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心裡感覺總有事發生,輾轉反側,睡不着覺。從身邊拾起手機,一看都快兩點了。再一嘩啦,發現有好幾條短信,都是草兒發過來的。內容都是關於老二身體的事情,她說她在網上查過了,根據老二病症的表象,有點像胃癌的先兆。
草兒凡事敏感,這是她的習性,也是她喜歡操心,不斷向我們預報災禍的秉性。不過,身邊有這樣的敲鐘人,時間一長,倒是習慣了她對危難的提醒,有時候還責怪她小題大做、危言聳聽。有一次,草兒指着老二的指甲,從他的指甲褐色的豎紋上看出了問題,提醒過老二去醫院檢查一下肝腎脾和胃心肺,而老二隻是淡淡地一笑,說:“二哥身體棒着呢,別信口雌黃啊。”草兒卻說:“你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等到真的扛不住了,那就晚了。”就這樣,老二一直忙啊忙,在身體機能還在運轉的情況下,仍然僥倖地忘我工作着。
在擔心和害怕中提前攔阻兇惡的災星,也算是未雨綢繆的先導者吧。也許我是愛屋及烏,對草兒的嗜好和習性有些遷就加信奉。草兒雖然不是學醫的,但一直在看醫學方面的書籍,她說爲未來當一名合格的母親和妻子,必須多多學習醫家之道。她相信科學,相信科學能夠識別一切魔鬼的僞裝,阻止妖魔對身邊親人和朋友的慢性殺戮。在我們幾個兄妹之間,她曾經預報了我有患膀胱癌的可能,還預報了大鵬有高血脂、高血糖、高血壓等“三高”的風險,預報了杏兒有低血糖的基因,還預報了自己若干年後有腦血栓的潛在危機。至於她預報的準確性,因爲當時還屬於年輕狀態,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但這些預報經歷了幾十年之後,一個一個得到驗證:現在看來,草兒就是一個疾病預報的天才。
第二天一早,我就起牀了。推窗一看,天氣陰沉沉的,天空的積雲越積越厚,它們像趕集似的,正在朝着一個方向收攏。異樣的氣象,在羊城的冬天並不多見,見慣了風和日麗的冬日,對於頭頂的黑雲壓城有那麼一絲恐懼和不詳的預感。
正準備出門,大鵬來電話了。他說他的車子就在樓下,我急匆匆下樓,開車門一看,發現草兒和三妹坐在後排,不見老二和杏兒。我走到前面的副駕駛位置開門,剛一落座,草兒就說:“打二哥電話,沒接,我們到他家喊他吧。昨天說好了約他到醫院檢查,這叫什麼來着?”我回過神來了,他們是順道先接我,然後再去接老二的。於是我就接過草兒的話,補了一句,“這叫皇帝不急太監急,對吧?”草兒說:“就是這個意思,昨天杏兒一夜未歸,莫不是他們……”草兒說了一半打住了,我想老二和杏兒沒這麼快吧,哪有像閃電似的,秋風一起,秋波一送,兩個人就黏糊到一起了。我正想着怎麼把這話說出口,顯得冠冕堂皇一些。沒想到大鵬說了一句:“一個是乾柴,一個是烈火,一點就燃了。”我說:“你當初和三妹就是乾柴遇上了烈火,杏兒還不一定是烈火啊,剛出校門,纔多大呀。”三妹說:“大鵬是烈火,我倒不是乾柴,已經是過來人了。我是過了腦子的,證明我的選擇還是夠準的。”
到了老二的樓下,三妹說:“我們一上去,如果抓個現行,多尷尬啊,這不是棒打鴛鴦嗎。”草兒說:“這叫打草驚蛇。”我說你們這叫用詞牽強,我們不是法海,光幹令人討厭之事吧。大鵬說:“那大哥說,我們上不上去?”我說:“先按喇叭,再上樓。”大鵬於是把車喇叭按了幾下,我們剛一下車,豆大的雨點兒打在我們的臉上,一陣接一陣冷風颳來,令我們有些措手不及。四個人上樓敲門不應,再敲,寶兒被我們敲醒了,睡眼惺忪地給我們開門。進門一看,老二的房間仍然緊閉着大門,無聲無息。
三妹問寶兒:“你爸爸在屋裡頭嗎?”
寶兒說:“爸爸和姑姑昨晚出去後,很晚纔回來,後來我就睡着了。”我們敲門還是不應,於是就翻箱倒櫃找鑰匙,找到鑰匙開門一看,老二一個人捲縮在牀上,雙眼緊閉,口吐鮮血,臉色蒼白。我一摸鼻孔,還有微弱的呼吸。我們慌了,七手八腳把老二弄起來,放在大鵬的背上。這時候,杏兒給草兒來電話了。草兒一接電話,就責怪杏兒:“你昨天晚上不是和二哥在一起嗎,怎麼又跑回家了,電話還關機了。死丫頭,搞什麼名堂,二哥出事了,你知道嗎?”說完電話就掛了。過了一會兒,杏兒給我打電話說:“昨晚是和二哥在一起,我向二哥求婚,沒想到二哥拒絕了,他說他不能連累我。我就賭氣走了,他說他不放心我,又趕出來給我講了一通大道理。我懶得聽,一甩膀子就走了,後來他又不停地打電話解釋,我有些煩他,關機了。”
原來是這樣,劇情的畫面反覆在我腦海裡重現。按照我們的思維模式,他們倆會在花前月下互訴愛慕之情,然後相擁在一起。事實上,以老二的人品和風格,他會爲杏兒考慮,爲杏兒的今後考慮。他不會接受杏兒的恩賜和憐憫,他在道義上會把上門兒,把一個純真的少女之心拒之門外。
大鵬把車開得飛快,徑直開到最近的ZJ醫院,到醫院後,掛急診,我們幫忙把老二推進急診室,然後醫生簡單地問了一些情況,我們把知道的,還有草兒的判斷都告訴了醫生。不一會兒,陸陸續續來了三五個醫生,我們只好退出門外,醫生“咣”地一聲就把門關上了。
我們焦急地在急診室外候着。半個小時後,醫生把門開出一條縫,露出腦袋,告訴我們:“病人醒了,再晚來一步的話,就醒不來了。”唉呀,謝天謝地。三妹不停地朝天作揖,雙目緊閉,嘴裡唸唸有詞。我們都在心裡默唸:上帝,保佑他,他還有一個未成年的孩子。
寶兒坐在走廊的條凳上,六神無主。有時候站起來在走廊裡走去走來,我還不知道怎麼安撫突遭厄運的寶兒,我把希望寄託在草兒和三妹身上,用眼神和表情示意她倆用母愛去拯救受傷的靈魂。草兒用手摸着寶兒的頭,寶兒有些惶恐,躲閃着從她手中逃走。三妹再迎上去,試圖拉住他,他仍然不情願地躲開了。
杏兒急匆匆地趕來了,看見寶兒。把寶兒抱起來,摸着寶兒的頭說:“是小姑不好,是小姑不好。惹你爸爸生氣了。”說完,摟住寶兒嚶嚶唧唧地哭出聲來。
這怎麼行啊!氣氛本來就很鬱悶,杏兒的哭聲,把我們的心態推向了更加萎蘼、頹廢的狀態。草兒走過去,乾咳兩聲,杏兒聽到草兒的提醒,反而哭得更加厲害。
“杏兒,這裡是發泄的地方嗎?要哭,你找個沒人的地方去。”
杏兒說:“都怪我,我如果不關機,也許二哥就不會發病。”
“好了,好了。已經夠亂的,別在這裡繼續添亂。”我說。
又過了一會兒,出來一個醫生問我們知不知道病人昨晚吃東西沒有。我說病人和我們在一起時,是沒有吃任何東西的,我把頭轉向杏兒。杏兒說:“我們什麼都沒吃。這個我敢保證。”醫生說,“那就好,我們要對患者進行病史調查,順藤摸瓜分析病因。”
幾個小時過去了,醫生又探出頭來問:“誰是患者的家屬。”
我說:“我就是。”
醫生問:“你與患者什麼關係?”
“我是患者的大哥。”我說。
“患者需要住院,我們現在還沒查處具體病因,先住下吧。”醫生說。
我問:“不知道病因,住啥科呢?”
醫生告訴我:“大致是消化功能的問題,就住消化科吧。明天檢查結果一出來,我們再做調整。如果同意的話,就在病情處理單上簽字。”
“到醫院來了,一切聽醫生的,我沒有什麼異議,我簽字。”我邊說邊在處理單和住院單上籤上了自己的大名,然後就和大鵬到收費窗口繳費。到窗口一問,押金三萬。我兜裡不夠,大鵬說:“大款跟着怕啥”,於是就喊三妹去了。三妹向來做事都是有預案的,幸好她帶了五萬塊現鈔,就這樣,我們把老二弄進了消化樓的住院部,又通過熟人找了一個靠窗的病牀。安置停當之後,才感覺肚子有些餓了。於是我問寶兒:“肚子餓了嗎?”寶兒說:“小姑給我買了麪包,我吃過了,我不餓。”
從把老二送進醫院搶救,到把老二安置住下來,滿滿一天時間。杏兒說:“這個禍是因我引起的,你們把寶兒帶回去,我一個人守在這兒,有事我就打你們電話。”
三妹說:“這樣也行,大家都窩在這裡一整天了,把杏兒留在這裡就行了,我們還是回去吧。”
我就是擔心,無論是草兒和還是三妹,都無法穩妥地靠近寶兒,唯一合適的人選,又留在了醫院。我問草兒和三妹:“你們能帶好寶兒嗎?”
草兒說:“這就由不得他了,帶得好怎樣,帶不好又怎樣,只能將就將就、湊合湊合了。”
三妹說:“我們盡力吧!”
杏兒很不情願地把寶兒交到三妹手上,當三妹拉住寶兒的小手時,寶兒卻死死抱住杏兒,在他心裡,杏兒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他不願放棄。杏兒對寶兒說:“聽話,小姑要照顧你爸,這幾天,就跟着大姑和二姑,好不好。等爸爸出院了,我向你保證,我們永遠在一起!”
當我們從住院部走出來的時候,頭頂上的烏雲早散了,清冷的月光掛在空中,萬家燈火閃閃爍爍。冷風拂面,寒意陡起。草兒搓着我的手,寸步不離地走着。大鵬揹着寶兒,三妹緊挨着,我們像黑夜裡的旅行者,用一種互助的方式締結一種戰勝困難的集體力量,驅散心裡的不快和鬱悶。
……
第二天中午,我剛喝了幾粒鎮靜藥,準備躺下休息。杏兒來電話了,她告訴我,二哥的檢查結果出來了,是胃癌。我問到了什麼程度,杏兒說:“一期到二期之間。”說話時,聲音哽咽了。
這是一個晴天霹靂。老二剛滿四十歲啊,無論如何,他要挺住,寶兒還未成人,作爲父親,應盡的責任和義務等於剛剛開始。我一點兒睡意都沒有了,於是給草兒打電話,約好到路口攔了一輛的士,直奔ZJ醫院。
我們去後,杏兒把我們堵在病房門口,告訴我們,“二哥的病情千萬不要告訴他,七分治療,三分心情。”草兒說:“你現在知道一個病人的心情很重要了,算了,我不說你了。看你熬夜受苦,就是一種懲罰了,我也不好說了。”
杏兒說:“你別說了,我後悔死了。二哥萬一挺不過來,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的。”
“杏兒,千萬別這樣想。凡事都是天意,天意,懂嗎?”我說。
我和草兒去找老二的主治醫生劉教授。劉教授從胃癌的病因講起,一直介紹到術後的康復。反覆強調一點,飲食要清淡,心情要愉快,壓力不能太大。我們說了一些感謝之類的客套話,希望教授優先考慮手術。劉教授介紹說,“根據患者的身體狀況,現在做手術風險很大。因爲患者身體還很虛弱,很多檢測參數不達標,不具備安全手術的條件。”我說:“那就養幾天吧。”我們希望老二早點好起來,夜長夢多,一種擔心和憂慮的漣漪時刻在心頭泛起。
一個星期過去了,劉教授通知我們,準備給患者進行胃癌細胞切除手術。手術成功的機率只有70%,還有30%的風險。我和大鵬、三妹、草兒、杏兒商量着,大家的意見一致:做手術,還有70%的希望,這70%的希望一定要抓住。就這樣,我代表大家在手術單上簽字了。簽字前,我特地到病房看了老二,我只告訴他,需要做一個小手術,我簽字了,希望他放鬆心情,早日康復。他說:“寶兒就交給你們了,你們就當是自己的孩子,替我好好照顧他。”然後,他又要杏兒進去單獨與他說兩句,我把杏兒喊進來了,杏兒拉着老二的手說:“二哥,對不起,是我不懂事,惹你生氣。”老二說:“哪怪你呀,這病我自己清楚,那天我拒絕你,就是擔心我的病會害了你,沒想到,這一急,還是害了你……”
“二哥,你別說了,我都明白。”
“假如我挺不過來,答應我,幫忙把寶兒帶好。”
“你必須挺過來,爲了寶兒,爲了我。”杏兒的眼淚滴在老二的臉上,老二微笑着對杏兒說:“傻丫頭,你怎麼這麼傻呀。”
……
老二的手續比較順利,劉教授告訴我,只要好好靜養,患者還是可以恢復的。
手術之後,一連串的化療和免疫療法,藥物的反應把老二折磨得生不如死。杏兒一直在老二身邊寸步不離地小心侍奉着,兩週後,老二奇蹟般地能夠下牀走路,有時還在杏兒的攙扶下走到樓下的花園裡散步。
出院那天,我對老二說:“你身邊必須要有一個人,你自己說說,我們這幾個人那個合適?不過,草兒我是不會給你的。哪怕你我是過命的兄弟,我不能把自己的女人拱手相送吧。”我故意戲虐他,老二拉着杏兒的手說:“杏兒,我正式向你求婚,你同意嗎?”這太突然了,草兒跳起來,做了一個飛躍的動作,說:“幸福怎麼偏要經歷磨難後才懂得拾起啊?”杏兒莞爾一笑,舉着一隻手示意老二也把手掌打開,當他們的手掌碰在一起,發出響聲的時候,我們拍着巴掌,這激動人心的場面,眼淚奪眶而出。這正是——
一場大病結絲蘿,
戀曲悠悠終成歌。
人生如同潮起水,
浮沉無定起清波。
且聽詩家箴言說,
不負韶光白流過,
人生苦短惜知己,
共赴患難戰病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