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認識破爛王老高
做完三妹的節目後,草兒聯繫到一個靠收破爛起家的文化商人,問我偏離主題沒有。我肯定地說:“沒有。一座城,每天的破爛不計其數,千千萬萬個拾荒者從垃圾裡頭淘出財富,一是廢舊利用了,二是爲清潔城市做出了貢獻,怎麼會偏離主題呢?這期節目我們就是隻收成本費,也要做。”
我們初步瞭解到,破爛王名叫高成貴,河南駐馬店人。高中畢業後在某豫劇團跑龍套,遇上劇團人事改革,改掉了。丟了飯碗的高成貴把還未成年的孩子扔給父母,帶着老婆南下羊城,當起了街頭藝人。
在街頭賣藝,要會吆喝會忽悠,高成貴夫妻倆不是這塊料,換上行頭只是咿咿呀呀的唱,沒多少人回頭,也沒人注意。因爲這種外來的“地攤文化”沒人能聽懂。感到街頭賣藝和乞討沒啥區別,那叫頂着碓窩子唱戲——費力不討好。一天到晚也掙不了幾個錢,剛來沒錢住旅館,就睡立交橋底下,時間一長,髒兮兮的,蚊蟲叮咬,吃了上頓沒下頓那是常有的事情。
我們針對高成貴的情況,制定了一個策劃方案。像他這樣內向、木訥的人,按照以往的經驗,做談話節目顯然不現實。問一句說一句,不問就卡在那兒了。一冷場接不上話來,節目的效果要大打折扣。草兒說:“要不大哥多寫點主持人的引導詞。”我說:“那也不行,這樣有喧賓奪主的感覺。”三個人到越秀公園轉了一圈,大鵬說轉累了,要找個茶館去喝茶。從越秀公園的南門一出來,剛好到了中山紀念堂的後門,對面有一個小咖啡廳,三個人進去坐下來喝咖啡,喝咖啡的空檔我想起了在宜昌我與陳奶奶合作的幾期節目,大都先寫一篇稿子,再去拍,或者先採訪,邊採訪邊拍攝,裡頭插幾段採訪對象的同期聲,回來再根據拍攝內容整理,這樣的節目畫面雖然有些死板,缺少靈動和現場感。但對於不善言辭的人來說,應該是個不錯的選擇。想到這兒,我對草兒和大鵬說:“我主意有了,草兒打電話吧,約時間與高老闆見面。”
草兒一聽說我有思路了,就開始打電話。老高還真是個急性子,要我們馬上就過去,約定去吃晚餐。當年,老高的廢品收購站在荔灣區的南安路盡頭,周圍是一片荒草,收購站的對面是一片池塘(十幾年沒去過了,肯定變成高樓大廈了)我們和老高一見面,想去握個手,一來表示誠意,二來證明我是尊重勞動者的。老高把手縮回來了,說:“沒來得及洗手”,說完,就像鴨子跑步一樣,歪歪大大的跑去洗手去了。老高洗完手跑回來時,發現他走路有點兒跛。他把我們領進辦公室,我們剛一坐定,一大盤西瓜就放在茶几上了。
坐定後,我觀察老高的外貌,身高不過一米六,略瘦的體型在大熱天穿一件藍色的工作服,滿身汗味兒,背上揹着一大塊“鹽巴”,格外顯眼。黝黑髮亮的臉上笑起來已經有很多皺紋了。真是在我的意料之中,問一句他說一句,旁邊有個中年婦女幫他補白。不用問,憑着這個默契程度,一定是嫂夫人了。
我們下午四點多鐘開始座談,一直到六點多鐘,中途休息十分鐘去上廁所。上廁所的途中草兒對我說:“這大哥跑過龍套,又在街頭賣過藝,說話怎麼還是不咋滴。”
我說:“他要是會說話,單位會撇掉他嗎?他要是伶牙利齒,在街頭就站住腳了,你看那些賣狗皮膏藥的,哪一個沒賺到錢啊。這種人,天生的實在人,吃虧就吃在嘴笨上。”
“那還用老辦法,我怕節目會炸鍋啊。”
“先還是談話吧,再拍一些現場的鏡頭,或者根據談話的內容補拍一些有現場感的畫面。回去根據鏡頭寫解說詞兒,我以前這樣弄過。”我說。
“看來,說話不僅是一門學問,也是謀生工具呀。”草兒說。
“那當然,要不你四年本科,就專門練習說話呢。”我說。
“哦,這是你說的呀,你不是說光說不練假把式嗎,這會兒又說我的專業特長派上用場了。”
“我一直、歷來、自始至終都是肯定嘴皮子的功夫是有效的、有用的,啥時候抹殺過你的作用啊。”我說。
“這麼說,我在大哥的心裡還是有重要位置的,是吧?”
“是的是的,我的心裡只有你沒有他。”我用歌詞哄她。
“哪個他,是不是……?”草兒用手偷瞄着在洗手的大鵬的背影。
“這是你說的,我沒說啊,不然等會兒你又搬弄是非啊。”
“大哥你?你把我想成啥人啊?”
“你不是這樣的人嗎?”
“……”
大鵬過來了,問我們唧唧歪歪在說啥。草兒說:“在說二哥的背影”。
“我的背影好看嗎?”
“好看,杯弓蛇影。”
“什麼啊?再說一遍。”
“好了,不鬥嘴啦,我們繼續工作,太陽快落山了。”我忙轉移話題。
我們又回到原座,繼續“圓桌”採訪。
草兒問:“高大哥來廣州多少年了?”
“有七八年了。”
“踏上廣州的土地,當時是怎麼想的。”
“這還咋想,想餓了有飯吃,困了有地方落腳,就中。”
“那你餓過沒有?”
“有,太多了。經常買個饅頭兩個人分了吃。”
“那是爲什麼?”
“兩眼一抹黑,掙不到錢唄。”
“你們像路人乞討過嗎?”
“這個,還沒有。”老高說。
嫂夫人把老高肩膀一撞,說:“怎麼沒有,妹子我告訴你,現在硬氣了,那都過去了,還怕丟人嗎。唉呀,妹子,我們那就是乞討啊。”
“嫂子,你說細緻點兒,舉個例子。”草兒說。
“剛來時吧,我們晚上沒地方去,天橋底下就是旅館。有一天晚上,我和你大哥擠在一起,那味道有些不好受了,還引來蒼蠅蚊蟲、臭蟲什麼的,反正這些吸血蟲都來了。我們就到處找洗衣服洗澡的地方,沿街找啊找啊,沒一個人搭理我們。遇上開店的,以爲我們是要飯的,丟個饅頭包子就叫我們快走。就這樣一直走一直走,看到一個池塘,我們忍不住就下池塘了。就在我們洗澡的時候,來了一幫巡邏的人,把我們當精神病送到轄區治安室。在治安室,我們不承認有精神病,我們解釋,他們又不聽,老高急了,就說了一句髒話。兩三個人拳打腳踢的,把他的左腿打折了。當時又沒錢治,就這樣拖着挨着,這不落下殘疾了。那幫保安把我們關了一夜,第二天才放我們出來。妹子,你說丟人不丟人?”
草兒問:“那你們從池塘裡被抓起來時,都沒來得及穿衣服?”
“我們當時想,那荒無人煙的鬼地方,天又黑了,根本就沒人,哪知道剛一下水,就來人了。唉呀,那真是丟人丟到家了。”嫂夫人手舞足蹈,邊說邊做動作,把草兒逗的笑得前仰後合。
耗時兩個多小時,把老高的創業史過了一遍。我注意到,當老高說,當街頭藝人被人丟果皮,晚上睡覺睡天橋底下時,大鵬的臉抽搐了一下,似乎有什麼觸動,這個細節,草兒沒注意到,而我感覺到他肩頭的攝像機在不停抖動,畫面不穩影響後期製作啊,我用手碰了碰草兒的肩膀,示意她看看大鵬。草兒走過去一看,發現大鵬臉上掛着兩行眼淚。草兒拿出手紙,替他擦眼淚,我想大鵬一定是被老高的經歷所觸動,這也是:
“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溼。”
不同的是,大鵬不是司馬,是真正的一介布衣。
那天晚餐我們就在老高的工棚裡就餐,所有的菜是他和嫂夫人自己種的,肉是嫂夫人養的豬,豬吃的是剩菜剩飯和米糠,豬肉自然不一般,喝的酒是十幾塊一斤的高粱酒。開始我們吃得很沉悶。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老高一路拼搏,是困獸猶鬥,是在悲壯中站立起來的,在飽受歧視的眼光中,用每一天每一個小時每一分鐘的堅實步伐,走出了一條康莊大道,支撐着他的精神大宇的就是爲了活着、體面地活着。他硬是在陌生的他鄉之地,用一雙勤勞的手,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老高天性老實,不會獻媚逢迎。在改革時,按工齡應該下崗或轉崗的是臨時用工,他萬萬沒有想到已經過了45歲、有15年舞臺經驗的他被內定下崗了。初到廣州的時候,兩袖清風、舉目無親。收破爛是無意之中的念頭。有一次,大橋底下丟了好幾個可樂瓶、礦泉水瓶,夫妻倆把這些塑料瓶放進一個破框裡,坐在旁邊打盹兒,來了一個收破爛的要他賣,他就賣了一塊五。然後他們就跟蹤這個拾荒者,發現拾荒者把塑料瓶賣到了廢品收購站。從此,他就天天跑火車站人流多的地方撿那些瓶瓶罐罐的,後來也找垃圾站,儘管惡臭難聞,但也要咬牙堅持。從每天只賺幾塊錢到幾十塊錢、幾百塊錢,一點一點積攢,像燕子銜泥築巢一樣,財富越積越多。
我問老高:“能不能告訴我,現在一天能賺多少錢?”
老高猶豫着,躲躲閃閃。還是嫂夫人搶先回答了。“大兄弟呀,不瞞你說,現在一天有好幾千塊進帳。”
草兒問:“爲啥原來只有幾十元、幾百元,現在有幾千塊呢?”老高眨巴眨巴渾濁且帶血絲的眼睛,說:“以前沒本錢,也沒門路,只是兩個人撿廢品,體力活兒,運氣好一天有百十塊錢,運氣不好的話,一天只能撿到十幾塊錢。現在我不撿了,你嫂子她負責張羅,我們租地蓋簡易房,開始坐地收購,賺中間差價。現在可好呢,有門路了,環衛部門也支持我們搞廢品收購,你們看,我買了好幾臺車了。”
草兒不停地導,不停地問,老高的話匣子也在微微開啓。剛纔拿着攝像機,老高一看這機器對着他有些拘謹,沒想到在飯局上老高還是能侃幾句的。老高還勸我們喝酒,我們沒勸動,他自個兒倒越喝越起勁兒了。我示意大鵬偷偷架機器,大鵬把機器架在遠處,我們在酒桌上你一句我一句,不停地叨叨,誰知,這樣的效果,很是自然。飯後,我們回放採訪過程,發現一個問題:老高初來羊城,受盡奚落和屈辱的畫面,如果只有呆板的文字,沒有活的畫面,做出來的節目有點兒不倫不類。怎麼辦?我們決定自己解決。八年前的老高誰來演繹呢,嫂夫人的角色由誰來扮演呢?至於老高這身板兒,這邋遢的形象,大鵬和草兒都說我換上衣服,化個妝,就是活脫脫的老高,嫂夫人誰來比較合適呢?草兒說她行。看她高挑的身材,粉嫩的臉蛋,就是穿上破衣服,也難遮其青春的活力。大鵬說:“這個角色,他想請三姐出山,因爲三姐的經歷與老高有一些相同之處,她能體會得到。”這建議,我和草兒都認爲很好。於是聯繫三妹,要她當演員。三妹說:“如果要我當羣衆演員,那就算了。”我說:“三妹,演主角,你演不演,不演我就找別人啦。”“別呀,大哥,演啥角色啊?”“破爛王的老婆,演不演?”“那破爛王是誰呀?”“破爛王叫高成貴,你不用和他配戲,我代替他”我說。
“那好那好,給大哥做老婆,我當然願意呢。”三妹在電話那頭咯咯咯地笑着呢。我說:“不是要你給我做老婆,是和我搭檔替破爛王和他的老婆配戲,懂嗎?”
“懂噠懂噠。”
“那你答應了,不要反悔呀。”
“反什麼悔呀,明天啥時候嘛。”
“早上八點,淘金坑橋底下見。”
“那我帶什麼嗎?”
“你人來就行了,衣服和道具我們給你準備好了。”
第二天早上八點,我們來到淘金坑的大橋底下,我和三妹換上衣服,把臉上抹得烏漆墨黑的,頭髮故意整成亂糟糟的,整張臉蓬頭垢面的,兩個人擠在一起等待路人的施捨。我不敢擡頭,生怕有人認出來。草兒說:“我們都是外來仔,又搞得面目全非,誰認識你呀。放心吧,你們現在就是走投無路的乞討者。”於是,我提着一個破袋子,三妹跟在身後,兩個人在地上撿我們事先丟下的塑料瓶。打扮時髦的草兒,戴着墨鏡,從車內丟下一個易拉罐,三妹奔過去撿,被腳底下的樹樁子絆了一下,跌倒在地下,我跑過去扶她起來。就在扶三妹起來的剎那,我聯想到高大哥當年與嫂夫人相濡以沫的情景,忍不住淚流滿面。三妹和我抱頭痛哭,路人見兩個乞丐如此親密,紛紛躲避。
“停,停!很好,很好,你們演得太好了。”大鵬站在攝像機那邊,衝我們喊。
我們還僱請了一個真正撿垃圾的老漢,找我們收購塑料瓶,然後我們在後面跟着他走。拍完了,大鵬說:“還差一個情節,你們得演演,三姐可以不脫衣服,但大哥要脫衣服,只穿短褲。我們到郊區找個池塘,把這一出演好,整個節目就有看頭了。”三妹不知道我們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待我把老高的故事告訴他時,三妹說:“他這算啥,哪有我當年出的醜大呀。老高當時是出了洋相,一個外鄉人,誰認識他呀。可我是本地土生土長的妞,未婚先孕,在路上走,就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三道四。那個臊啊,臉都不知道往那兒擱呀。”
“好了,好了,又說到你傷心處了。我們上車找地方吧”。我說。
車開到郊區找了好幾個池塘,水都太深了。三妹是旱鴨子,安全一定要有保障,所以繼續沿着一條鄉間公路往前開,半個小時後,找到一片淺淺的池塘,下得車來,荷花正開。我們架好機器,試圖走近老高的角色。
烈日炎炎,太陽高照,酷暑難忍,一個多月沒有洗澡的一對夫婦,看見一片池塘,池塘裡的水清澈見底,荷香四溢。我們奔過去,撲通撲通撲倒在池塘裡,感覺水是生命之源,沒有水,我們就是快要乾枯的魚。我們在池塘互相擦洗,享受沐浴的快意,突然,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幾個人,站在池邊吼道:“起來,快起來,別弄髒了池塘裡的水。”面對呵斥,我們一時不知所措,戰戰兢兢地爬山土坎。
“跟我們到村委會吧。”一個半吊子,很不友好地對我們說。
“到村委會幹什麼?”
“還幹什麼,這裡是洗澡的地方嗎?誰讓你們洗澡的?你們請示過嗎?”我想,碰上流氓地痞了,不能硬來。只有強作歡顏,陪罪賠罪再賠罪,解釋是沒有用的。秀才碰上痞子兵,有理是說不清的。我朝大鵬使了個顏色,一是怕他們找我們要車鑰匙,二是怕他們損壞我們的攝像機。四個人就乖乖地跟着這幫人到了朱家寨村委會,我們的經歷真是和老高遇到的如出一轍。好在,我們有記者證,不然不交罰款是不會放我們離開的。那時候,手機沒有攝像功能,好在大鵬帶了偷拍設備,雖然遇到了麻煩,但保存了珍貴的影視資料,節目播出後,老二說好,主管業務的副臺長也說好,在月評時,本節目被評爲綜藝類一等獎。我自個兒想想,這獎來之不易,我們演繹了一個壓縮版的老高,也重走了一段老高的老路,真實地感受到了生活的艱辛和曲折。(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