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錚這話要是放在南朝四百八十寺的時候,恐怕現在已經被戴枷示衆、遊街受辱了。
或許一直有人認爲宗教是虛假的,但卻從來沒人敢說信仰是虛假的。除了少許遺世獨立的高人,大部分人依然將信仰與宗教看做同樣的事物,既然會來求,自然心中信,那麼這麼不和諧的論調瞬間就引起了相當大的不滿。
只不過,因爲他們看到了站在青年人面前的老居士,於是全都忿忿地瞪了秦錚一眼,就趕緊口唸佛號表示那不是自己的觀點去了。
老居士沒怒,而是饒有興致地說道:“小施主這番話,有不敬之嫌。”
“我不是佛教徒,”秦錚笑道,“再者說,我會像佛祖祈願,就證明我本是滿懷敬意的,可居士非得質疑我的願望,那就不要說我有什麼不敬之嫌了。”
老居士笑了起來,說道:“呵佛罵祖,現在的年輕人真是狂悖。”
“狂悖二字,還請居士收回。”秦錚最不喜歡這種倚老賣老的傢伙,仗着自己癡活了幾十年,一天到晚現在的年輕人如何如何、現在的世道如何如何……說實話,聽着聒噪。
於是,秦錚還是沒忍住,蘇婕妤等人去了殿後遊玩,所以也沒人勸阻他。
“這就是雙重標準了吧?”秦錚絲毫不懼地笑道,“呵佛罵祖歷來都是高僧大德的表徵,宣鑑、文偃兩位禪師都曾做過,爲什麼他們做得,我做不得?”
老居士目光一寒,道:“那是先賢大德,你一個黃毛小子也敢自比?”
“如何是佛?乾屎橛!若以文偃禪師的論調,小子難道連乾屎橛都不能妄論了麼?”秦錚笑了起來,“的確,我並不是什麼證道的禪師,但我的話並非心生罵語,不入生滅之道,不落因果……若以佛門講,我既不是出言不遜的因果俗人,也不是呵佛罵祖的高僧大德,似乎不過不失吧?”
老居士有些發愣,似乎有些不相信眼前發生了什麼,恐怕他現在最想做的是找根棍子狠狠敲在秦錚頭上!
所謂呵佛罵祖,的確有一個證道的標準,唯有證道的高僧大德才能呵佛罵祖而不被視爲狂人。至於剩下的那些狂人,便是沾了因果的俗人,是要落生滅之道去還的。
也就是說,在原本所有人的意識中,要麼是寥寥無幾的高僧大德,要麼就是沾了因果的俗世狂人,前者可敬,後者可鄙……這小子倒好,先把自己摘了出去,說自己不是這兩種人,那第三種人是什麼?
恐怕達摩祖師都給不了答案。
這就是耍無賴了,他自己跳出了規則的圈子,搞得對手無從下口。
可是話說回來,他句句引經據典,字字全無破綻,就算是老居士這等機敏之人,也不由爲之瞠目結舌,心裡當然也不得不升起一分讚賞。
這年代,隨隨便便一個年輕人都敢談論宗教與信仰,都敢呵佛罵祖,這也是老居士最初對秦錚有些不滿的地方。但秦錚的作爲明顯超越了那些狂悖小子,他不但找到了論據,還能自圓其說,還能逃出規則。
恐怕就是高僧大德,也不會再爲難他了吧?
可惜……這位老居士不是什麼高僧大德,於是他笑呵呵問道:“說的有理,可若我現在揍你一頓,你這第三種人算不算遭了報應?”
秦錚心裡一沉,這老頭鬥嘴吃了癟,打算耍無賴了?他一笑,道:“老爺子,說不過我就動手,您這可是心生惡意、身有惡行,因果沾大發了。佛門境地,又是佛門居士,您這信仰可不穩哪!”
“誰告訴你我是佛門子弟了?”老居士臉上閃過狡猾的笑意,“我是路過這裡,暫住而已。”
這回,輪到秦錚瞠目結舌了。他一直拿老頭兒當佛門居士,所以一字一句都在佛理上挖坑埋他,可現在人家居然算計得比他還早,把他誘入了一個假象中,現在真的是捱了揍都沒理由不認了。
可是秦錚是那麼容易屈服的人麼?他笑呵呵道:“老爺子,算了吧,您這老胳膊老腿兒,本來就來日無多,何必呢?”
“既然來日無多,爲什麼不能任性妄爲?我年紀也夠大了,你還真打算還手啊?”老居士笑道。
秦錚故意把臉一沉,嚴肅地點點頭,嚇唬老頭道:“我真打算還手,而且我的手可重,一般人撐不……哎喲!老不死的你還真敢動手啊!”
“老子就動手了怎麼的?你還手啊!”老居士……不!老無賴居然真的迎面給了秦錚一拳!
於是,當蘇婕妤等人在後面緊等慢等等不到秦錚,於是趕緊回來尋找時,看到了讓他們全部驚掉了下巴的一幕。
秦錚和一個老頭正在地上翻滾,老頭扯着秦錚的臉皮不放,秦錚則用手扣着老頭的鼻孔……大殿裡的佛像帶着嘲弄眼神看着兩人,這場面真是……詭異之極。
“嗖——啪——”
“哎呀我靠!你這傢伙居然打我的鼻子,壞我帥哥本相!吃我這招‘滾地楊花翻飛’!”
“嗤嗤——”
“奶奶個腿!你這不男不女的兔爺兒敢弄壞老子的袍子!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病貓啊!”
這一來一往間,一老一少打得不可開交,等圍觀者好容易拉開他們時,只見老居士的三縷長鬚只剩下了一縷,秦錚那素來井井有條的衣服已經被扯下了大半,竟露出個白皙卻結實的膀子,讓圍觀的女孩們不由吞了口口水。
這時,蘇婕妤等人才看清老居士的長相。
秦鬱和秦兮徹底傻了,然後面面相覷,然後大腦放空,然後……他們爆發出前所未有的驚呼。
“我靠——”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秦錚還在圍觀者的拉扯中掙扎着,衝老頭不斷踢腿。他當然不會用真本事和老頭打鬥,但是這老頭的力氣居然出奇的大,他的容讓非但沒讓老頭知難而退,反而變本加厲,於是就隨手一抓,抓掉了老頭的兩撇鬍子。
誰知還沒等他掙脫,秦鬱忽然悶着臉衝到他面前,乾淨麻利快地兜頭給了他兩巴掌,聲音很響但有技巧,所以聽起來重,實際上並沒有什麼損害。
但即便如此,不明內情的蘇婕妤還是驚訝地動彈不得,如果不是小十七瞧出了端倪,她恐怕會立刻拋卻大小姐的作風,撲上去和秦鬱撕在一起了!
“臭小子!有本事繼續來啊!你不是很拽嗎?”老頭還是不罷休,一邊踢腿一邊衝秦錚吐口水,直到秦兮出現在他的面前。
“爺爺!別鬧了!”秦兮一聲怒吼,周圍一片寂靜。
在一個地方,你可以不認識這裡的最高權力、最高暴力和最高智慧,但你一定會認識這裡的最高美貌。
秦兮,就是九原最高美貌的代表之一。
那麼秦兮會叫誰爺爺呢?所有人心裡都想到了,然後他們實在有點無法接受這個在佛堂裡四處騙人算命的老頭子,居然就是秦家家主。
最悲慘的莫過於秦錚了,與其說他在佛祖面前的話是願望,倒不如說是給自己定的一個想法。單單一個想法居然引來了這麼個老頭子無理取鬧,還掐了起來,最後居然告訴他這就是他自己的爺爺!
“這是開玩笑吧?四哥你踹我一腳,我估計就醒過來了。”秦錚有些愣愣地說。
秦鬱無奈一笑,說:“不用懷疑,你醒着。”
“……”秦錚現在眼淚都快下來了,“不帶這麼坑人的啊!”
夜深人靜時,秦錚悄悄打開了窗戶,探頭四下一望,然後就打算跳出去。
“你幹嘛去?”頭頂忽然傳來那熟悉的煙嗓,接着小十七像個蝙蝠一樣倒吊着出現在他的面前。
秦錚嚇了一跳,結結巴巴說:“去……廁所。”
“拿着行李去廁所?這麼老的梗你也好意思用?”小十七滿臉都是鄙夷。
秦錚的眼圈再次紅了,委屈地說道:“我有什麼辦法?”
“我又不是以智慧聞名的,關我什麼事兒?”小十七聳聳肩,“我的職責,是督促你完成自己的事情,逃跑和自殺都是不可以的,被殺當然也不可以。如果老頭兒要弄你,我一定會站在你這邊,但是如果你要跑,那我肯定立刻叫人。”
秦錚真的不知道自己上輩子是不是個花花公子,怎麼身邊隨便一個女人就能堵得他說不出話來呢?
他憤憤地關上了窗戶,然後趴到牀上去了。
愛咋咋地吧!人死鳥朝天,死逑就死逑!經歷過這麼慘無人道的“爺爺耍孫子”的事情,秦錚真的覺得鄧超那個逗比說的一點都沒錯。
“沒有一個好人啊!”
然後,他就在無奈和睏倦中慢慢進入了夢鄉。
“鐺——鐺——鐺——起牀咯——”
秦錚無奈地翻了個身,嘴裡嘟囔起來。
“什麼時候開始敲鑼當鬧鐘了?”他在秦家住了五天了,這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報時。
“鐺——鐺——鐺——起牀咯——”
秦錚鬱悶地把被子蹬飛出去。
“有完沒完啊!”
“鐺——鐺——鐺——起牀咯——”
“我靠你們這羣人到底還讓不讓人活……呃……”秦錚在憤怒中坐起身來,然後他看到了一個人。
這個人坐在他不遠處的桌子旁邊,帶着笑臉戲謔地看着他,然後手裡舉着銅鑼和鼓槌。
秦錚和這人對視了半天,努力忍着眼裡的淚花,壓抑、壓抑、再壓抑,可是他最終沒有壓抑住!
於是,整個秦家都聽到了一聲夾雜着委屈無奈幽怨悲憤的怒吼。
“老不死的你到底想幹什麼!”
“嘖嘖,”秦兮咋吧咋吧嘴,“真可憐,來婕妤,吃這個。”她夾了一塊本地糕點放在蘇婕妤盤中。
對面的秦鬱正在啃油條,搖了搖頭。
“得罪了老爺子,真不知道會死成什麼樣……”
“可憐——”
兩個秦家這一代的俊傑齊刷刷搖起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