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獵和宴飲對蒙古人來說從來都是件大事,雖然戰爭時耐於苦寒,其他時候,尤其是貴族,骨子裡都是貪溺物質享受的。與漢人不同,他們生來就不知“節制”爲何物。每逢大宴,不喝的爛醉如泥決不罷休。以前的大汗,如窩闊臺、貴由都是酒鬼,一副身板生生給喝垮了。只有蒙哥汗不喜飲酒,沒有這個惡習,也正因如此,他在蒙古大汗裡幾乎算個異端。忽必烈不像蒙哥那般剛嚴自律,他愛喝酒,好在還有個底線,不至於酗酒無度。
儀鳳司的禮官宣佈大宴開始,一時大鼓隆隆作勢,大琵琶、雲板、銅鑼、馬頭琴齊聲鳴響,樂曲遼闊雄渾,不似漢人黃鐘大呂那般典雅莊重,卻有股蒼涼和生命力混在其中,一時能把人的思緒帶到很遠……
與會宗王那顏們一起舉起酒杯,向忽必烈敬酒,忽必烈也不端架子,從虎皮圈椅上利落起身,走到臺前大聲道:“在場的王爺、比姬、王子、公主們,都不要拘束,咱們共同喝乾第一碗酒!長生天保佑,保佑朕能將成吉思汗的偉業發揚光大,保佑大蒙古國的國祚如蒼天一般永恆綿長,保佑朕和子民們都幸福康健,願我們的子孫代代繁衍不絕,願蒙古勇士們都像海青鷹一般勇猛矯健,願姑娘女兒們都像鮮花一般美麗嬌豔……”
忽必烈的祝酒詞像一首樸素的詩歌,句式還挺整齊劃一,我聽了也覺得蠻有意思。端起酒杯,乘着喜氣,和諸人一起把杯盞中的馬奶酒一飲而盡,而後人羣中就爆發出一陣歡呼。
雖是正式的大宴,卻也沒那麼多繁瑣規矩,諸王們喝乾第一杯酒,都大喇喇坐下,隨意地撈起一塊手把肉,大嚼起來。我不喜歡這些大塊耐嚼的羊肉,只是撿天鵝肉、鹿肉、炙羊腰吃,味道甚是鮮美。
有牛羊肉墊底,脾胃舒服多了。塔察兒、合丹、也孫哥、忽林池等諸王勳貴紛紛都向忽必烈敬酒,而後是小一輩的宗王,如八剌等人,忽必烈一一喝了。酒過三巡,諸王們更爲隨意,紛紛起身勸起酒來。
我身邊的哥哥們,真金、忙哥剌、那木罕都四處走動喝酒去了,小弟弟們如忽哥赤、愛牙赤、奧都赤等,都找各部落同齡小孩子玩耍去了。那顏子弟們如玉昔帖木兒、月赤察兒、安童、碩德等聚成一撥。今天,別速真沒有來,我就負責照顧庶妹囊家真、忽都魯揭裡迷失等。她倆一個九歲,一個六歲,年紀都還小。我就看着她們,不準多沾酒,嚐了一點,就把酒換成奶茶了。
不多時,姐姐月烈、吾魯真、茶倫都過來了。月烈見我帶着兩個兒童,脫不開身,遂道:“四妹,你和二妹、三妹一起到各處敬酒罷。囊家真她倆我來照看,正好躲躲酒!”
想到她不久就要出嫁了,我忍不住打趣道:“大姐還用躲酒嗎?我那未來的好姐夫肯定都幫你擋下了!快告訴我愛不花姐夫在哪裡,我也去敬一杯!”
饒是蒙古女兒個性直爽,也經不住這麼一問,尤其是快要嫁人的,更加羞澀。月烈臉色一紅,嗔怪道:“就你貧嘴!再過幾年,你的哥哥姐姐們都成了家,要把所有姐夫嫂子都敬一遭,保管自己先醉倒了。”
“那也未必,到時長了幾歲,我酒量說不定也見長了呢!”我笑道,“不說玩笑了,先告訴我那闊闊真嫂子在哪兒罷!”
“我帶你去!”二姐吾魯真笑着接了盤。
我悄悄把酒碗換成了小盅,免得喝醉,就跟上了吾魯真和茶倫。西邊席位靠下些有一羣十來歲的小姑娘聚在一起,個個紅袍藍襖,披珠戴翠。本身就年紀輕,長得鮮嫩,又是珠玉滿身,就是五官不甚完美的,這麼一打扮,也光豔照人。估計也是想相看一下宴會上有沒有中意的小夥子罷。
她們見我們過來,忙笑着起身來迎,爲首的一個大大方方的開口:“我們幾個正打算先敬大汗王子,再尋公主們的。哪知竟讓公主屈尊來尋我們了!”
吾魯真也不介懷,拉過我,笑着介紹:“是察蘇想給她的闊闊真嫂子敬杯酒,這不我們就先尋過來了!”
爲首的小姑娘面色一紅,望着吾魯真認真詢問道:“這就是察蘇公主?”
吾魯真點點頭,我直接脆生生叫了一聲:“闊闊真嫂子!”
結果她臉色更紅了,像是天邊的紅霞暈染開來,襯得原本雪白的膚色更加嬌豔,配着清澈明亮的眼睛,讓人看了忍不住想要親近。我敬了酒後,又細細打量一番:她大概十六七歲,身段秀美。雖是被我們逗得臉紅,卻一點也不扭捏,舉手投足間透出一股大氣。
忽必烈的眼光果然不差,真金可是有福了。雖然不深知,但第一印象我就給她打了個優秀分。
“這幾位察蘇公主怕是還不認識吧。”闊闊真從容飲下這杯酒,就給我介紹其他小姑娘。身材高挑,烏髮雪膚,和我年紀相仿的是脫脫真因,也是弘吉剌氏;鴨蛋臉,臉頰帶着緋紅,不愛說話的是普顏忽都,是怯烈部首領的侄女;還有一個身量尚小的是霸突魯的三女,安童的小妹妹忽都臺,也就八歲左右。
我和她們一一打了招呼。脫脫真因性格爽利,話多一些,普顏忽都有些內向,和我問聲好後就沒再主動說話,只是默默站在一旁。忽都臺年紀小,還很懵懂呢。
簡單問候幾句,我就轉移陣地,去王子那邊敬酒了。男孩子們早已亂作一團,我也不想摻和進去,索性只找了較爲熟識的八剌。他也恰好從衆人的糾纏中抽身出來,見我過來,趕緊撇開他們迎上前。
那時因爲八剌說我是他獵得的珍奇一事,我有些不快,此時見面,彼此都多少有些尷尬,卻也不生氣了。我舉起酒盅:“八剌王子,請喝乾杯中的酒吧!自和林一別,我一直沒機會好好答謝你。這杯就當是我的心意了!”
不知是不是因爲喝多了酒,八剌的眼神有些迷離恍惚,定定凝視我好一會兒,眸色才清明瞭些,慢慢飲下杯中酒。而後,捏着酒盞,無奈地笑笑:“你還是三年前那樣,嘴上半點不饒人的。那時讓我好沒面子……”
呵,我不提也就罷了,他竟還想着剛纔那事。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翹脣笑笑:“我可不是故意讓你出糗的。是你口不擇言,我纔不客氣。試想你那話讓我父汗知道了,他會高興麼?”
“……你說的是,”他低頭訕訕道,“我言語莽撞,公主別介意。這第二杯算是我向你賠罪了。”八剌語氣誠懇,眼裡也沒了以往的桀驁。
我猶豫片刻,還是飲下這杯酒。又問:“你這次來打算待多久?”
“大宴結束後就回去。畢竟我的封地還在西道諸國。大汗信我,和林那邊還要託我照應。”
我沉默着點點頭:八剌現在只是察合臺汗國一個年輕王子。阿魯忽是察合臺汗王,八剌一時還不能有什麼作爲,忽必烈就是要犒賞他,也只能先賞賜金銀財帛,政治上的獎勵怕是還給不了更多。他雖失落,也還明白道理。
吾魯真、茶倫早已到別處敬酒了,我便辭了八剌,去找姐姐們,然而一轉身,就被玉昔帖木兒、月赤察兒等人攔下了。幾人笑呵呵地向我敬酒,我一時有些頭大。玉昔帖木兒已經二十多歲,他們敬酒,我不好意思推脫,只得硬着頭皮喝了。月赤察兒也是爽朗之人,見我喝了玉昔帖木兒的酒,更不饒了,也逼着我喝了一杯。噯,我腿腳都有些虛浮了,看看他們身後的那顏是誰,能推脫我就堅決不喝了。
安童沾了酒意,面色微紅,嘴角強扯出一抹笑意,眼裡卻空落落的,也握着酒杯迎了上來,作勢欲敬。我見了酒,腦袋就開始發暈,搖搖頭:“哥哥,你不是外人,別欺負我了,真不能喝了……”
“……也好。”安童點點頭,漫應了一句。言語間有些心不在焉,眼神恍惚,裡面壓着一抹悒鬱之色。
胸口沒由來地一悶,我不再多言,悄悄溜回坐席。月烈正帶着兩個妹妹玩嘎拉哈,見了我不由得嗔道:“你喝了多少酒啊?走路都發飄了!”說罷,推給我一個銀碗,“橘皮醒酲湯,治酒醉的,”又從荷包裡摸出一個黑色丸子,“梅子丸,解化酒毒。”
我接過梅子丸,就着橘皮湯,嚼着吃下了。這兩樣東西都是酸的,吃了不久,就口舌生津,入胃後,倒也去了醉酒的燒灼感。只是牙齒酸得很,頭腦倒是清醒了很多。
坐了一小會兒,卻見那木罕他們又端着碗過來了,我急忙起身離席,月烈笑道:“你去躲一躲也好。我先幫你攔着他們。”
我用力點點頭,一溜煙跑了,怕又被喝高了的王子那顏們勸酒,索性牽了格日勒,翻身就騎上去,遠離了營盤。陪侍在一旁的小火者看了,急着大聲召喚,我回頭笑道:“不礙事的,我就在周圍溜溜,散散酒氣。”一加鞭,就把他們甩開了。
離了宴席,周身酒氣也散去不少,午後的陽光雖然熾烈,但騎馬馳騁,自能帶出風來。尤其是喝了酒後,我的膽子也比平時大了不少。格日勒疾馳如風,載着我從一處高坡直衝下去,我頓覺兩肋生風,再加上酒意,暈暈乎乎,簡直有種飄飄欲仙的感覺。
“給我一片白雲,一朵潔白的想象。
給我一陣清風,吹開百花香。
給我一次邂逅,在青青的牧場。
給我一個眼神,熱辣滾燙。
……”
唉!唉!我定是喝多了,喉嚨發癢,就藉着酒勁唱出來了。結果一開口就是這首廣場舞神曲,雖然我一直覺得它的旋律很帶感,但是歌詞未免太熱辣直白了……
唱歌時,漢語也自然而然帶出來了,雖然多日不說,但也未覺生疏,反而有種親切感。
我策馬奔馳着,從山坡上一下子衝入了山下的草野,歌聲一出口,就如煙般飄散在風中。這草原太遼闊了,我又不會拉長調,所以沒有餘味。所幸四下無人。
正這麼想着,只聽呼啦啦一聲,竟是一物振翅而起,在空中盤旋片刻,忽而斂翅向我俯衝下來。我一驚,險些從馬上跌下去,待用力穩住,那物已“啪嗒”一聲落在格日勒頸上,正瞪着黑眼睛直勾勾瞅着我。
“莫日根!”我一下子認出來它。它怎麼在這裡?難道……
擡頭一望,恰有一陣風吹來,風吹草低,前方不遠處的草葉齊齊矮下身子,交錯的草色間,卻見一個白袍少年寂然坐在草地上,周邊並無旁人,雖是盛夏,卻讓我有種冷然蕭瑟之感。
“安童?”我下意識開口,跳下馬,幾步跑過去,在他身邊停下來。
他也不擡頭看我,只是漠然問道:“你不在宴席上,跑這裡來作甚麼?”
這番語氣冰冷而陌生,卻讓我慢慢清醒下來,免了平日裡的客套和禮數,我倒覺得輕鬆許多,轉而問道:“我出來散酒氣,你呢?”
“心裡不痛快,就出來待會兒。”他說着,隨手抄起地上碎石,用力地擲向遠處。莫日根很會察言觀色,見安童情緒低落,也不擾他,只是自己在一旁蹦蹦跳跳,飛啊飛的。
我立時明白他的心情了。霸突魯剛剛去世三四個月,他就要在大宴上服侍諸王,強顏歡笑,任誰心裡也不會好過。
在地上杵了片刻,我有些糾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終究有點不放心,索性厚着臉皮盤腿坐在一旁。
安童似乎也不在意身邊是否有人,只是擡頭怔怔地盯着遠方,默然不語,周身都纏繞着一股鬱氣。
“還在想你阿爸?”猶豫片刻,我試探性開口,“父子親情,本自天倫……心裡還是不好受罷。”
安童聞言,霍然轉頭,眼睛盯住我,裡面透出一股銳意,竟讓我有些不敢直視。緩緩對上他的眼睛,果然眼眶都紅彤彤的,眼角還帶着溼潤。
“家中還有額吉要安慰,有弟弟妹妹要照顧,所以自己就必須擔當責任挺住一切?你是這麼想的?”我輕輕問道。
安童的嘴脣動了動,眼睛垂了下去,沒有做聲。
他不說話,我也不知該如何勸解。我本就不太會安慰人,況且這種事情,旁人再怎麼換位思考,終究是隔了一層。這種悲痛別人無法代替,再怎麼節哀,也要自己慢慢熬過這一段。
“心裡難受,就哭出來。天性使然,這沒什麼好丟人的。”
我說完,就站起身,背對着他,走遠了些,免得他不好意思。
扶着格日勒站在一旁,我也不去看他,眼睛望向遠方。一時情緒低迷,心情被他帶的也不大好了。
默默攥緊繮繩,我屏住呼吸,仔細留心着身後動靜。一開始是一片寂然,而後,聽到些許沉悶的抽氣聲,慢慢地,有兩聲破碎的哭音夾在其中,再一會兒,小少年竟是大放悲聲。
安童少年老成,喜怒不形於色,雖年幼,卻從不在別人面前流露過多情緒。今日這樣,我是頭一次見到,他也是壓抑太久了吧。
我把繮繩攢做一團,低頭嘆了口氣,心裡很不是滋味。
他哭得劇烈,像是把心肺都要嘔出來一般。我聽在耳中,只覺五臟六腑都被揉作一團,胸口悶悶的。過了好一會兒,只聽那邊哭聲間歇,轉而變成劇烈的咳嗽,我立刻跑過去,蹲下身子,用手在他後背上輕輕拍着,幫他順氣。
他好一會兒才止住咳嗽,用袖口蹭蹭眼角,倉皇間擡頭,被我看見,臉色窘迫得無以復加。
小少年的眼睛腫得厲害,臉上還有淚痕,完全不是平日裡冷靜自持的模樣。我這才從他身上看出點兒孩子氣來,不由得覺得好笑:明明臉已經哭花了,嘴脣還緊抿着。他也真是傲嬌啊。
我遂站起身解下了褡褳裡的水壺,掏出一方素淨的帕子,用水浸透,用力擰了擰。
“擦擦臉,”我把帕子遞給他,“不過,你這模樣,可是無法再回席上了。”雖然不厚道,但我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拽過帕子,有些慌亂的,用力揩拭眼睛和頰邊淚痕,來來回回好幾遭,麪皮都該被搓破了。
“好了。”我制止他。他放下帕子,擡起臉,硬生生地開口:“現在怎樣?”
棱角分明,五官秀挺的小臉上,唯有眼睛那裡是紅腫的,若閉上眼,倒像兩片鼓鼓的花瓣,想想他平日裡矜持穩重的模樣,一時無法聯繫在一起,又覺得十分可愛:反差萌啊!
“沒好多少,眼睛還是腫的……”我眨眨眼,非常耿直地實話實說。
他一時氣急,猛地把帕子摔在地上,站起身,大步如風地走出了好幾丈遠。又停下來,杵在原地不動,氣悶地跺了跺腳。
呃,剛纔是我惹得他一通嚎啕,現在他眼睛腫得無法見人……這事怪我咯?
到底有點心虛,我訕訕地走過去,推推他,勸道:“別回席上不就成了,我叫小火者送你回帳裡歇歇,也好醒醒酒。”
他咬着嘴脣沉默片刻,終是僵硬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