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看外面天氣,雪卻越下越大,紛紛揚揚,剛纔的雪片像是都攢成雪球了,還颳起了大風,風勢勁猛,吹得外面呼呼作響。
安童起身要告辭,被我攔下了:“待雪小些再走,風這麼大,你若再着了寒,可就不好了。”
他皺皺眉:“路又不遠,卻也不礙的。我在這裡,你又不得休息……”
我命奴婢們收拾好茶碗,自己往氈榻上一躺,舒展身體,仰面看着房頂,笑道:“我就這麼躺着眯會兒,書案上還有真金哥哥送來的書,你隨便翻看。筆墨紙硯都有,可以寫兩筆消遣消遣。”
“也好。”安童不再推辭,走至我的書案處撩袍坐下,撿起一本書,安安靜靜地翻看起來。
他在那裡,自有婢女端茶侍候,我也不用多囑咐。只是閉了眼,安靜地躺着。
身體雖還帶着病,但剛纔出去一活動,卻也舒暢不少,剛纔跟安童說了會兒話,注意力一分散,也不覺得太難受了。如今躺着休息,身邊還有人陪着,卻也很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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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再醒來時,安童卻已走了,瞧瞧外面,雪已經停了,我這才放心。起身喝了口茶水,伸展四肢,來至書案邊,想看看安童到底看了哪本書。奈何他把書本擺的整齊,完全不留痕跡。眼睛一掃桌案,上面還留着一份墨寶,皮紙上的墨跡還沒幹透,估計是安童留下的。
我移開鎮尺,拿起那張皮紙細細打量一番。嗯,一副漂亮的行楷,間架嚴謹,卻不妨礙筆意活潑,較之真金端嚴厚重的楷體,這副字跡顯然更放得開,只是筆鋒稍顯銳利,也難怪,畢竟是十二歲的男孩嘛,再收斂,也多少帶點了銳氣。
細看看他寫的內容,卻是一首詞,他沒寫作者,我也不知是誰填的了,只有兩句頗覺熟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裡俱澄澈……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我低頭反覆唸了兩遍,越發覺得熟悉親切,卻就是想不起是哪首詞了,但是越念越喜歡。不禁又想起安童那時說的話:“……少年時光,本就要心胸闊朗,表裡澄澈……”又想想他那時的語氣神態,雖少年老成,但面孔還顯青澀稚嫩——越發覺得這小表哥也有可愛之處。
詩詞能言詠心志,雖然年紀不大,把這樣的詞句記在心頭,他也是個有執守的人。
我笑了笑,待墨跡幹了,把皮紙小心地收藏起來。若是以後他長歪了節操碎掉,我就拿出來嘲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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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幾天,安童還給我送來了幾個話本,說是給我解悶用的,還說要是看不懂,就讓不忽木講給我聽。我好生詫異,他怎麼淘到這些書給我,一問才明白是真金跟他說過我喜歡聽歷史故事。細細回想,自己好像確實說過類似的話。他倒是個心細的人。
翻翻那幾個話本子,都是歷史相關的,如《三國志評話》、《五代史評話》之類的,再就是薛仁貴、楊家將、岳家軍的故事。除了五代史我比較陌生之外,後幾個本子裡的故事已被天.朝各種電視劇洗腦的差不多了。現在回過頭來看看這些原汁原味的,也別有一番趣味。
可惜這些書都是豎排繁體版的,雖印刷得工整,但沒有句讀,我一看就覺得頭暈,索性叫不忽木念給我聽。不忽木的漢文功底還是相當紮實,奈何他太拘謹,唸書時也是語氣平緩,根本講不出話本里那種跌宕起伏的劇情,不能吊足胃口。我這時倒想起了阿合馬,這個回回油腔滑調的,要是來說書也挺合適。可他只會說些簡單的漢語口語,不怎麼認字兒啊。
靠着這些書消遣了不少時光,我喝的藥也開始見效,真金身體也好了起來,同時又接到好消息:忽必烈一路倍道兼程,已到了燕京了!
燕京就是後來的大都,現在的北京。而開平城在現今內蒙古境內,也不算太遠。聽到這個消息,我們全家都舒了口氣。忽必烈意志堅定,一旦下定決心做什麼事,那是毫不含糊的。
現在局勢已經很明顯了。額吉察必曾派使者質問阿里不哥括取漠南兵丁一事,他手下的脫裡赤雖然含糊其辭,但括兵工作卻是一刻不停。本來忽必烈南征,已有大批軍戶參戰,這回汗庭又到燕京括兵,已經搞得民怨沸騰,脫裡赤等人甚至還把爪牙伸到黃河汴梁一帶。任誰都能看出阿里不哥心思了——儘快控制漠南兵馬,好爲登上汗位做準備。眼前他雖未明說,怕也只是忌憚忽必烈吧。
忽必烈輕馳北上,到達開平之前,已做好了先期工作。先前蒙哥汗出兵川蜀時,曾命渾都海屯駐四萬騎兵在六盤山。蒙哥汗崩逝後,士兵扶靈柩北上,很多軍隊都散處秦蜀一帶。若是能掌控這部分軍隊,就能從東南方向對和林成包圍之勢。相反,阿里不哥也可以利用這些軍隊包圍開平。和林在西北,開平在東南,秦蜀在二地對角線之間,確實是個重要的軍事據點。
眼下阿里不哥已派出劉太平等人來到此地交結諸將。忽必烈也不猶豫,當即派出幕僚廉希憲、商挺、趙良弼等入關中訪查軍政動態,安撫諸軍。這些侍臣多擔任過京兆官員,倒也是和當地人遞得上話。
與此同時,忽必烈更是以南征暫停的名義制止了漠南一帶的括兵工作,並派人詰問脫裡赤括兵緣由,不費力氣地贏得了愛民的好名聲,暫時遏制住了阿里不哥在漠南一帶的軍事動作。
忽必烈到達開平時,已是臘月。
他走進大安閣的後寢殿時,身上還穿着皮甲,護心鏡上的凜凜寒光透着戰場的殺意,但步伐有些不穩,眉間透着倦怠,我細細一瞧,這阿爸卻是更黑更瘦了。雙頰凹陷,眼睛由於疲累竟顯得發亮。我見了他,心頭莫名有些酸澀。
摒除了僚屬侍從,我們一家齊聚在寢殿中。細細想想,忽必烈這一去已近一年,再看到他臉龐時,既陌生又親切,一直懸着的心終於落地。
忽必烈和察必並排坐在店中坐牀上,我們幾個子女侍立在一旁,他握着察必的手,端詳她的臉,另一隻手在察必臉上溫柔地撫摸,笑道:“眼睛紅什麼?我這不是又回來了?這次多虧了你送信,否則我真不知七弟下手那麼快!”
額吉察必看着他,笑得十分勉強,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問:“剛纔看王爺步履蹣跚,是不是腳病又犯了?可疼不疼?”
話音剛落,忽必烈就把她猛地摟入懷裡,用手臂緊緊箍住,親熱地用下巴摩挲着察必的頭頂,也不顧及我們幾個孩子都在身邊。
“那些諸王、僚屬之所以催我回來,是因爲有自己的盤算,只有你纔是真心關心我的身體啊!”
爹媽當場秀恩愛,一時間,我們幾個孩子都成了閃閃發光的電燈泡!
那木罕落寞了,幾步竄到父母身邊,一頭扎進兩人懷裡,不滿的嘟着嘴道:“阿爸偏心,額吉想着你不假,可我也想你啊!”
我麪皮一抽,渾身麻酥酥的:這貨平日裡跋扈囂張,可賣起萌來,竟也灑脫自如,角色切換得毫無違和感。
可是忽必烈依然很受用,揉着他的腦袋哈哈大笑:“是!是!阿爸說錯了。我這小子怎會不想着他阿爸吶!哈哈!好兒子!”說完,又像我倆招手,“真金、察蘇你們都過來,難道不想阿爸?”
被他這麼一說,真金面色一紅,倒有些侷促了。恭恭敬敬的跪下請安:“兒子真金請阿爸金安!”
他進門時已經請過安了,此時又請安,忽必烈倒嫌他多禮,不由得責備道:“你這孩子,怎像漢人一般拘禮?”他這是嫌真金對他不夠親熱吧,怎麼不向那木罕學學呢?
忽必烈嘴上雖說着,心裡到底捨不得,親自彎腰把真金扶起來。
真金一擡頭,我就看他眼圈都紅了,雖沒有甜言蜜語,但心裡話都寫在了臉上,一開口,聲音都有些哽咽了。
“聽說你身體又不舒服,現在可好些了?”忽必烈皺着眉問道,責備也變成了擔憂。
真金生來性情內斂,不善於表達感情,此番卻不像平日那般持重了。被忽必烈這麼一問,臉上不禁流露出幾分孩子對父母的依戀之情,嘴角彎彎的,看着人心暖。
“已經好多了。”
忽必烈看他這般,才滿意地笑了笑,摟住他的肩膀,往自己懷裡按了按:“你平日穩重慣了,我卻知道你心是最軟的。剛纔阿爸的話,你別往心裡去。”
唉,他們父子三人的親情劇演了半天,纔想起我這個被冷落在一邊的小丫頭。待忽必烈問起我時,我都怨念多時了,嘟着嘴說道:“阿爸偏心,我之前也病了,阿爸怎麼不問我只問真金哥哥呢?”
“噯呦呦!你這丫頭,倒向你阿爸興師問罪了!”他大笑起來,撇開真金二兄弟,把我撈起來抱在腿上,“這麼說阿爸得向你賠罪了?”
我撇過臉,故意說着:“這我可不敢!是您自己說的。”
“哈哈!”他大笑着,用力在我臉蛋上親了幾口,鬍子扎得我皮膚生疼,“你這丫頭,越來越滑頭了,怎麼說都是你對唄?看你的眼睛明亮有神,就知道病也好的差不多了!到時,再讓竇漢卿看看罷!”又用雙手託在我的肋下,把我舉起來,“我的小公主可金貴着吶!”
“那是那是!”我厚臉皮地附和道,又引來忽必烈的一串大笑和那木罕深深的鄙夷。
察必把我從他懷裡抱過來,又問:“霸突魯呢?沒一道回來嗎?安童一直在打聽他父親的情況。”
說到這裡,忽必烈臉上的笑意才斂了起來:“他受了箭傷,不便疾行,我就讓他和兀良合臺留守江北。一面是養傷,二是同宋國和談,也要有個心腹在。”
我這纔想起,忽必烈北返之前,已與宋國達成和解。南宋的丞相賈似道也算“救急”成功了。只是不知我這姨夫傷勢如何,安童知道了,怕是更會擔心。
察必眉頭一蹙:“可還要緊?”
“沒傷到要害,但江北一帶冬天溼冷,新傷舊傷一併發作,怕是要好好養一陣兒。”忽必烈擡起頭,重重地嘆了口氣,又囑咐察必,“別告訴安童他阿爸受傷的事,這孩子心事重。”又仔細叮囑我們三個,“你們也別多嘴!”
我們忙點頭應了。真金的眼裡卻多了份憂愁,應該是又替小表弟擔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