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孟子爲什麼說“不仁而得國者,有之”呢?歷史上,不仁的象被封在有庳當國君,不仁的叔鮮、叔度分別被封在管和蔡當國君,以“親親之恩”而取得國君的大位,這的確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因爲諸侯國只是局部的一片封地,對大局的影響有限。那麼,能不能以“親親之恩”得到天下呢?歷史上也有這樣的人,比方說夏桀、商紂、周幽王、周厲王,都是這樣。可是孟子認爲沒有這樣的事情。孟子錯了嗎?當然不是,我們應該認識到,“得天下”不能簡單的理解爲得到天下,還要理解爲是否能保得住天下。這樣看的話,夏桀把天下丟給了商湯,商紂把天下丟給了周武王,周幽王把天下丟給了犬戎,周厲王也把天下丟給了暴動的“國人”,他們最終都沒有保住天下,自然也就不算得到天下了。
孟子之所以講述這個道理,說到底是在勉勵當時的國君施行仁政。
【原文】
孟子曰:“民爲貴,社稷[1]次之,君爲輕。是故得乎丘民[2]而爲天子,得乎天子爲諸侯,得乎諸侯爲大夫。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犧牲[3]既成,粢[4]盛既潔,祭祖以時,然而旱乾水溢,則變置社稷。”
【註釋】
[1]社稷:國家的代稱。社是土神,稷是穀神。古代建國時,要立壇祭祀社和稷,所以也把社稷作爲國家的別稱。
[2]丘民:指民衆。
[3]犧牲:指供祭祀用的牛、羊、豬等祭品。
[4]粢:用來祭祀的粟米等穀物。
【譯文】
孟子說:“百姓最重要,代表國家的土神和穀神的重要性低於百姓,國君的重要性最低。所以說,得到百姓擁戴的人能做天子,得到天子信任的人能做諸侯國的國君,得到諸侯國國君信任的人能做大夫。如果諸侯國的國君危害到了土神和穀神,就要改立國君。如果祭祀用品乾淨而豐盛,而且都是按時進行祭祀的,百姓仍然遭受旱災和水災的威脅,那就應該改立土神和穀神。”
【闡釋】
一些研究《孟子》的學者指出,這一章是《孟子》一書中闡述得最精闢、最透徹的一章。孟子在這一章裡提出的“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的觀點,是孟子所有的觀點裡最光輝閃亮的一個。
戰國時代是一個生產力異常落後,科技水平異常低下的時代。在那樣的那環境之下,上至國君,下至黎民百姓都很講究迷信。因此,他們對“君權神授,君權至上”的觀念深信不疑,這種觀念甚至成了全社會的普遍認識。
然而,在“衆人都醉”之時,有一個人卻是清醒的,這個人就是孟子。在全社會都把君權視爲天地、父母、日月和神明的背景下,孟子態度鮮明地提出了“民貴君輕”的觀點。他認爲,不論是社稷還是國君,其實都是爲百姓設置的,如果社稷和國君對百姓沒有任何功德,那麼不管是誰,百姓都可以換掉他,既可以另立國君,也可以重新建立新的國家。
孟子的這個觀點尖銳、深刻而精闢,他把天子和國君從高不可攀的神壇上拉了下來,又把民權放在社稷和君權之上。衆所周知,法國的思想家和革命家盧梭也有和孟子相近的民權思想,但孟子這種把民權放在君權之上的思想比盧梭的“民權論”早了整整一千多年,這不僅是孟子對儒家學說的重大發展,在中國思想政治史上也具有重大的意義。
不用別人多說,孟子自己也知道,他的這種把民權置於社稷和君權之上的觀點,在社會裡註定要受到統治階級的打壓。因此,儘管孟子的民權思想的問世時間比盧梭的民權論早了一千多年,但卻一直停留在初始階段,沒有任何發展。這既是孟子的悲哀,也是長期遭受奴役的中國人民的悲哀。
在明朝初年,作爲儒家“亞聖”的孟子本來和“聖人”孔子一起,被後人把牌位供在孔廟裡祭祀,但當明太祖朱元璋聽人有人讀到孟子“民貴君輕”的論述以後,立即勃然大怒,下令將孟子的牌位驅逐出孔廟。
【原文】
孟子曰:“聖人,百世之師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1]廉,懦夫有立志;聞柳下惠之風者,薄夫[2]敦,鄙夫寬[3]。奮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聞者莫不興起也。非聖人而能若是乎?而況於親炙[4]之者乎?”
【註釋】
[1]頑夫:貪婪的人。
[2]薄夫:不厚道的人。
[3]鄙夫寬:心胸狹窄的人。
[4]親炙:指親自接受聖人的教化。
【譯文】
孟子說:“聖人是千秋萬代人的老師,伯夷和柳下惠就是這樣的聖人。因此,凡是聽到伯夷的德行和風範的人,即使是原本貪婪的人也會變得廉潔,即使是原本懦弱的人也知道立志上進;凡是聽到柳下惠的德行和風範的人,即使是原本刻薄寡恩的人也會變得敦厚,即使是原本心胸狹隘的人也會變得坦蕩。他們的德行和風範在千秋萬代之前得以奮發和表現,在千秋萬代之後,凡是聽說過這些的人,沒有不因爲感激而振作起來的。如果不是聖人,能有這麼大的影響力嗎?他們的影響在千秋萬代之後尚且如此巨大,更何況當時還有親身感受過他們的教化的人呢!”
【闡釋】
這一章講的是偉大人物在道德品質和立身處世上對社會和後世產生的深遠歷史影響。
孟子將人分成了一個有階梯的類別,從上到下依次是聖人、賢人、君子、庶民和小人,劃分的標準主要是道德的高下。這樣說來,位居最頂端的“聖人”就是道德水準最高的人,但孟子卻並沒有把聖人當做“完人”,如伯夷、柳下惠,孟子雖把他們列爲聖人之列,但也指出他們的不足;而且也沒有神化聖人,仍然把他們當作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看待,舜、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都是這樣的聖人。
不僅沒有把聖人當做“完人”看待和當作“神人”膜拜,孟子還提出“人人可以爲聖人”的觀點。孟子之說,只要經過努力,人人都可以成爲和堯、舜一樣的聖人。
孟子的這一系列觀點和主張,使儒家與一向故弄玄虛的宗教劃清了界限,不僅避免了儒家被宗教化,還保證了儒家思想作爲人生哲學的權威性。
【原文】
孟子曰:“君子[1]之厄[2]於陳、蔡之間,無上下之交[3]也。”
【註釋】
[1]君子:這裡指的是孔子。
[2]厄:窮困、困守。
[3]交:交往、交接。
【譯文】
孟子說:“孔子被困在陳國和蔡國之間,是因爲在平日裡跟這兩國的君臣沒有交往。”
【闡釋】
這一章裡孟子提到的“孔子厄於陳”的故事,在《論語》裡面有詳細的記載。據說,當時孔子師徒近百人因爲沒有糧食吃,幾乎都要餓得爬不起來了。這時,學生子路氣憤地跟孔子抱怨說“先生怎麼也有窮困的時候啊”,孔子卻不以爲然地回答道:“君子就算窮困,也不會學小人一樣胡來。”由此可見,孔子確實是很在意自己的人品的,寧可捱餓,也不做不該做的事。
【原文】
孟子曰:“賢者以其昭昭[1],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2],使人昭昭。”
【註釋】
[1]昭昭:明白的樣子。
[2]昏昏:糊塗的樣子。
【譯文】
孟子說:“賢人用自己明白的道理使別人也明白,然而現在的人卻希望把自己都不明白的道理講給別人,而別人卻能聽明白。”
【闡釋】
孟子在這一章裡所的“以己昏昏,使人昭昭”的道理,現在更多的被用到了教育方面。一些教育學家認爲,教育的過程其實就是一個“以己昏昏,使人昭昭”的過程。他們認爲,這個道理包括了以下幾個意思:
一、在教育之初,教育者就應該認識到,自己能力方面的“昏昏”。由於具體情況是複雜多變的,教育的過程可能會有曲折和反覆,因此,不論什麼時候,教育者的認識和能力都是“昏昏”的。面對被教育者時,教育者首先要明白自己的“昏昏”,也就是承認自己不完整的認識。
二、教育的目的是要“使人昭昭”。無論自己是明白還是糊塗,把被教育者說糊塗是很簡單的。但這不是教育的目的。因此,無論講什麼,要讓被教育者聽明白纔是目的。
衆所周知,做到“以己昏昏,使人昭昭”的程度是很困難的。那麼,怎樣才能“以己昏昏,使人昭昭”呢?教育過程不是自發的過程,而是一個幫助被教育者更好的完成認知的過程,教育者要讓這個過程變得具有可操作性。
三、作爲教育者,在給被教育者講道理的時候,要懂得基本的認知規律,懂得人在什麼情況下,通過什麼樣的方式,進行怎麼樣的過程,才能真正弄明白一個道理。只有這樣,纔有可能讓自己在“昏昏”中使得被教育者“昭昭”。
四、在教育過程中,要有一個比較好的引導方法。儘管“一把鑰匙開一把鎖”,但鎖匠的經驗往往有舉一反三的價值,所以教育者要多嘗試和開發不同的方法。
五、教育的過程是雙向的,被教育者不必不如教育者,所謂教學相長,互相啓發,互相學習,正是教育的最高層次。有時,面對有限的經歷和無限的知識,誰也沒有足夠的能力繼續保持教育者的姿態。知識的更新是永恆不斷的,作爲教育者,怎樣才能夠終生都施教於被教育者呢?除了不斷完善和提高自己的水平,應該還有其他的途徑。
【原文】
孟子謂高子[1]曰:“山徑[2]之蹊間,介然[3]用之而成路;爲間[4]不用,則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
【註釋】
[1]高子:齊國人,孟子的學生。
[2]徑:山路。這裡泛指狹窄的山間小路。
[3]介然:經常連續不斷。
[4]爲間:即“有間”,意爲“爲時不久”。
【譯文】
孟子對高子說道:“山坡上的小路本來是很窄的,因爲經常有人在上面行走,便逐漸形成了一條寬闊的大路。如果在一段時間裡沒有人再走那條路,那麼它又會被茅草堵住了。現在,這樣的茅草也把你的心堵住了。”
【闡釋】
兩千多年前的孟子告誡門下的學生說“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兩千多年後的魯迅也說“世上本沒有所謂的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儘管是魯迅借用了孟子的話,但兩個人要表達的意思卻是完全不一樣的。孟子說的是要堅持不懈的學習從善之道,如果輕言放棄,就好像剛被踩出了一條路,很快又被荒草淹沒了。而魯迅的意思是,即使現在革命的人很少,但總有一天會多起來的,也有一股堅持精神。
【原文】
齊飢。陳臻曰:“國人皆以夫子將復爲發棠[1],殆不可復。”
孟子曰:“是爲馮婦[2]也。晉人有馮婦者,善搏虎,卒爲善士。則之野,有衆逐虎。虎負嵎[3],莫之敢攖[4]。望見馮婦,趨而迎之。馮婦攘臂下車。衆皆悅之,其爲士者笑之。”
【註釋】
[1]發棠:指打開棠地的糧倉賑濟災民。棠,地名,在今山東省即墨境內。
[2]馮婦:人名,姓馮,名婦。據說,馮婦善於打虎。
[3]嵎:山勢彎曲險阻的角落。
[4]攖:迫近、觸犯。
【譯文】
齊國遭遇了饑荒。
陳臻對孟子說道:“國都的百姓都認爲先生會再次勸說大王打開棠邑的糧庫救濟饑民。恐怕先生不會再這樣做了吧?”
孟子道:“我如果再次勸說大王開倉賑災的話,我就成了馮婦了。晉國有個名叫馮婦的人,他善於打虎,後來他立志行善,再也不打虎了。有一次,他到野外遊玩,看到很多人正在追逐一隻老虎。當時,那隻老虎背靠着山勢險要的地方,怒視着人羣,誰都不敢接近它。就在這時,人們遠遠地望見馮婦來了,都跑過去迎接他,並請他幫忙打虎。於是,馮婦便挽起袖子下車去打虎了。因爲馮婦抓到了那隻老虎,因此人們都非常高興,但士人們卻因此而譏笑馮婦。”
【闡釋】
在這一章裡,孟子講了“打虎英雄”馮婦的故事。馮婦本來已經發誓不再打虎了,但在別人的邀請之下,他又重操舊業,幹起了打虎的勾當,放棄了自己發誓要當善士的追求。成語“再作馮婦”是說,人不應因環境而輕易放棄自己的追求與原則,也就是不應“再作馮婦”。
從孟子說這段話的語氣裡,我們感到他並不是完全否定馮婦的作爲,也許是因爲“再作馮婦”得到了衆人的擁護,只是士人們在譏笑馮婦罷了。
那麼,難道孟子是因爲害怕士人的譏笑而不去勸齊宣王開倉賑災嗎?
關於這個問題,朱熹解釋說,主要是因爲孟子說這話的時候,齊宣王已經不願意再用他了,自然也就不願意再聽他的話了。孟子自己也是知道這個情況的,而且準備要離開齊國了,所以纔不會再去勸齊宣王開倉賑災的。
由此可見,孟子說這段話時,心態是處在一種矛盾中的,正如馮婦打算再次打虎一樣,也是很矛盾的:不去打虎吧,衆人需要自己幫忙;去打虎吧,又違背了自己的追求和主張。孟子也是這樣,不去勸齊宣王開倉賑災吧,百姓確實需要救濟;去勸齊宣王開倉賑災吧,他又不會聽,而且已經準備離開齊國了,再去勸齊宣王,是不是又放棄了要離開齊國的打算呢?會不會受到齊宣王身邊的人的譏笑呢?孟子想了很久,最後決定不去管賑災的事了。其實,陳臻也是瞭解先生的處境的,所以他馬上又說“殆不可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