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漢牛驅車載着阿肯在倫敦的街道里散心,街道乾淨而夢幻:兩邊長滿整片的鮮花,如同披上色彩斑斕的披風,馥郁芬芳,在和煦的風動下更顯得濃重。在這醉人的場景面前,阿肯欣賞了一下便懶洋洋地閉上眼睛,他的心裡漂浮着另外一片小島,海面飄着一帆孤葉,在冷冽的海風下恍惚。他的心也像在飄搖不定的船中似的,暈暈玄玄之間疲憊地睡着。
阿肯在夢裡做了夢。
大概是因爲夢中夢的緣故,又也許是喝酒喝多了,阿肯的腦子極度漲裂,軟綿綿地癱倒在一片熟悉的破落的農地裡。
他用力地扯動周圍的枯草使自己起來,揉揉自己的腦袋,摘下眼前一棵麥草含在嘴裡嘬,但是索然無味。
“咦?這塊麥草田怎麼會在這裡?兩年前已經被政府改成馬路了啊,我還捐助了一比善款呢。”阿肯環顧四周,驚奇地發現老家的佈景分明是五年前的樣子:“熱烈祝賀秦川等三位同學考入一本院校”的紅色條幅掛在麥田的電線杆上,這幾個大學生就是阿肯資助的。
阿肯趕緊爬起來四處晃盪,但是卻發現無法踩實地面;他摸了摸電線杆,卻發現自己的手穿過了那根水泥柱子;他有些口渴便進到一戶農家想要點水,卻發現主人毫無反應。阿肯在夢中夢裡是虛像嗎?還是夢的場景是虛像?
他有些懷疑自己穿越了,搖擺不定地“坐在”農戶的石階上,偷瞄了一眼牆上的日曆-----2010年5月8日。
“我的媽?老天開眼了。”阿肯激動地“大叫”,也不能算是“大叫”,因爲除了阿肯沒人聽得見。
他趕緊跑到了李蘭的家裡----阿肯家對面的一個“灰頭土臉”的破宅子。
王賢真的出現了!他正鬼鬼祟祟地走到李雨晴的屋子裡,從後面一把環抱住了她,“小姑娘,你讓叔叔想得好苦喲。這破事讓叔叔好久沒見過女人了,快給叔叔解解悶,好孩子。”他脫下了李雨晴的褲子,任憑李雨晴怎麼哭嚎都沒用,惡魔的手指在她的下體里扣來扣去;他又把自己的褲子也脫了下來,一把將李雨晴按倒在地上,瘋狂地禽獸着。李雨晴赤裸的下肢深陷在冷颼颼的地上,這種冰冷的感覺給她絕望和麻木。她面色慘白,不忍直視。
阿肯氣瘋了,他想衝上去把王賢痛打一頓,卻發現自己的拳頭只是穿過了王賢的臉。阿肯又用腳踹,卻也無計可施。他的腦子越來越脹痛,任憑他怎麼撞王賢,兩人都毫無感覺。夢中夢,如夢如幻,卻分明是真實存在的不可違逆的歷史!
阿肯幾近瘋掉,他仰天發出無力無聲的嘶鳴。
阿肯絕望走出了那所房子,原處的原野反射出熱辣的陽光,使得一切都凝滯不動,大地籠罩在無邊的冷寂之中。阿肯屏住呼吸,他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不想做,覺得自己走在了懸崖邊緣,只需要縱身一躍的意志。
他在那裡呆了很久,精神和身體都麻木了,像原野裡木訥的稻草人。突然,迎面走來了一個戴眼鏡的弓着腰的青年,拿着證書正匆匆趕赴某個地方,後邊還跟着兩個穿着校服的學生----秦川、張路和魯奇,這個村出的第一任本土大學生,身上的簡章估計是準備參加什麼頒獎典禮。
阿肯看着他們回憶了很久,想起了一些事情:那幾個是阿肯資助過的大學生,看樣子應該是準備去參加村模範青年表彰大會、當年阿肯他也被邀請參與主持這場表彰大會。他站起身顫抖着雙腳,跟着幾個大學生一起去了會場:一塊空地上的幾張紅凳子和一張木桌子,空地是給村民站的,紅凳子分別坐着阿肯、校長和村支書。
五年前的自己站在阿肯面前:利落的分頭,油光滿面,笑臉盈盈。阿肯無奈地笑了笑,看了看現在的自己:面黃枯瘦,垂頭喪氣,還住院了。人生如棋,局局新。
透明的阿肯走上講臺,無所事事地對着自己滑稽地做着鬼臉;他坐在主位上佯裝成領導,粗着嗓子喊道“槍斃王賢”;他用手翻弄村長的頭髮,調戲這個小時候常常呵斥他的男人。陽光在會場斜斜地移動着,照亮了兩旁成片的莊稼;它隨着雲層緩緩地移動着,溫柔地依次拂過每個人的臉龐。突然間,這道光亮射在一個熟悉的面孔上,他的面龐英俊而嚴肅,彷彿一個正人君子:是王賢。
王賢正穿着一件黑色的皮大衣,把頭埋得低低的,只用兩雙眼睛鬼鬼祟祟地窺視着阿肯,面懷妒意。他偷偷地走到了一個角落,蹲了下來,怨聲載道。
“他媽的,這傢伙全佔了我的庇護纔有了今天。大字不識也好意思當主持,一羣目不識丁的,真正的大儒總是隱姓埋名的,呵呵,就像我這樣。”他一個人嘟嘟囔囔、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話,“有這樣的哥哥可真夠背的,差得丟人,有錢了也不知道幫襯。”
阿肯就蹲在他旁邊聽,笑得前仰後合:“就你他媽還大儒,就你還庇佑我,
也不照照鏡子,誰是人誰是禽獸?搞了半天嫉妒我嫉妒得不行嘛!還幫襯,我去你媽的。”他在王賢面前像只頑皮的猴子一樣跳脫着,一會兒朝他的肚子猛地一踹,一會兒握緊拳頭爆頭痛擊,一會兒對着他的臉不住地唾沫橫飛。可這些王賢都無法感知,倒真像是阿肯心裡的幻境。
兩個人蹲在角落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語,一直到會議結束。
會議結束的時候,村支書號召所有人一起拍張合照。
王賢和阿肯不是沒有一起拍過照片!
王賢在村裡潛逃不是沒有記錄!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太陽上升了,射出的光芒使地面上蒸發水汽形成的金色的薄薄的一層霧化開了,天地在陽光下真正善良得透徹。
阿肯興奮至極,看着拍照的人羣,仰天大笑:“蒼天有眼啊!蒼天有眼啊!”
拍完照片,阿肯第一個衝上去,穿透人羣,踮起腳尖,仔仔細細地看了看相機裡的照片,屏幕上角落裡王賢道貌岸然的樣子讓阿肯的心瞬間歡快得像逃出囚籠的獅子,他感動得歡笑個不停。
“喂,阿肯,醒醒,醒醒!到了。”陳漢牛猛烈地搖晃阿肯,。
醒來的阿肯看着陳漢牛,捏了捏他的臉,又掐了掐自己的臉,興奮地大呼小叫:“我的媽,有感覺!有感覺!”
“什麼什麼有感覺?酒店到了,我給你定了房間了,你進去說一聲就可以了。不過我不能陪你了,明天早上我要去一趟瑞士拍廣告,你有別的安排沒?”
“有,我有,你去吧。”
“哦,那你這事兒咋辦?”
“涼拌!我有招了!”阿肯下了車在陳漢牛面前又蹦又跳,就像個度假的小學生。
他別過陳漢牛,立即去到一個廁所,拼了命地咬自己是自己發痛,彷彿打開了返回的開關,真正的醒來。
第二天,他一年多來第一次重新回到了以前魔幻城的別墅。阿肯在門外走來走去,像個初戀的少女,他恨不得破門而入可又想起離開時無理取鬧的樣子,感到羞愧和無語。百般猶豫下,阿肯終於按下了電鈴。
出人意料的是:開門的是麗芳!
“麗芳?”麗芳個子不高,穿着大紅色的連衣裙和拖鞋,睡眼惺忪地看着阿肯。
“阿肯?”阿肯只穿了一身破舊的休閒服,他爲自己這身狼狽打扮感到羞愧。
“你怎麼會在這裡?”阿肯看到麗芳,小鹿亂撞,支支吾吾地問道。
“我……我重新嫁人了。”麗芳看到阿肯也有些觸動,眉毛不經意地上提了一下。
“嫁到這裡?”阿肯十分意外,這些年裡變化真大,連麗芳都改嫁了。
“嗯。你今天來是?”麗芳問道。
“哦,沒什麼,我找點東西,不過看樣子應該不在了。”阿肯不敢正眼多看麗芳幾眼,“你過得挺好的啊,哈哈,這就好。沒什麼事了,我先走了。”
“誒,阿肯,找什麼東西啊?我聽說你病了,好點了嗎?”麗芳一如既往地關心着阿肯,“要不要喝點水啊?我看你。”
阿肯的心感到刺痛,不論過了多久,不論這個女人被自己怎麼傷害過,她都沒有恨過阿肯。
“不……不用了,我先走了。”
“誒,什麼東西啊?”
“沒什麼,估計沒了。”
“也許有呢?你說說吧。”
“照片,我想找五年前那張村裡頒獎的照片。”
“你等等別走啊,我去給你拿。”
“啊?”
麗芳居然真的拿出了那張照片,阿肯仔細地看了看,雖然有些泛黃,但依舊可以分辨清楚每一個人。
“你怎麼會?”阿肯感到欣喜若狂卻又疑惑不解。
“我怎麼會有這個照片是嗎?哦沒什麼,我和我老公說我以前住這裡,離了婚我們也還是故人。念及舊情我就把你的東西裝箱子裡了,指不定你什麼時候要拿走。你是個無賴,東西沒了到時候我們麻煩可就大了。”麗芳說這話的時候笑得很燦爛,但是眼眶分明就有些紅了。
阿肯被麗芳感動了,他連連道謝卻又轉身馬上離開了,既不願意再觸動麗芳,更不願意被她的新丈夫看見打攪她的新生活。
“誒阿肯,有需要還可以找我的。”
“不用了,你安心過你的日子吧。”
這次,爲了防止羅玲、劉沛還有王賢再從中作梗,阿肯直接把照片提供給了陳漢牛。
檢察廳收到檢舉後立即以潛逃罪的名義逮捕了王賢。不出阿肯所料,王賢、羅玲和劉沛都試圖賄賂法官和其他法務人員,好在申訴的人是陳漢牛,擺平這點事情對他來講易如反掌。
王賢三番五次要求重新開庭,他一直聲稱要和提供照片的人當面對質還自己清白。
阿
肯和陳漢牛一起去了現場,不過阿肯躲在了觀衆席裡,就像五年前王賢躲在觀衆席裡一樣,不過他是磊落得多了。他不願意出面的原因是因爲他的弟弟辜負了他父母的培養,長兄如父,他爲這個形同陌路的弟弟的散盡天良感到發自內心的羞愧,這一點不同於當年他弟弟僅僅因爲榮譽爲自己的哥哥感到丟人現眼。
大家開完庭,陳漢牛因爲還有公事在身現行離開了。天空蔚藍耀眼,帶着那種色彩斑斕的輕盈氣息,阿肯一個人走在回醫院的路上,他穿過這樣一層層金色的空氣,再也聽不見任何的嘈雜,內心前所未有的波瀾不驚。
回到了醫院,他發現李雨晴已經在醫院的草坪上恭候多時了。
“師傅師傅,我媽媽說那個男人被逮捕了啊!”李雨晴一看見阿肯便像草中的蚱蜢一樣蹦跳上來,臉上充滿了說不盡的喜悅。
“嗯,公道自在人心。”阿肯看見久違的李雨晴的笑頓時感覺更加得意了。
但有一點,阿肯還是感覺十分愧疚:王賢被定罪並不是因爲強姦性侵,而是因爲待罪潛逃。雖然結果都一樣,但是終歸是沒有還李雨晴一份清白。這一點,阿肯沒有告訴李雨晴,他也永遠不會告訴李雨晴。
不久就到了中秋的前三天:淡黃色的月亮寧靜地掛在天上,開出薄霧似的小白光環,閃着銀白色的光芒。牛奶色的月傾瀉下來,使得青草和樹葉都畫成圓弧形的漂亮軌跡,五顏六色的瓢蟲和甲殼蟲,從周圍濃密的秋意中彙集過來,歡快地跳脫着。
阿肯在醫院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去了一趟監管所,他現在是唯一一個有探視權的人了,王賢的老婆已經和他離婚了。
“是你?”王賢看見阿肯感覺十分驚訝,但是馬上又臉色大變,“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對吧?滾吧你,不論如何,我都始終比你優秀,這一點從來都是!”
“我希望你尊重我。”
“尊重你?你一個地痞流氓也配我尊重?爸爸媽媽都不想要你你還有資格獲得誰的尊重?”王賢總是老一套,對阿肯一如既往的囂張跋扈,他始終認爲自己和哥哥有着天壤之別。不過現在看來確實是這樣的。
“我的意思是請不要拿我和禽獸比較,我覺得很受侮辱。”阿肯輕蔑地笑了笑,“尤其是還是一隻被關在牢籠裡的禽獸。”
“你他媽閉上你的狗嘴!小人得志!”王賢對着聽筒大吼大叫。
阿肯捂住耳朵做出嘈雜的樣子,鬍髭裡露出不屑一顧的笑,調侃道:“照片上的你跟現在差不多,只不過要斯文一點,至少知道嫉妒一個人要小聲嘀咕,不要大吼大叫。”
王賢的眼睛瞪得巨大,張牙舞爪,彷彿要毀滅世界的恐怖分子。他長久地凝視阿肯,想了一想,仰天大笑,氣勢洶洶地罵道:“你怎麼會知道照片的事情?就是你提供的對吧!我就說陳漢牛怎麼莫名其妙會來舉報我還有照片,原來都是因爲你!王真,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你親手殺了你的弟弟!”
“是我又怎樣不是又怎樣?我不想對你怎麼樣,你在我眼裡連只狗都不如,我只是爲了還一對落魄了半輩子的夫妻一點殘存的驕傲,我只是盡我這輩子唯一一次哥哥的指責,長兄如父,子不教父之過!”
“我呸!瘌蛤蟆想跟白天鵝攀親戚!做夢吧你!”
“那這是我們這輩子的唯一一次當親戚了。”阿肯冷漠地說。
現場死一樣的沉寂:門外還是燈火輝映的節慶,早已掛上的花燈在秋風中微微搖晃,硃砂紅的光芒一點點滲進監管所,把陰暗清冷的的佈局照得有些溫和。
王賢的眼眶突然紅了,小聲地說了一聲:“哥,你自卑過嗎?”
“你說什麼?”阿肯透過鋼化塑料版看見王賢的嘴巴動了動,他趕緊拿起聽筒問。
“沒什麼。”王賢的眼淚嘩啦啦地流了下來。
風風雨雨走過,阿肯對於王賢,是最厭惡的人,是最讓他感到恥辱不肯向別人提起的,是親手埋葬他也是唯一一個來看他的人,更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血濃於水的親人。
殘光像雨滴悽悽切切地在屋內飄搖,迴旋飛舞,落在他們倆的臉上。王賢再沒有什麼事情可做了,今天、明天,以後都是如此,破碎的未來讓他疲倦心酸。阿肯站立起來,在這淒涼的如同的太平間的地方,他彷彿看見優美花園裡父母和弟弟笑臉盈盈的模樣,彷彿聽見父親樂此不疲地誇耀弟弟的聲音,彷彿嗅到母親全心全意爲他弟弟烹製的菜餚。
“我走了。”阿肯的探視時間到了,他扯着乾啞的喉嚨,艱難地吐出:“珍重,弟弟。”
阿肯掛掉聽筒轉身的那一瞬間,王賢含着淚喊了一聲“哥”,但是阿肯沒有聽見也沒有看見。
這個探監區,板前是哥哥,板後是弟弟。
這是阿肯的中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