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金事父至孝,這等忤逆事,自是想都不敢想的。我心裡明白,就不再探問。回府後,恰好接到普顏忽都的來信,她有意同我一起探望伯顏傷勢。普顏忽都是安童之妻,別速真的親嫂子,她們的丈夫,一個遠征在外,一個回朝蒙冤,想到兩人的可憐光景,我心裡也不是滋味。派人去伯顏府上遞了帖子,卻遭婉拒,別速真在信中委婉提及:伯顏閒居在家,謝絕一切來往,如今傷情已大好,勿要憂心。他這番舉動,自是做給皇帝看的,想到伯顏這般決絕,探病一事只得作罷。
忽必烈也曾向我問起伯顏,我如實回覆,他聽了只是笑笑,並不多言。伯顏雖已洗清冤屈,卻並未復職。皇帝究竟如何想法,讓人摸不清頭腦。修歷一事照行無誤,雖是漢臣總領此事,然而得皇帝重視,阿合馬一時也不敢在經費上爲難諸人,饒是如此,我還是向太史院捐出一份錢款以作支持。忽必烈聞知也甚是欣喜,特意命我署領太史院事,作爲名義上的都總裁官。我知此舉不合常制,力辭不受,而衆臣並無反對意見,皇帝又極力委任,便只得應下了。
既然領了官職,即便是個虛銜,我也不敢怠慢。修歷諸臣因各有本職,確認好分工後,只旬日在太史院集議,商討工作進展,平日各負其責。而我,也只是在集議時親臨現場督導進展。
太史院集議與中書省宰相圓議並無二致。此次集議,我攜慕之一同前來,進了堂屋,便被諸臣讓到首座。看到年近古稀的許衡坐在我下首,一時心下不安,欲請他上座,老先生卻好言謝絕。
“自初次見先生,至今已有十年。先生還是這般風骨清朗,精神矍鑠。”我望着許衡笑道。
老先生笑着擺擺手,他鬚髮斑白,臉上的皺紋也綿延成一道道溝壑,因爲年長,少了幾分當年的迂執,多了幾分通達隨和的況味。這幾年因阿合馬迫害,他被迫請辭回鄉,卻也未見困頓潦倒,反而更顯淡泊自如的氣質。
十年前正是安童拜相的時候。這十年來,他以稚齡,從怯薛長榮膺首相,兢兢業業數載,終因小人讒害,被迫遠調邊陲;而我呢,自那時遠嫁畏兀兒地,先後遭海都、八剌虜獲,幾經流離纔回返元廷……這十年,漫長得仿如一個世紀。
“公主過譽了。”老先生笑着擺手,“修歷之事得公主支持,吾等幸甚。”他說完,張文謙、王恂等人紛紛附和。張易也笑道:“公主慷慨資助,如此義舉自古未有,深爲吾輩景仰觀瞻。”如此又引來一陣附和稱讚。
我擡手止住,而後問:“我朝土宇曠遠,規模遠超前代,各地風俗各異,修歷一事自不可全然因襲舊例。如此,諸位有何籌劃?”
諸人聞言,面面相視,而後還是許衡開口,他摸摸鬍鬚,望向角落裡一個沉默寡言的中年官員:“若思,你把前番議定的規劃向公主詳述一番罷。”
官員點頭,應聲出列,向我拱手一拜:“臣郭守敬,見過公主。”
聽到這個名字,我最初並未多想,默默觀望他片刻,腦中忽然出現一絲閃念:郭守敬,這可是郭守敬呀!難道諸人眼下所修,就是日後大名鼎鼎的《授時歷》?
修歷諸人中,許衡、張文謙、張易負責總體規劃,王恂和郭守敬則是實際骨幹。王恂身兼太史令,精於算術,負責曆法推算;郭守敬此時爲工部郎中,領同知太史院事,由於實勘經驗豐富,主持儀器和觀測。兩人各擅其長,分工明確。郭守敬,那個得以享譽世界的天文學家,應該是他不錯了。
歷史與現實奇妙的耦合正在於此,想到這裡,我心裡也不禁肅穆起來,正色打量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中年官員,言語間更多了幾分尊敬:“久聞先生才名,陛下也時有提及。今番算是有幸得見了!”
郭守敬這才稍稍擡眸,他與王恂師出同門,容貌氣質卻大相徑庭。在諸位官員中,可以說是最不起眼的一位。他面色黧黑,應是常年從事實地測勘所致。然而行止間卻自有一番沉穩幹練的氣質,話語不多,卻也未見侷促,反而更顯出一番從容自若的篤定。忽必烈對他賞識有加,不是沒有緣由的。
“陛下恩遇,臣莫能忘。”他只淡淡回了一句,轉而說到正事上來:“歷之本在於測驗。開元年間,僧一行編《大衍曆》,令天下測量,書中見者凡十三處;今疆域比唐猶大,應廣設測點,行四海測驗。臣等估算,測點應不下二十七處,東至高麗,西極滇池,南逾朱崖,北盡鐵勒,宜設監侯官一十四員,分道而出……”(1)
依他所言,元廷疆土遠勝前朝,各地日月交食分數不同、時刻不同、晝夜長短不同、日月星辰離地面距離不同……若不分赴各地測驗,必出現差繆,修歷便毫無意義。據他估測,各地測點,北到西伯利亞,南至南海,西到川滇,東抵朝鮮半島,即便不考慮西部四大汗國,也稱得上囊括四海。
我雖不懂天文歷算,但對基本地理常識還算粗知,元朝疆域東西向橫跨數個時區,南北各地的太陽高度角和晝夜長短也迥然各異,各地情況自是不同。郭守敬所言的確有據可循。
我默想半晌,而後道:“郭太史所言有理,吾並無異議。然此事關係重大,仍待奏請陛下。若聖上有疑,吾自會爲諸位代言。”
諸人得我保證,亦是欣喜。而後,郭守敬進獻測繪所需儀器式樣,並向我一一講明:“測驗所需儀器,凡十六件。金代所餘圭表、渾儀,多已毀壞,亟需改造重製。餘者,簡儀、候極儀、立運儀、仰儀……亦待添置……”
有些儀器,乃郭守敬獨創,雖未見實物,已有明確圖紙。我於此自是外行,便看向他人:“郭太史所呈儀器,諸位先生以爲如何?”
“郭太史所慮周詳,”王恂見許衡示意,進言道,“測驗冬、夏至時刻,二十八宿距度、各地時刻、全天星表等所需儀器不同;此次修歷,吾等擬廢除上元積年,以萬分爲日法,更有郭太史創制的‘招差法’……歷算之理異於前代,測驗儀器亦當有別。吾等故無異議。”
許衡聽罷,也笑道:“敬甫(王恂)、若思(郭守敬)皆劉太保高徒,深得真傳,歷算測驗之事皆由老朽擔待把關,公主無需過慮……”
說到歷算儀器,我更是不甚知曉。即便王恂和郭守敬詳細解釋,也不是一時半會便能領悟。許衡看出我的顧慮,爽快地出言擔保,我才稍稍放心:“如此,修歷之事,有勞諸位,若陛下同意,吾必一力支持,果有沮擾之事,但說無妨。”而後,又轉顧郭守敬,“待郭太史所制儀器得成,吾也有意觀覽一二,還需郭太史從旁講解。”
他微微一怔,而後欣然應下:“公主所託,臣自當奉命。”
……
修歷之事有條不紊地進行,朝政也照常運轉,待到八月末,皇帝和百官又準備啓程,從上都回返。
皇帝一行離開夏都後,第一處納鉢便是南坡店,稍事休整後又一路南下,先後經六十里店、雙兒廟、泥河兒、鄭谷店等地,待到野狐嶺,又停駐幾日。此地山林茂密、草木豐美。遼金元等遊牧民族有春水秋山的習俗。春季於水泊處縱放海青鷹捕捉天鵝,秋季則入山林射鹿伏虎。皇帝車駕至野狐嶺,便命人駐紮下來,準備秋山圍獵。
野狐嶺上樹木繁多,時已入秋,山嶺上竟已顯出五彩斑斕的奇藝色澤:不耐寒的樹種已枝葉發黃,片片金輝在秋風中招搖閃爍;經霜而紅的楓樹上紅雲陣陣豔如烈火;四季常青的松柏仍是鬱鬱蔥蔥。連綿起伏的山嶺上,顏色錯落有致,卻像一副精巧繪製的工筆畫。
山林裡瀰漫着秋日的寒意。雖是南下,天氣也日漸轉冷。我的身體不耐氣溫驟變,又勾起了舊日的肺疾。羣臣百官縱馬圍獵,我也只能在營帳中靜養。
怯薛歹在林中設圍,引出虎豹,以便行獵。昔寶赤肩上擡着木架,上面架着三尺高的金雕。金雕是大型猛禽,其兇猛程度遠甚海東青,雙翼展開時將近六尺,飛的極高,俯衝而下時又極其迅猛,捕捉野狼也不在話下。
忽必烈怕我在帳中煩悶,命人叫我到象輿上觀覽圍獵盛景。我邁上車駕時,皇帝正站在帳外,舉目瞭望。不遠處,一隻巨雕騰空而起,振翅直入天際,不多時就隱沒了身影;而後只見前方密林處人影竄動,怯薛歹策馬在林中唿哨着穿梭而過。林木深處傳來一聲又一聲悠長淒厲的嘯叫,金雕突然斂翅而下,流星一般直入叢林。山林震動,草葉搖落,虎嘯和鷹鳴此起彼伏,似是鷹虎在猛烈搏擊。也不知過了多久,虎嘯聲終於被鬱郁深林湮沒。昔寶赤架着金雕回返,木架上的猛禽得意洋洋地引頸瞻望,像個耀武揚威的將軍,其後,更有怯薛歹擡出血痕累累的虎屍,威武的林中之王此時已變成一具僵硬冰冷的皮囊。
忽必烈負手立於象輿前,冷眼觀望,目中並無喜色。待怯薛歹擡走了虎屍,他才緩緩轉身,看到久候在一旁的我,神色一緩:“你身體可好些了?”
我在旁邊已站了半晌,此時便有些體力不支,身體還帶着病,未及說話,便引出一陣咳嗽。旁邊女孩兒忙把我引到一邊坐牀上,服侍着我喝了溫水,好半晌才緩過來,可喉頭胸腔仍是咳後的疼痛。
忽必烈挪至我身旁坐下,瞥見我蒼白的病容,目露憂慮:“早知道朕應該親自看你,何必勞你折騰一趟?”
“每當入秋便會引發舊疾,照常服藥便好,父皇不必憂心,兒臣已大好了。”
他深深地看我了一眼,仍是不放心,而後移開目光,沉沉地嘆口氣,盯着腳上靴子發怔。見他這般,我心下不安,不禁問:“父皇面帶愁色,卻有何事?不妨說與兒臣。”
他擡眸望望我,眼神遊移不定,終是勉強笑道:“你先養好病罷。”
我驀地一驚,掣住他的衣袖急問:“到底有甚麼事?父皇不說明白,兒臣這病是好不了了!”
他躊躇良久,才暗暗一嘆:“也罷!”
我一瞬不瞬地盯住他,心裡寒意翻涌:究竟是何事讓他如此憂心?他還怕我知曉。那定是西北邊事無疑了!
我屏住呼吸,手足也變得僵硬,心頭沉重得喘不過氣:莫非安童和那木罕遭遇了不測?我突然不敢想,這樣的結果我不能接受也不願接受。
老皇帝已握住我的手,輕輕撫着,冰冷的皮膚在他的揉搓下漸漸有了溫度,皮膚之下,心臟仍跳得猛急,一下一下敲在胸腔上,在沉靜中異常清晰,如同死亡的鼓點。
“那木罕麾下諸王昔裡吉和脫黑帖木兒突然反叛,拘捕那木罕和安童,分別送到忙哥帖木兒和海都處,西北元軍一夕之間土崩瓦解……篤哇趁勢東進,已圍攻哈剌火州數月了,畏兀兒亦都護不得不以公主求和,篤哇才罷兵回返……朕苦心經營,還是不敵天數啊!……”
我怔怔聽着他的言語,一時恍在夢中,心裡卻出奇地平靜下來,這樣的反應都讓我自己都納罕不已。我茫然擡頭,目光透過象輿上的窗格,滿山遍染的楓林此刻如血如火,燃燒着跳蕩着,轉眼成勢,蔓延到整座山林,宛如戰士的鮮血無聲地洇過草地。眼前忽然一片模糊,目光彷彿穿過千里荒野,直至漠北草原,烽火遍地,干戈寥落,殘兵敗卒驚走奔逃,被敵人冷酷地圍剿屠殺,而一軍統帥卻不知身在何處了。
雙眼宛如被血火灼燒,眼前一片紅色,幾乎不可視物。我又無聲低眸,漠然望着自己的雙手,思緒被漸漸抽離,腦中空茫到一片虛無。下意識咬咬自己的嘴脣,已全無知覺。直到忽必烈用力搖喚我,才稍稍醒轉,胸口驀地襲來一陣尖銳的疼痛,我呼吸一滯,來不及掩口,猛地咳出一口血,血星濺到四處,衣袖、胸襟瞬時沾滿斑斑血跡。
忽必烈立刻慌了神,着人去叫御醫。我只呆呆坐着,看着自己一身狼狽,慢慢地揩去袖口上的污血,木然開口:“阿爸,他們還活着罷?”
“察蘇,沒事、沒事的……”老皇帝眼神焦灼,慌忙安撫着,“有阿爸在呢!你擔心甚麼?他們被叛軍俘獲,只被暫時拘捕,朕早晚把人討要回來!這些叛臣賊子,一個一個,都逃不過!”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帶着顫音恨聲道。我感覺臉上一溼,是他的淚水滾落下來。老皇帝咬牙含淚,臉色漲紅,眉頭擰在一起,一腔怒意卻鬱在心裡,生生忍住:“這些叛王,拘捕朕的愛子,奪了朕的丞相,侵擾邊陲,致使四境不寧,朕絕不輕饒!絕不姑息!絕不手軟!”
他忍淚恨恨道,渾濁的眼裡含着淚花,望着我的臉,胸腔起伏着,劇烈地抽氣,而後一拳一拳砸在坐牀上。我漠漠看着他,忽而平靜擡眸:“他們活着便好,早晚還會回來,無論是三年、五年還是八年,他們都會回來!海都、忙哥帖木兒若只是旁觀,叛王便成不了氣候。父皇,信我!”
我不知自己哪裡來的底氣,既是安慰他,也是在安慰自己。疲弱的身體也突然來了氣力,我揮退應招而來的御醫,留下憂惱交加的皇帝,獨身下了象輿。
怯薛歹見我出來,紛紛上前服侍,被我喝退。我命人牽來一匹馬,翻身騎了上去,挾着一副弓箭,驅馬直入山林。我騎得迅疾,驚得野兔麋鹿紛紛驚跑,林鳥齊飛。拈弓搭箭,一邊策馬,一邊瞄準倉惶奔逃的身影。獵物卻比我更爲矯捷,靈活地閃躲奔逃。我憑着一腔殘勇孤憤硬撐,手下卻沒有準頭,幾次都放空,箭矢幾乎用盡。
我心緒雜亂,手握着長弓顫抖不已。我必須做些什麼,才能終止腦中瘋狂滋長的可怕念頭。猛急狂亂的策馬讓我氣喘不已,騎速漸漸放慢,我伏在馬背上劇咳起來。不多時,從人很快跟上。爲首一人殷勤上前,慌聲問候道:“公主,公主!您可還好?”
這聲音頗爲熟悉,我無力地轉過臉,待看見眼前這張油膩肥胖的面孔,怒意勃然騰長,如一把烈火瞬間燒盡了所有的理智,猛然拈弓搭箭,毫不客氣地對準阿合馬。
若不是阿合馬,安童怎會淪落到這般境地?他若有事,他若有事……我絕不……!
胸中忽地作痛,我手臂一軟,動作就慢了半拍。那奴婢卻是反應敏捷,驚呼着退後幾步,便拔腿奔逃。
“公主饒命!公主饒命!”
他哪裡料到我會突起殺意,嚇得登時腿軟,轉身擠入人羣,踉蹌着狂奔。我驅馬上前,還未躍出幾步,便被宿衛們團團攔住。身下駿馬在原地急躁地撕扭狂跳,我欲突圍不得,一時心中惱恨到極點,而後仍是搭箭,瞄準遠處那個肥胖的身影。其中一人不顧危險搶身上前,在我未及發箭的一瞬,劈手奪去了那副奪命的長弓,而後屏退衆人,獨自來到我身邊。
我瞥了他一眼,而後盯住腰間的箭筒,冷聲喝問:“阿合馬蠹國害民,讒害忠良,惹得天怒人怨!吾欲爲國除害,張大人爲何攔我?”
張易慢悠悠踱步上前,淡笑着開口:“安童丞相被叛王拘捕,卻也不能全然歸罪於阿合馬。公主怒火攻心,定是急糊塗了。”
他怎知道這般軍情,又怎明瞭我的心事?我猛然盯住他,目光裡盡是惱怒。我們沉默地對視許久,待怒火漸漸平息,我才明白:張易本就是樞密副使。
他見我滿臉疑問,便主動開口:“阿合馬所行奸惡,某也深以爲恨。微臣愛女,曾被奸賊強奪,逼迫致死……如此血仇,這麼多年,臣都忍下了。公主何必逞性,這一時之氣還忍不得麼?”
張易話語平靜,面上幾乎還帶着笑意,彷彿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我怔怔地望着他,滿目震驚,而後恍悟過來,當初他曾爲修歷之事找到真金,試探本意卻在於此。
“奪女之仇,非常人能忍。張大人隱忍至此,似乎早有成算。”我望着他,目光帶着幾分逼問的意味。
他淡淡一笑,從容躲過我的目光:“那要看公主是否願意助微臣一臂。這件事,太子做不得。公主卻是無甚顧慮,更無所畏懼。”
他咬字極重,話語暗含深意,我如何不懂?何況之前他那若有若無的暗示。今日他攔下被仇恨衝昏頭腦的我,也是十足的誠意。
我思慮良久,才點點頭,默許了這次合作,而後冷漠一笑,一字一頓地開口:
“阿合馬——他必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