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落拓的遊僧卻不是和尚,偏懷着懲奸除惡之心,欲渡人於水火,這世事有時真是荒誕可笑。高和尚雖來歷不明,我仍願信任張易,聽他安排,他讓我耐心隱忍,就且忍一忍吧。
二月下旬,皇帝北上上都之前,仍是到柳林進行春水飛放。今年春天似是來的格外遲,天氣回暖極慢,大都郊外的水泊雖已解凍,但迎面拂來的春風仍是料峭生寒。
晨曦剛撒下時,皇帝即率百官出獵。象輿停在上風處,皇帝登高而望,不遠處的飛放泊邊遍佈着墨衣宿衛,每人攜帶連錘,鷹隼和刺鵝錐,只待天鵝羣集而至,便舉旗示意。
我略略觀望,時辰尚早,浩渺開闊的水泊上只有零星幾隻浮游的野鴨,並無天鵝蹤影。皇帝見水邊尚無動靜,也轉身回了象輿靜候去了。
宿衛們仍得守着,貴人們卻無這般耐心,尤其是隨同出行的小孩子們,早打馬繞着山坡追逐嬉鬧去了。
慕之跟在我身邊,似是懷着心事,怔怔出神,眼神都不知飄到何處了。他少有這般不耐的時候,我略感意外,望了望遠處草坡漸漸模糊的身影,笑問:“這麼心不在焉,是想和鐵穆耳他們騎馬去嗎?”
他的臉驀地一紅,像被窺破心事,低頭沉默一瞬,才搖搖頭:“臣、臣答應今日教蓮奴騎馬的……”
我聞言訝然,也不知這兩隻小鬼何時定下的約定。再瞧瞧眼前的小少年,如今也有十七歲,臉上雖帶青澀,也漸漸多了幾分穩重的氣質。這個年齡,若放到衙門歷練,也不算小。
我心裡剛起了念頭,轉而想到阿合馬,眼下這朝堂,推薦慕之入仕,並不合宜。若是讓他到太史院跟着王恂做事,還能少些官場上的傾軋紛擾。
拿定主意後,便又看他,小少年的臉仍紅着,舉止也有些扭捏,全然不像往日般大方得體。我知他心事,蓮奴今日若出來,也是跟在雲軒兒身邊,女眷那裡,慕之又如何方便過去?
“你跟我來罷。”
我拍拍他的肩膀,小少年才如夢初醒般應了一聲,忙忙跟上來。待到女眷們集聚的行營附近,還未近身,就見一個小野兔般伶俐的身影疾跑過來,口中喊着:“慕之哥哥!”
慕之聞聲一喜,眼睛更亮了幾分,忙迎上前,小姑娘已一頭蹭進他懷裡,因左右盡是人羣,慕之哪好意思和她親暱,不得不小聲提醒:“公主在這裡呢,還不趕快見禮?”
蓮奴這才瞧見一旁的我,臉色一白,慌慌向我問好,眼神躲閃着不敢直視。我只想打趣她,故意板起面孔,質問起來:“怎麼,你眼裡只有你那慕之哥哥?蓮奴?”
她猜不透我心意,怔了片刻,慌得要跪下請罪,慕之見我神色嚴肅,也知她失禮,忙得一同請罪。冷眼打量他們片刻,小姑娘只是瑟瑟不敢擡頭,我才笑道:“好了,起來罷。”
待兩人站定,我和悅一笑:“在我這裡倒是無妨,只是他人面前莫要失了禮數。”蓮奴見狀,才鬆了口氣。我又望向她身邊的少年:“慕之,你帶着蓮奴騎馬去罷,小心着點,別驚到馬兒。”
“噯!”得我允准,慕之欣然應下,喜悅之餘竟有些按捺不住,眼睛直瞄着前方馬羣,顯得毛毛躁躁。也不知他盼了多久才盼來了這一日,我心裡感慨,揮揮手道:“去罷,好好玩去!”
打發了這兩個小鬼,我纔來尋女伴們。今日雲軒兒跟着史彬娘子董氏一同出行,周邊還有別速真、脫脫真因等人。貴女們彼此間多已熟悉,拋卻了平日的禮數,毫無妨礙地談笑着。
我同衆人打了招呼,又尋機和雲軒兒私語幾句,知她一切安好,才放下心來。董氏爲人寬厚,雲軒兒亦知進退,史彬也不是寵妾滅妻的糊塗人,雲軒兒眼下的處境說不上圓滿,總歸不會難過就是了。
“孩子們呢?”我轉而又問。
“囊加歹他們,被皇孫拉着騎馬馳射去了。”別速真回道,一邊說着,一邊自然而然望向寡言少語的普顏忽都,“兀都帶也在那邊罷?”
“他年紀太小,不能獨自騎馬,正由他王叔教習着呢。”普顏忽都淡淡一笑,她笑得勉強,透着幾分苦澀寂寥。衆貴女心情暢悅,唯獨她落落寡歡,想強顏歡笑也不能。我思及她的痛處,心中亦是一陣刺痛,情緒低落下去,竟連談笑的心思也沒有了。
“和童卻還是那般好性情。諸位哥哥中,除了安童,他便是最疼我的。”別速真笑着一嘆,忽而憶起什麼,話語吞了回去,只是小心地望了普顏忽都一眼,而那小婦人只是低垂着眼睫,闌珊一笑:“相公不在的日子,和童國王對我們母子也是頗多看顧。”
他們口中的“和童”,是安童的親弟,承襲木華黎的王爵。安童陷於叛王之手,和童作爲弟弟,對獨身育兒的嫂子照顧有加,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普顏忽都神情黯然,望着衆人澀澀一笑,眼含歉意。別速真見狀,眼圈一紅,淚珠便簌簌落下來:“我本以爲,伯顏去北邊,就能救回哥哥。可、可是……昔裡吉雖然潰逃,哥哥還是毫無訊息……”
見她這般,普顏忽都只是柔柔一笑,牽過她的手,安慰道:“放心罷,安童總會回來,我等他便是了……我已等了三年,再有五年、八年,也是等得的。”
小婦人雖面帶笑意,眼角早已漫出了淚花,她狀似無意地將鬢髮抿到耳後,順勢抹去頰邊淚珠,而後起身,靦腆笑着:“我不放心兀都帶,且去看看,你們慢坐。”
諸人哪裡不知她的用意,可憐她心裡苦痛,還要顧全他人。別速真放心不下,忙道:“嫂子,我和你一起去。”
“額吉……額吉……”
普顏忽都剛欲推辭,卻被遙遙傳來的稚嫩童聲打斷,諸人一起回頭,卻見一個青年男人大步而來,而那童聲,正來自騎在他頸上的幼童。
“兀都帶,怎可對王叔這般無禮?還不快下來!”
普顏忽都定定一瞧,登時起了怒意,剛剛傷感的情緒蕩然無存,快步上前,欲從男人肩上抱下孩童。男人卻大喇喇一笑,擺手道:“不妨的,兀都帶和我親近,我歡喜得很!”
“國王怎可這般縱容!之前相公在時,兀都帶從來不敢放肆。”
“嫂子言重了,兀都帶是我的親侄兒啊!”男人咧咧嘴,粗獷的面孔染上笑意,濃黑的眉目更加生動,顯得憨實可親,讓人不自覺地心生好感。
這人便是和童國王了。他說完,眼睛恰好望過來,欲向我行禮,可那小侄兒還在頸上騎着,騰不出手,只好將他抱下來,遞與普顏忽都,才拱手道:“和童見過公主。”
我笑着還禮,也走上前,拉拉男孩的小手,“兀都帶,騎馬學得怎麼樣?”
小男孩已有六歲,然而生的瘦弱,看上去比同齡孩童稍顯年幼。精緻的眉目已能瞧出父母的模樣,我看着那雙酷肖安童的眼睛,一時愀然,心裡是說不出的苦澀滋味。
兀都帶似乎並不反感我的觸碰,反而用小手攥緊我的手指,口中嘟囔道:“我不要王叔教騎馬,我要阿爸親自教我!額吉,我要阿爸!您給我找回阿爸!”
小男孩一時賭氣,手足亂舞,在和童懷中使勁撲通,難以馴服。和童一時無措,眼巴巴地望向普顏忽都,小婦人嘴脣一顫,幾乎又要落淚,雙手接過兒子,在他屁股上重重拍了一記:
“兀都帶,你聽着!你再這般胡鬧,你阿爸便不要你了!”
小男孩似被唬住,竟信以爲真,難以置信地盯住母親,漆黑的眼睛因水光更顯清澈,他咬着手指,小心翼翼地發問:“額吉,阿爸當真不回來了?”
普顏忽都下意識避開男孩詢問的目光,只是抱緊兒子,一言不發地往行營走。小男孩得不到想要的答案,驚惶之餘,終於絕望地哀哭起來。一邊哭着,一邊用小拳頭捶着母親肩頭,抽噎道:“我、我已乖乖等……等了三年,阿、阿爸爲何還不回來?我、我是做……做錯了什麼事,惹惱了阿爸?我、我可以改,我……我可以改……只要他回來……”
兀都帶哭得臉色漲紅,上氣不接下氣,也只換得母親無聲的安慰。我們面面相覷,毫無辦法,只能默默望着那對母子往回走。和童國王亦是手足無措,幹愣愣僵在原地。
“唉!”他頓足長嘆,而後疾步追上去,從普顏忽都懷中接過小男孩,沉下臉喝了一聲:
“兀都帶!”
男孩從未見過好脾氣的叔叔這般作色,哭聲驟然一頓,張着嘴怔怔望着他。和童將小男孩高高舉起,仰頭盯住他的眼睛,厲聲道:“把眼淚收回去!這般哭哭啼啼,讓你阿爸蒙羞!你要是個男子漢,就跟我學好騎射,就算你阿爸將你拋在了天邊,即便千里萬里,你也能把他找回來!”
兀都帶似被他的氣勢懾住,怔忪片刻,而後忙不迭點頭,聲音還帶着哭腔:“我學……我、我學……”
和童卻仍不滿意,見侄兒說話吞吞吐吐,不禁皺眉,眼裡閃過厲色。兀都帶登時把哭聲咽回去,乾乾脆脆回道:“我學!”
“我們可說好了!”和童把侄兒放在地上,往他背上一拍,催着他跑起來,“好小子!跟叔叔去罷!”
兀都帶認真點點頭,回望了一眼母親,而後邁開小腿,向馬羣疾跑過去。和童對普顏忽都一笑,“嫂子放心,我心裡有個準頭,不會讓兀都帶受傷。”
說罷,大步追着小男孩而去。陽光在地上映出一大一小兩個影子,不一會兒就碎在了草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