁,等爆炸過後,擡起頭,吃驚的四處張望,但最終將目光停留在克萊蒙多身上——他像是早就知道這樣的結局一樣,淚水從眼中緩緩流下,整個人顯得如此頹廢而無力,好像那些吸食過大量海·洛·因之後,興奮消退而精疲力竭的傻瓜。
他擤了擤鼻涕,看着我們說:“很快就會輪到我了。”
雪公子望着克萊蒙多的屍體,神情有些不耐煩,這裡發生的一切都讓他有些摸不着頭腦——王子殿下似乎從未遭受過這樣神秘而恐怖的打擊,他嚴厲的說:“那你最好快點開口,不然我現在就吸乾你的血。”
克萊蒙多慘然大笑,說:“我會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們。她需要一段時間來凝聚精神,發動下一次這樣的謀殺。我想她找到了她想要找的人了,而我們也已經沒什麼用了。”
雪公子說:“誰?薩佛林嗎?”
克萊蒙多點了點頭,他淚眼迷濛的看着刻耳柏洛斯的殘留物,哽咽了片刻,說:“我會把一切都說出來,如果不這麼做,我就沒有機會了。”突然,他彷彿發癲似的抽搐起來,五官猙獰,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雪公子伸出手,將一滴鮮血滴落到克萊蒙多嘴裡,抽搐驟然停止,克萊蒙多趴倒在地上。
我問:“這是否是那無形之魔施以毒手,要斬斷此人的口舌?”
摯友先生摸摸他的脈搏,說:“不,他只是害怕過度罷了。”
克萊蒙多振作精神,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知道嗎?妖怪們,我一點兒也不害怕你們。甚至一點兒也不害怕死亡。事實上,我的死亡早在七年之前就已經註定。若不是我遇上了薩佛林,要不是刻耳柏洛斯救了我,我早就在七年之前死於倫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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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之前,黑夜之中,倫敦街邊的螢火酒吧。
克萊蒙多是一位一事無成的人,一個頹廢而不切實際的幻想家,一個放蕩不羈的平庸教授。他有時會意識到這一點,但殘酷的現實卻加劇了他逃避生活的願望,他更加沉迷於酒色之中,常常趴在河岸邊嘔吐,將自己的積蓄、才智與前程全數倒入了黝黑的泰晤士河底。
那天夜裡,他正坐在酒吧的窗口邊,藉着微弱的燈光,望着街上燈紅酒綠的世界。
這是一個腐朽而破敗的世界,他想,一個道德淪喪,信仰失卻的社會。女孩兒們像不知死活的白癡那樣,穿着裸·露器官的服飾,像發·情的母·狗一樣在街上**男人。他只要隨意買一杯酒,就會有姿色平常的女孩兒投懷送抱,任他擺佈,讓他帶回公寓,甚至隨他在酒吧旁的垃圾堆上玩弄。
他一邊咒罵着這樣的現象,一邊又深深沉溺,無法自拔。
總有一天,他想,我會成爲萬衆矚目的人,我會讓所有女人——那些明星,那些貴婦,那些名流,那些高官——臣服於我,而不僅僅是眼前這些無腦而愚蠢的白癡女人。
但他又有什麼辦法呀?他的人生已經走到了死衚衕啦。他害怕去另闢蹊徑,害怕嚴肅認真的工作,可又害怕丟棄這份薪水還算過得去的職業,有些時候,他真想。。。。真想拼搏一把,像富豪一樣生活,嚐嚐真正活着的滋味兒啊。
酒吧的門推開,屋外潮溼而枯萎的空氣瞬間涌了進來,他擡頭看着新來者,心中有些驚訝,因爲他認出那人是自己不務正業的弟弟——他留着捲曲的長髮,穿的破破爛爛,恐怕是他常年四處流浪、居無定所的緣故。
如果說有誰比克萊蒙多混的更不上臺面,那就是他的親弟弟了,他改了名,起了一個希臘神話中的三頭獵犬名字,整天孤身一人廝混,每年至少有大半的時間不在倫敦。
但即便如此,克萊蒙多依舊很高興見到他。
弟弟一眼就瞧見了自己,立即露出燦爛的微笑,大踏步朝自己走了過來。
他強壯的簡直像頭熊,很難想象他與自己擁有相同的血統,當他走過酒館的時候,由於踏步而引起的震動幾乎將頭頂的燈泡震落,有他這樣的體格,他完全可以在本地的黑幫打手中找到立足之地。
有一個穿着低胸背心的女孩兒猛然撲上,抱住身前的壯漢,嬌媚的喊:“刻耳柏洛斯,哦,請我喝一杯酒吧,強壯的刻耳柏洛斯。”
刻耳柏洛斯輕輕一推,那女孩兒彷彿跳着華爾茲一般退到沙發上,掙扎了兩下,沉沉昏睡過去。
克萊蒙多站了起來,張開雙臂,刻耳柏洛斯用毋庸置疑的熱情與他狠狠擁抱在一塊兒。
克萊蒙多大笑着說:“克萊,很高興見到你還活着。”
刻耳柏洛斯還以大笑,嚷道:“活着,真的非常走運,這一次的旅途中,我見過太多死亡啦。哥哥,有些時候,你的日子可真讓人感到嫉妒。“
他們自然而然的走到吧檯,刻耳柏洛斯取出一沓厚厚的紙鈔,大聲說:“我來請一輪,所有人這一輪的酒,都記在這些薄薄的小傢伙的身子骨上來。”
他將一把英鎊拋了起來,紙鈔彷彿紛飛的蝴蝶般在吧檯背後飄動,酒保露出友好的微笑,應景的歡呼一聲。小小的酒吧中喧鬧成一片,所有人都在高呼刻耳柏洛斯的名字,爲他們兄弟倆祝壽而鼓掌。
克萊蒙多心想:看吧,我才應該是那個心生嫉妒的人。我什麼時候才能像你這樣毫不顧忌的撒錢呢?上帝啊,那一沓鈔票足足有一千多英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