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剌彷彿捱了當頭一棒,所有的表情瞬間都凝固在臉上。他直勾勾盯着那幾個狼狽的潰卒,猶自懷疑地發問:“你、你說什麼?”
“麻耳忽裡將軍中箭陣亡了,我軍的左翼已經潰散,死的死,傷的傷,請汗王速作決斷!”
八剌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大戰伊始,一員驍將便已陣亡,這對全軍無疑是個重大的打擊。他頹然僵坐在馬背上,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臉上的神情毫無保留地暴露出他的恐懼。
這份恐懼很快在全軍中蔓延開來,士兵們低聲私語,眼神閃爍,從最初的激昂決然變得憂愁不安。一些人的箭筒歪了,箭羽噼啪掉落在地而渾然不覺。而後,連結好的陣型都開始潰散。
在這個時候,札剌亦兒臺顯露出一員大將應有的擔當。他催馬上前,大聲請命:“汗王莫憂!我率右翼朝伊利汗軍猛衝,定將其一舉擊潰!麻耳忽裡的仇,我來報!”
八剌渙散的眼神重新凝聚,望着自己的愛將,慨然允命:“你只管急衝,我率主力頂上,保你後方無憂!”
札剌亦兒臺點點頭,很快結好陣型,一聲令下,率軍朝着不斷逼近的敵人衝去,向一把尖刀般鍥入伊利汗軍的左翼。此時的察合臺軍不像麻耳忽裡那般傲慢輕敵,而是帶着一腔決然赴死的悲憤,異常兇猛地進擊。
我舉目遠望,伊利汗軍如層層巨浪般疊打過來。札剌亦兒臺卻乘風破浪一般,很快衝破敵軍防線,所到之處,如疾風驟雨,狂流怒卷,從伊利汗軍左翼不斷突進。對手一時經不起這樣悍然強硬的攻勢,陣型大亂,札剌亦兒臺趁勢進擊,大有穿破左翼再襲中軍之勢。
八剌見札剌亦兒臺得利,再次燃起了信心,對着全軍大喊:“勇士們,今日戰亦死,不戰亦死!誰不願苟且爲奴,就隨我衝殺過去!爲自己掙命!爲兄弟復仇!”
說罷,不顧漫天箭雨,策馬直入戰陣,全軍士氣大振,如怒潮般追隨汗王的身影席捲而去。
察合臺軍賭上了全部兵力,放手一搏,壓了回去,緊緊相逼。他們仍從伊利汗軍左翼入手,讓對手毫無喘息之機。伊利汗軍急速增援左翼,全力防止戰線崩潰。
我一刻不停地盯緊戰場,同時悄然往前方轉移。血腥味兒越來越濃,偶爾還有箭雨擦着我耳邊飛過。阿蘭小聲驚叫着,在後面緊緊跟着。
我幾乎忘記了恐懼,全身凝注在戰場之上,拼命地乞求着伊利汗軍不要被擊潰。
河谷入口到對面的緩坡上堆滿了屍體,前路壅滯難行。死屍臉上的表情猙獰而扭曲,彷彿要吸走人的魂魄,我不敢往地下多看一眼。
我的紅色絨袍幾乎與地上的鮮血渾然一色,戰士們都投入生死之爭中,沒人注目到我。察合臺軍咄咄進逼,我跟着伊利汗軍潰退的節奏步步前進,直穿河谷,跟在大隊的最後方並保持一段距離。
狀着膽子尾隨大軍行了一會兒,我幾乎要逼近哈剌速河了,忽覺背後空空蕩蕩,驟起的大風尖聲呼嘯,左右衝撞着拍打着兩側山壁,與前方刺耳的衝殺聲混作一體。我只覺一陣眩暈,稍稍駐馬,茫然喚道:“阿蘭?”
沒有迴音。我以爲她的聲音被吞沒了,猛然回頭,卻不見了蹤影,我想也不想,立刻撥轉馬頭,飛速回奔,焦急地搜尋阿蘭的身影。地上的屍體密密麻麻,卻不見她的影跡。
刺耳的喧囂震得我頭皮發麻,腦中嗡然作響,我放慢速度穩了穩神,不經意順着來路回望,卻見一個單薄的影子倉皇逃離了戰場。
“阿蘭!”我大聲呼喊,那個女孩如受驚的鳥雀般,拼命往斡耳朵那裡奔逃,已經遠得聽不見了。
孤身一人,我越發感到恐懼,幾乎本能地想要回返。可仍心有不甘,追着阿蘭的身影跑了一段,終究追不上,卻又忍不住回頭看。
眼前的場景讓我渾身戰慄,緊握的馬繮也無意間掉落。潰退的伊利汗軍以背後高坡爲倚靠,終於穩住陣腳,隨即展開了反撲。察合臺軍經過幾輪衝殺,已現頹勢,攻守已然逆轉。
札剌亦兒臺的身影早已沒入人羣。八剌卻是忽隱忽現。他竭力維持着陣型,拼命阻擊着伊利汗軍的反攻,卻是無法遏制頹敗的勢頭。
察合臺軍開始退卻。陣型最外士兵不再前進,三五成羣的潰散開來,彷彿大潮拍上了堅固的崖壁,反而將自己擊得粉身碎骨。
爲安全計,我不得不原路撤離,一邊提防着羽箭,一邊瞄着身後戰局。察合臺軍再強悍,也抵不過伊利汗軍一次次的衝擊。八剌無法和札剌亦兒臺匯合,大軍被切作幾股,優勢全無,仍勉力抵抗着。直到伊利汗軍發起第三次衝擊。
我飛速地策馬回返。身後是察合臺軍悽惶的哀鳴。再回頭看,大軍如被擊碎的浪花一般潰散開來,毫無陣型可言。迎面而來的是被敵軍唬得魂飛魄散的潰卒,拼命的奔逃着,在奔逃中又不斷有人倒下,發出臨死前絕望的呼喊。
人人自顧不暇,毫無心情去拯救同伴。我催着撒勒黑衝出河谷,調轉馬頭,轉而隱於事先擇定的一處高坡。眼見着不斷有殘軍從我下方逃竄,我目不暇接地盯着進擊的一方,開始尋找帖怯扯克的影子。
不敢迴斡耳朵,如若八剌成功脫身,我必定被再次裹脅。既已涉身險境,便得咬牙撐下去。
戰場上遍佈的屍體嚴重阻礙了察合臺軍逃亡的速度。不及逃跑的士兵很快被敵軍團團圍住,瞬間殞命於刀下。越來越多的伊利汗軍衝出河谷,對敵方展開無情的碾壓。
我心中稍定,環視四周,再一次確認了自己的安全,準備等局勢大定再現身。
人羣中隱約傳來一聲熟悉的呼喊,我渾身一震,上前幾步,隱身草叢中,用目光在戰場上仔細搜尋。卻見一人在混亂中墜落下馬,幾乎被迎面而來的馬蹄踩成肉泥,他迅疾地滾到一旁,拼命爬起來,踉蹌着在屍山血海中奔逃。不斷有同伴從他身邊倉皇撤逃,卻無人注意到他。他悲慼地呼喊着,聲音隱約可辨:“札剌亦兒臺……也速兒……撒裡……莽古斯!我是八剌!你們的汗!我的那可兒,看我一眼!你們在哪兒!”
我渾身一寒,血液彷彿凝固成冰,身體像被釘住一般動彈不得。八剌徒步跟着人羣潰逃,狼狽不堪,軟弱無力,甚至顯得有些可笑。他絕望地呼喊,卻無一個那可兒現身,也無一人願意把馬給他。潰卒們都拼命地躲避追命的箭矢,哪有功夫注意這個不幸落馬的可憐蟲呢?誰又知道他就是昔日高高在上的汗呢?
我眼睜睜地看着他在人羣閃躲奔逃,平素的傲慢和尊貴全然不見,一個落馬的汗在潰軍中與低賤的奴婢無異。他悽愴地求助,根本無人迴應。有心聽到的人卻一直冷眼旁觀着,對他的呼救無動於衷,放過一次又一次施救的機會。
這大概就是長生天給他的懲罰罷。我閉目片刻,心潮翻涌,說不出的複雜滋味。待我再睜開眼,他的身影已被人羣淹沒了。
也許他已經死了,或着說我間接害死了他。我怔怔看着下方亡命奔逃的察合臺軍,慢慢地意識到八剌籠罩在我身上的陰影開始消散。我終於可以擺脫他了。
過了許久,待伊利汗軍完全趕上來時,我終於下定決心,騎上馬,向伊利汗軍的後方追去。
他們懲罰對手的手段冷酷狠厲,一些察合臺軍被驅趕至河中,或落水而亡,或被箭射死;運氣不好的,逃得慢的,又被突如其來的漫天火箭擊中,轉瞬變成火球,噬人的火焰在草原上肆無忌憚地蔓延。
戰死的人不計其數。我心頭沉沉,毫無解脫的快感。這些昨日還舉杯暢飲的得意子弟,今日一個個成了刀下亡魂,糊里糊塗地成爲野心家的犧牲品。
“帖怯扯克!帖怯扯克!”我策馬在大軍後面追逐,焦急地呼喊着那個名字。
一時無人迴應。追着大軍疾馳了幾程,在我幾乎筋疲力盡時,終於有人發現了我,一小隊士兵驅馬過來,將我團團圍住。
他們詫異地打量起來,小聲交談着,是異國的語調。我掃視着伊利汗國的士兵,心裡有些緊張。
“你是誰?八剌汗的女人?”一個士兵發問。
“八剌汗的女人怎麼可能跑到戰場上!她又不是那個忽禿倫!”
“看這模樣裝束,也不是我們伊利汗國的貴女……”
“不管是誰,擒了再說,交由阿八哈汗親自訊問!”
“慢着,畢竟是個貴人,不可輕慢!”
“……”
聽着他們左一言右一語,我心裡寬慰下來。剛要開口說明身份,卻被一聲遙遙的呼喊打斷,有一騎從大隊中抽身出來,往這邊急趕。
那人的面孔愈發清晰,雖然不甚熟悉,卻被我一眼認出。我本能地喊出他的名字,熱淚自然而然地滾落下來:
“帖怯扯克!是你?”
“公主!”他終於馳到我身邊,慌忙下馬請罪,“公主!帖怯扯克來遲,讓公主受驚了!想不到您竟有膽量找到了這裡!”
周圍的士兵一陣狐疑,彼此相顧,竟猜不出我的身份,帖怯扯克笑着解釋:“是高昌公主啊!”他一邊說着,一邊上前籠住撒勒黑,“忽必烈合罕的女兒,高昌公主啊!”
“高昌公主?”諸人遲疑了一陣,而後三三兩兩地恍悟過來,“難道是被八剌汗娶做哈屯的察蘇公主?”
我臉色一白,僵硬地點點頭。帖怯扯克擡頭,安慰地衝我一笑,又向士兵們解釋,“公主是迫不得已……”
他的話未說完,就戛然而止,不吭聲,反而低下了頭,目光移到了自己胸前,難以置信地搖着頭,看着貫穿胸膛的箭矢說不出話來。
“保護公主!”他用力喊出最後一句話就轟然倒地。我目不轉睛地盯着他胸前的血口,一時還未從眼前的劇變中醒過神來。直到又有士兵中箭倒地,我才猛然發出一聲淒厲的呼喊:
“不——!”
心中一陣劇痛,卻來不及多看一眼帖怯扯克的屍體。我提振繮繩,在第一時間選擇奔逃,可爲了俯身躲避身後箭矢,馬兒根本跑不快。
顧不得身後士兵的生死,我本能地追着伊利汗國的軍隊拼命飛馳。可後面的追兵似乎都不屑於對我放箭,不出一會兒,就旋風似的追上來了。
一股大力裹住我的腰,輕輕一提就把我拽上了他的馬背。我彷彿墜入了魔沼,拼命地掙扎呼喊:“放開!放開!我是高昌公主!”
“找的就是你!我的公主,札剌亦兒臺總算不辱使命。”身後低沉的聲音響起,帶着濃烈的血腥氣息。
“不!——不!——”
我轉臉看到他的面龐,目眥欲裂,絕望呼喊的同時,拔出裙刀就斬向他的胸膛。
刀子被他擊落,而後後頸一痛,我眼前一黑,昏厥在馬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