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平城外的草地上,大汗和諸王的大帳如雁翅一般排成兩翼,浩浩蕩蕩地鋪排在寬廣的草地上。大汗的金帳排在最前,帳篷兩側駐紮着威武彪悍的軍士。金帳上面蓋着繡着古勒格爾花形的紅色天鵝絨搭蓋,氈包的金頂閃閃發光。大帳正門前左側是繡着飛鷹圖案的九足白毛大纛,右側是成吉思汗慣用的武器蘇魯錠長.槍,槍尖下邊有圓圓一圈鬃毛迎風飄舞,那是用九十九匹棗騮公馬鬃毛做成的長纓。
忽必烈完全繼承了大汗的宮帳規制,雖是草創之際,這些東西卻不含糊,都搞得有模有樣。這帳幕羣的陣勢和當初蒙哥汗外出駐牧時的營帳一樣宏偉,眼下再配備上怯薛軍,大汗的必備要素就集齊了。
這不,金帳前方的廣闊草地上已經圍滿了人羣,諸王勳貴烏壓壓地圍成一片,衆人都向遠處觀望着。眼下,場中正進行着激烈的賽馬。數十個選手早已揚塵而去,衆人都眼巴巴地等着看誰第一個打馬歸來。
忽必烈高坐在北面的虎皮寶座上,興致勃勃地向場中觀望。他現今剛即位一個多月,當大汗的新鮮勁兒還沒過呢。
今天的比試並不是單純的比賽和娛樂,而是爲了選出宿衛士——怯薛軍。蒙哥汗的怯薛軍已經扶靈柩回和林了,所以忽必烈不得不另選一套。
所謂怯薛,就是輪番宿衛的意思。早在成吉思汗時期,就揀選萬戶、千戶、百戶等那顏的子弟萬餘人充任宿衛。這些宿衛都被分爲四隊,由成吉思汗的“四傑”——博爾忽、博爾術、木華黎、赤老溫家族分別統領第一、第二、第三、第四怯薛。普通的宿衛稱爲怯薛歹,他們的頭頭就是怯薛長,一般是由四大家族領任。雖然怯薛乾的是保鏢的活,但也不止於此,他們還可以參與行政軍事決策等,絕對是個炙手可熱的差使,一般都是大汗信得過的勳貴子弟才能充任。
萬餘人的隊伍當然不能由比賽來一一揀選,他們當中有八成是散班。此次比賽主要是選出一些負責貼身護衛的怯薛歹,如帶刀侍衛“雲都赤”、門衛“玉典赤”、箭筒士“火兒赤”等等,至於掌管飲食、衣服、鷹犬、馬匹的怯薛歹,就不用這麼認真考校了。而四大怯薛長,基本是出自四大家族的,但總也要比試一下以示公正,也好讓衆人望服。
這次參選的勳貴子弟年紀都不大,小的十二三歲,如安童、碩德、不忽木等,年長的也就十九、二十左右。忽必烈舊有的藩邸侍從,如闊闊、燕真、董文忠、董文用兄弟等,由於信得過,不經揀選,直接就能充任怯薛了。
今天安童參選,他的母親帖木倫,弟弟和童、堅童,妹妹別速真等都一同前來。對於比賽結果,大家並不擔憂,安童是勳貴家族出身,又是察必的外甥,騎射也沒得說的,性情又穩重,不選他選誰呢。
我和幾個姐姐,別速真等女孩們坐在一起,男孩們如忙哥剌、那木罕等,早擠到前面看比賽去了。女孩們不像男孩們那麼跳脫,我們幾個一邊拋着牛羊拐骨做成的“嘎拉哈”,一邊擡頭望兩眼。騎手們去了半天,也不見蹤影,我們又埋頭玩了起來。
三姐茶倫的玩得熟練,拋起一個嘎拉哈,用手在地上一攢,就抓起了四個,看得我直心疼。低頭數數荷包裡的東西,嘎拉哈就只剩一個了,再玩下去,我就只能用玉珠子、銀錠子充數了。
別速真也贏了一大把嘎拉哈,我積攢的存貨基本都被她和茶倫贏光了,卻還催我趕緊把剩下的都擺在地上。
我皺着眉,把僅有的一塊拿出來,又搭上兩塊銀錠,還特地放兩塊大的,嘿嘿,看她小手能不能抓起來。
“公主可真大方啊!”別速真看我放上了大塊頭,眼睛笑得眯成了月牙。
“那是。”我灑脫回道,心中還有成算。瞅瞅她的小手,也不比我的大多少嘛,這回她可不見得能抓得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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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不客氣了!”話音剛落,手迅速將一個嘎拉哈拋得老高,我眼睛正往上望着,她那隻手卻如旋風一般在地上一掃,我最大的那一塊銀錠子就不見了。再看那塊飛起的羊骨就要落地了,我剛要慶幸,卻見一隻小手抄過去,“哐當”一聲,骨頭和銀子悶悶地撞在一起。
我目瞪口呆,自己僅剩的一塊嘎拉哈還可憐兮兮地躺在地上,最大塊的銀子卻已落入別速真手中。她還拿在手裡上下拋着,笑眯眯地向我顯擺。好丫頭,有了銀子就不要骨頭了!就給我剩一塊骨頭叫我可怎麼愉快地玩耍?
我一怒,撲上去就要收拾她。小丫頭被我撲倒壓在身下,還咯咯地笑個不停,手死死抓住銀錠子不放。我雙手向她肋下撓去,她更是眯着眼,笑得喘不過氣來,腮邊都變得通紅了。白嫩的臉頰色若桃花,驚豔照人,猛地晃入我的眼中,我一愣,只是按住她的肩膀,怔怔地望着她。
“還真是好看吶。“我心裡琢磨着,心思跑出幾裡遠,身體卻猛地被人拽起來。
“察蘇,你作甚麼?這樣欺負別速真!?”真金把我拉到一邊,忍不住斥責了兩句,“這麼多人在這兒,成何體統?”
我打了打身上的塵土,哂笑一聲:“沒事兒,反正沒人瞅我們,大家都看比賽呢!”
話音剛落,卻覺得不對勁,一擡眼,真金正板着臉瞪着我呢。這位好脾氣哥哥今天脾氣好像並不好。
別速真見狀,笑着上來勸道:“真金哥哥別生氣,我倆真是在玩鬧,剛纔我贏了公主的銀子,她就急了……”
小姑娘的紅臉頰如雪裡寒梅,任誰看了都無法不喜歡,真金看着她的臉,果然不說話了,明顯怔了一小會兒。
別速真看着他出神的面孔,話也一時噎在嘴裡,慢慢地低下頭去。
真金也有些不好意思,側過臉微微一笑,神色又恢復如常,拍了拍我的頭,有些無奈道:“今兒看在別速真的面子上不說你了。以後可要注意分寸。”
“知道知道。”我狗腿地應和着,又笑道,“騎手們快回來了吧?咱們去看看。”不等真金回話,就開溜了,正好遇着茶倫,正叫我我們過去看比賽呢。
因爲賽手裡有安童,別速真才忘了真金這茬兒,又看了他一眼,就跑過來追上我。真金慢慢跟在後面,也不着急。他如今十八歲,可是越來越君子了,端方得不能再端方。
見我過來,圍觀的宗王勳貴們都紛紛避讓開,我和別速真因而得以選個好位置。扶了扶帽檐向遠處一望,草地上煙塵滾滾,不辨人影,但人馬喧譁的,就知道賽手們快要近了。
終點線處的紅繩不安地抖動了兩下,又興奮又忐忑地等着第一名來衝破它。
我轉頭瞅了別速真,她的臉依舊紅着,卻全然無覺,一雙晶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似是在凝神,又像在出神。
“如果安童贏了的話,你可要請我吃一頓啊!到時候就輪到你大方了。”我用胳膊推了推別速真。
她也不看我,只是含糊應道:“開平城裡館子,你隨便說一家都可。汗城裡吃不到的,我就讓人去別處買了來,保管你滿意……”
“好啊!”我知道她心不在焉,也不多問,回了一句,眼睛便轉回到賽場中。
周圍的喊聲越來越大,漸漸的,瀰漫的煙塵中浮凸出幾個模糊的輪廓,似是有一騎當先而來,遠遠甩下其餘幾人。
我的心不由得砰砰跳了起來,又往前迎了幾步,想看個真切,卻又被終點處的裁判官攔住。
闊闊笑着把我抱到一邊,好言勸道:“公主別靠的太近,一會兒奔馬過來,速度太快太危險,小心衝撞到您。”
我不由得瞄了一眼,果然終點線前方十多丈遠處都空了出來,留給騎手緩衝減速用的。
聽話的後退到一旁,我繼續認真觀望,沒記錯的話,安童騎得是一匹棗紅馬,很好辨認。
“近了近了!”男女老少興奮地喊了起來。目測一下,爲首的那一名離我們大概幾十丈遠,只是奔馬裹着煙塵,看不出顏色。再一細瞧:嗯?馬背上無人?我不由得吃了一驚,心跳更劇烈:安童不會被馬甩丟了吧!
用力拽了拽別速真,我指着那空空的馬背,急促問道:“你哥哥呢?”
小姑娘倒沉得住氣,面不改色地,指了指馬腹一側:“你看!”
我用手遮住眼前陽光,眯眼望去,只見一個少年用腿一上一下地勾住馬腹,整個身子竟懸空地貼在馬身左側,手裡握着鞭子,攢成圈在馬耳邊快速地晃着。因爲比賽是奔馬,馬背上光禿禿的,並無鞍韉腳蹬之類的用具,幾乎沒有可以借力的東西,全靠那騎手的雙腿夾住馬腹。可那騎手身輕如燕,整個身體就像一片樹葉一般黏在馬身上,意態悠然,看起來毫不費力。
我不由得驚愣了,屏住呼吸,眼睛直直盯着那人:天哪,這雙腿得多有力氣!這個姿勢也是夠酷炫了。
“想不到哥哥竟會用這一招來催馬,他也是發了狠的……”別速真也喃喃嘆道。
我這才恍悟過來:這小子用這麼個姿勢,並不只是爲了耍帥,原是能助跑的!
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爲首這匹棗紅馬和藍袍小騎士身上,甚至有的人已經高喊起安童的名字來。
我又興奮又緊張,幾乎都忽略他身後尾隨而來的數十名小騎手,他們也個個伏在馬身上,全力準備衝刺,只是再怎麼較勁兒,也得勝無望了。
我又向後面望了幾眼,尋找另一個身影:不忽木今天也參賽了,不知能跑個第幾名?
轟轟——轟轟——轟轟——
數十名騎手如戰地驚雷,如席捲天地的怒潮一般層層疊疊地涌來。看着爲首那個人輕鬆地把對手甩在身後,我和別速真都興奮地跳了起來,一起揮手喊着“哥哥”。其他部落的如弘吉剌部、怯烈部、汪古部的年輕小姑娘們,也都歡呼着自己看好的騎手的名字。
突然想到應給第一名敬杯酒纔是,我急急地轉身尋人,卻也來不及了,賽手馬上就要衝過來了!
“公主,酒在這裡。”我正着急呢,不知阿合馬從哪裡鑽了出來,滿臉堆笑。
他還真是能心思乖巧啊。我看着他,又氣又笑的。現在他都是地方的轉運使了,也是朝廷的理財官員,這溜鬚拍馬的脾性卻改不了。
“阿合馬,你有心了!”我倒了碗酒,捧在手裡,笑着謝過他。他果然笑得更燦爛,臉上的肉都擠在一起,像朵老菊花。
我只覺有些厭惡,也不想再看他,端着酒準備走,正在此時,耳邊彷彿炸開了驚雷一般,人羣循着一個方向轟然跑去。我手中的酒碗差點掉在地上。四下一望,騎着棗紅馬那個賽手已經衝過終點線了,再往後看,後面幾人也依次跟了上來。別速真也不見了,應是跟着人羣跑到前面去了。
狠狠瞪了阿合馬一眼,這貨害的我錯過了最精彩的瞬間,心裡後悔不迭,捧着酒趕緊往前面追去。
我來遲了一步,此刻冠軍已被衆人灌了好幾碗酒,擡起來拋到空中。小騎手身體很輕,像個藍色紙鳶一般在空中飄啊飄的,被人拋了幾個來回,興奮地呼喊着打着口哨。
捧着酒碗,我笑眯眯的望着空中的藍影,嘴角不自覺地翹了起來,也不急着湊上去了,只是安靜地看着這一幕:就讓他先高興一會吧!
和大家一樣,我無心去理會亞軍季軍是誰,衆人的焦點都在第一名身上。
身後又有馬蹄聲響起,我下意識挪開身體,躲得急了點兒,險些跌倒,馬上不禁有人驚呼:“小心!”
這聲音有些熟悉,我一驚,猛的一擡頭,不由得怔在原地。
踏過終點線的第四匹馬同樣是匹棗紅馬,上面同樣坐着個藍衣少年,一樣的挺拔英武,此刻卻無人關注。而他似乎全不在意,只是在馬上微微傾身,面帶關切地望着我詢問道:“沒事罷?”
我怔怔看着他,愣愣地叫了一聲:“哥哥?”左右一看,並無他人圍上來,連別速真都不在這裡,心裡立刻變得無比酸澀。
安童臉上卻看不出任何失落,只是微微一笑,我心裡卻更不舒服了:他是裝的吧,男孩子都爭強好勝啊!
他卻沒有覺察出我的心思,只是乾脆利落地翻身下馬,大步向我走來,笑問:“這碗酒是留給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