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策馬疾奔,只覺天旋地轉,都不知自己是怎麼回去的。待到了帳幕羣,身子一晃,險些直直跌下馬來。阿蘭已在我帳幕前等了多時,見狀嚇了一跳,連忙上前抱住我,驚呼着:“公主!”
我頭暈目眩,腿腳無力,只對她簡短說:“快扶我進去。”
一頭栽在氈榻上,渾身癱軟如泥,嘴上熱辣辣地腫痛,腦子裡亂哄哄一片。我怔怔瞅着帳頂,眼神發直。
阿蘭驚慌失措,急着要去找醫官,被我叫住。看她擔憂害怕的模樣,我只得安慰道:“沒事,只睡一覺就好了。給我拿條溼帕子。”
仔細把臉和嘴擦乾後,我才略略放鬆。阿蘭仍不安地望着我,失聲問道:“公主,你的嘴怎麼破了!?”
我一怔,旋即回過神來:“走路時跌了一跤,在地上磕破了。”
她憂心忡忡地看着我,好像有些不相信似的,卻也不敢多問。我揮揮手叫她先下去,只想一個人躺會兒。
她剛要出去,我又想起一事,連忙把她叫住:“今天收下的狐狸,都養到一處,受傷的那個趕緊包紮一下。”
她應聲去了,我長出了一口氣,頹然閉上眼睛,什麼都不願想。
……
藉着酒勁,居然睡了一天一夜。醒來之後,頭痛欲裂,胃裡似火燒灼,噁心欲吐。醫官診治過後,說是酒後着了寒風,開下點方子,着下人服侍我喝了。
雖是服了湯藥,依舊渾身發冷,饒是帳內生着火爐,仍覺得內裡虛寒。我抱着被子蜷在氈榻上,摸着安童送的那隻小狐狸,腦子裡亂成一片。
自我醒來,腦子無時不刻不在回想着那日在河灘邊的場景。我倆的每一句話,都記得清清楚楚。他的眼神,他的哀痛,彷彿就晃在我眼前。他的親吻,他的氣息,在我身邊纏繞不去。真實得難以置信,像個飄渺的夢境。我這麼一想,頭腦竟像炸開一樣,疼痛難忍,抱頭倒在氈榻上。
身旁的小狐狸柔柔地叫了一聲,往我身上蹭了蹭。
我何時對他起了這個心思,自己也無從知曉。一直以爲自己迴避不想,這事就可以掩蓋過去,甚至是欺騙自己。可那日他親我時,我分明是在熱烈地迴應着——身體的本能反應是說不了慌的。
現在想想他那日的任性無理,卻也不生氣了,心裡暖烘烘的,至少他只在我面前這樣,露出那麼一點點孩子氣——那也許是他真實的一面
這個小表哥,以後我要如何和他相處?是要繼續走下去,還是趕緊劃清界限,我一時心亂如麻。若我真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女,也就肆無忌憚地愛下去了。可我……
迷迷糊糊地想了許久,才終於拿定了主意。我暗暗握緊了拳。
……
晚膳能多少進食了,吃了點山藥粥,胃腹稍稍飽暖一些。心事慢慢放下,身上也輕鬆了些,躺在被子裡,出了點汗,舒服了不少。
我正喝着藥,就有人傳報忽必烈和真金來了。我忙披衣下榻去迎接,忽必烈和真金進來看到我,忙命人把我抱回榻上。
“兒臣好多了,還勞父汗、王兄掛念,心裡過意不去。”不等他們問,我就說道。
忽必烈接過了藥碗,親自餵我,滿目憂切,眉頭攢成一團,忍不住嗔道:“臉上毫無血色,哪裡叫好多了?明明是你的好日子,怎麼還惹上病了?喝了酒還往寒風裡鑽!聽說那日安童和你在一起,他怎麼也不知道勸着點兒!”忽必烈越說越氣,手上的藥卻一勺不停地遞送進來。
聽他提起安童,我嚇了一跳,生怕他知道些什麼,但看他的臉色,似乎沒有懷疑,才稍稍放心。只是這樣一勺勺地吃藥,又苦又澀,着實辛苦。
“父汗息怒,妹妹還病着,您就別說她了。”真金在一旁勸道,臉上也憂慮重重。我細細觀察了一陣,只覺得他所憂心的並不止我生病這事。
忽必烈哼了一聲,也不再責備,讓我喝完了藥,又把我摟在懷裡抱了好一陣兒,輕輕搖晃着,我用小手握住他的手,只覺掌心溫熱,心裡又酸又暖,臉頰往他的胸膛貼了貼,就這麼靠着。
忽必烈把我抱得更緊了些。
真金也在我榻邊坐下,看到那隻小狐狸,也抱在懷裡擺弄一番,笑問:“這是曲律的斤送的那隻?”
我渾身一震,差點矢口否認,又生生改口,僵硬地說了聲“是”。
“倒是個心思細膩的小夥子。”真金拍了拍小狐狸,嘖嘖讚歎。
忽必烈鬆開了我,審視着我的臉,臉上也有了點笑意:“你喜歡曲律的斤嗎?”
腦袋“轟”的一聲,我驀然擡頭,急惶惶地直搖頭,極力辯駁:“不喜歡!不喜歡!兒臣……兒臣都不熟悉他,怎會喜歡他?父汗這麼問是什麼意思?”
見我一臉惶急,忽必烈反而哈哈大笑:“你怕什麼吶?父汗又沒逼你嫁給他。”
真金見了,也有些意外,溫柔地笑着:“察蘇你怎麼急成這樣?難不成是喜歡別人?”
聽出他倆都是在打趣,我才鬆了口氣,垂着頭,心臟還砰砰跳得厲害,嘴脣發乾,又惶惶擡頭,鑽到忽必烈懷裡,小胳膊抱住他的腰,急聲道:“父汗……父汗!再讓我陪您和額吉多呆幾年,我還不想嫁人,您別那麼狠心急着趕我走!”心裡着急,這麼說着,眼淚也掉了下來。
見我哭了,忽必烈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擡起我的臉,用手慢慢撫着我的頭髮,笑呵呵地:“把你父汗當什麼人了?你是你額吉唯一的女兒,大哈屯的公主,怎能隨隨便便地許人?王子還可以娶別妻,公主卻只能嫁一個駙馬。放心,父汗不會委屈你!”
真金微微探身,幫我擦掉眼淚,好言安慰道:“別爲這事着急,父汗不會急着把你嫁出去。先養好病再說。”
“嗯。”我吸吸鼻子,含糊不清地點頭答道。
“朕還籌劃着三年後的忽裡臺大會,可西道諸王竟亂了起來。這種情況下,父汗怎放心把你嫁出去呀!”忽必烈拍着我的後背,滿臉愁色。
我聞言一驚,忙問:“前些日他們不還答應得好好的?亂起來又是怎麼回事?”
忽必烈也不避諱我,直言道:“旭烈兀和別兒哥有宿怨,別兒哥剛答應朕回來赴會,不久就進兵伊利汗國的打耳班,連密昔兒和拜占庭兩國也摻合進來了。趁別兒哥對外用兵,阿魯忽又率兵進攻訛達剌城(1),搶了大片土地。海都與別兒哥交好,見別兒哥無暇東顧,又替他出兵攻打阿魯忽……這四大汗國亂作一團,竟是把對朕的承諾當耳旁風了!”
聽他說一連串人名地名,我一時頭大,這兩天本就頭腦不清楚,琢磨了半天,才理清個思路:金帳汗國先攻打伊利汗國,察合臺汗國趁機攻奪金帳汗國領土,窩闊臺汗國又幫着金帳汗國反擊察合臺汗國……
我的天!四大汗國全部參戰,目前別兒哥和海都是一夥的,旭烈兀和阿魯忽各自爲戰,這幾個汗王一攪和,幾乎整個中西亞都陷入混戰。忽必烈怎能不恨!說好了要手拉手來參加大會,這麼一會就打上了,還是窩裡鬥,這些兄弟,哪個把忽必烈這個大汗當回事了?
沒有地圖,只靠腦補,我對四大汗國的現狀並不熟悉,那幾個汗王瞭解的也少。只知道旭烈兀是忽必烈的死忠;察合臺系的阿魯忽是個投機派,先前跟了阿里不哥,後來又轉投忽必烈;海都是公然不服忽必烈的,別兒哥雖態度曖昧,也多半是偏向海都的……四個汗王彼此不和,又都遠在西方,忽必烈想要他們誠心歸附,着實困難。
一時半會也想不出好辦法,我只得說:“父汗何不向伯顏瞭解情況?他是伊利汗國來的,想必明白得很!還有八剌剛從察合臺汗國回來,也可以問問他。”
“八剌啊,那個小子,怕是也有自己的算盤,否則他這次爲何能遠道趕回來?這個伯顏,倒是個有意思的,朕不會看走眼,他是個幹才,只是出身低微……朕得幫他找個好媳婦,擡擡身價……”忽必烈摸着下巴,琢磨了起來。
“和伯顏年紀相近的女子,都已嫁做人婦了……”真金忍不住插言道。
“誒,”忽必烈擺擺手,“你倒是糊塗了,小個幾歲又何妨?十幾歲的小姑娘並不難尋……”
真金有些尷尬,噤聲不語。
我倒不擔心自己會被嫁給這個伯顏,忽必烈怎麼也不會搭上一個公主,至於他選誰,也和我無關了。
我們正各懷心事,外面有人來報:“安童那顏求見。”
忽必烈有些驚訝,猶豫片刻,道:“叫他進來罷。”
我立時坐直了身體,眼睛緊緊盯着帳簾,不一會,安童撩簾進來,瞥見我的瞬間,眼裡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尷尬,隨即恢復冷肅,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禮。
“直接說吧。”忽必烈也不廢話。
安童頓了頓,開口:“稟大汗,據前方來報,察合臺汗王阿魯忽不久前病逝,兀魯忽乃王妃未向汗廷通報,擅自扶立阿魯忽繼子木八剌沙即位稱汗。”
氈房裡有那麼一瞬的死寂,不久,就被一聲脆響打破。
“砰——!”忽必烈一掌把藥碗摔在地上,銀製的藥碗叮叮噹噹打了好幾個轉,才滾到門邊。
我們幾個都驚愣地瞅着忽必烈,同時又爲那個消息所震,一時說不出話來。
忽必烈氣的面色發白,眼睛圓睜,錘着案几,怒火炸了出來:“木八剌沙這個豎子!兀魯忽乃,你這個女人也太不把朕放在眼裡!”又命令安童:“叫驛使去我大帳,朕要好好問個明白!”
說罷,拂袖而起,徑先出了帳幕。真金囑咐我兩句,也跟着出去。安童走在最後,回頭看着我,眼裡是複雜難言的情緒,卻也有些尷尬。我怔怔望着他,也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轉過頭,不再滯留,緊緊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