斡羅斯帶回的消息給了八剌莫大的信心和勇氣,他甚至顧不得懲罰也裡城守將瞻思丁降而復叛的行徑,在第二日清早就率大軍啓程,沿着斡羅斯偵查的路線尋找伊利汗國軍隊的殘跡。
我坐在帳車裡跟着大軍急進。喜訊爲整個軍隊注入了活力,一掃之前的萎靡。聞說有敵軍丟棄的輜重,士兵們都喜不自勝,摩拳擦掌準備大肆搶掠一番。
昨夜我一夜難眠,躺在氈榻上,腦子裡反覆迴響着斡羅斯尖銳的聲音:“跑啦,都、都跑啦!帳篷、衣帽、氈車都顧不得帶!都跑啦!……騎上馬匆匆忙忙地逃走啦!”
恐懼、絕望、悲哀、壓抑的情緒如激流一般在我心裡猛烈衝撞着,卻得不到紓解,我幾乎要窒息。前路彷彿罩上一張牢不可破的巨網,任我把雙手抓得鮮血淋漓,也尋不到一條生路。
我還能怎麼辦?靠在車壁上,我渾身無力,委頓下來,眼睛大大地睜着,望着車簾,頭腦一片空白。
阿蘭憂心忡忡地看着我,握住我的手,卻說不出一句勸慰的話。聽着車外士兵們興奮地歡呼和笑鬧,她忍不出低聲啜泣起來。
難道除了屈從無路可走?我想着自己說過的狠話,只覺臉頰被掌摑了一般熱辣辣地疼。用力咬住自己的嘴脣,才壓下這個從未有過的念頭。
……
軍隊到達阿八哈汗遺棄的營地已是日暮。阿蘭將我從帳車上扶下來,金燦燦的餘暉籠在河灘上,眼前彷彿變成了一片黃金草原。數不清的營帳佈滿了曠野,棄置的帳車寂寞地掩在草叢中,還有丟棄的衣袍、皮帽、腰帶,不及收拾的銀盤和金盃,未吃光的烤羊背滾落在地,彷彿還冒着歡宴時的熱氣和香味……只是它們的主人像是一夜蒸發一般,全不見了蹤影。
斡羅斯的消息得到證實,八剌確認無誤,下令諸軍搶劫輜重。士兵們得令,立即紅了眼,一頭鑽進各個營帳裡瘋搶起來。有的已被財寶晃花了眼,像個沒頭蒼蠅一般亂竄。麻耳忽裡和札剌亦兒臺騎着馬在人羣中左右馳突,規範着秩序,命士兵把搶來的東西清繳上來,待事後統一分配。
八剌站在一處高坡上,望着下面瘋搶的士兵,臉上帶着縱容般的笑意。他甚至傳命麻耳忽裡不要過分規制士兵。瞅見有人將金盃偷偷掖藏起來,也不以爲意,只是搖搖頭快意地笑着。
爲自己的士兵帶來財富和歡樂,是一個偉大的君主應有的作爲——八剌一直是這麼想。他深信憑藉這一點,無論手段多麼殘酷野蠻,上天都會把時運留給他。
“叫人拾掇出空地來,今晚全軍縱飲狂歡。”八剌轉身吩咐麻速忽,語氣都比往日和善了許多。
麻速忽恭謹地領命,又向八剌道賀,淡淡掃了一眼混亂的場景,轉身而去。
……
晚宴上的火光把夜空映得火紅,營帳前的空地上人影攢動,絃歌不絕。士兵們肆意暢飲,歪在地上乜着眼看着草地上舞女們的熱舞。麻耳忽裡在八剌面前跪下,殷勤地向八剌敬酒;札剌亦兒臺則趁着酒勁,跳到場中,摟着一個舞姬跳起舞來,口中熱情地放歌:
“給我拿來紅葡萄酒吧!
我要一手擎玉杯,一手彈琴絃。
請爲我把杯斟滿!那酒影,
能把千里外的石頭映得瑪瑙般光豔!”(1)
札剌亦兒臺唱完這段,立即有伶俐的侍者擠到他身邊,在玉製高腳杯中斟滿了深紅的酒液。札剌亦兒臺仰頭一飲而盡,把酒杯丟給侍從,又放喉歌唱:
“管它什麼信仰,痛飲歡歌吧!
並在情人的芳脣上接吻。”(2)
“好!”八剌興之所至,站起身爲其鼓掌叫好,又舉杯與札剌亦兒臺遙遙對飲。札剌亦兒臺見八剌這般擡舉,越發得意,舞步歡快勁健,好像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
我望着酒杯裡深湛的顏色,宛如看見鮮血一般難受,胃裡堵得慌,一口酒肉也難以下嚥。八剌轉頭看我,見我不聲不響,只是看着酒杯發怔,便一把將我拽進了懷裡。
我動彈不得,只能把臉轉過來,掩在陰影裡。八剌見了哈哈大笑,咂了一口酒,也高唱起來:
“管它什麼信仰,痛飲歡歌吧!
並在情人的芳脣上接吻。”
唱罷,撥過我的臉,低下頭縱情地親吻起來,周圍諸將見了興奮地打着口哨。我羞憤難當,伸手抓過桌上酒杯,想也不想就向他頭上砸來。
身後侍從吃了一驚,驚呼着上前遮擋,八剌早把我手腕輕輕捏住,將杯子從我手上從容奪過來。
他仰頭飲盡杯中殘酒,我一時得空,正欲掙脫,卻又被他攬住,捏着下巴,將紅酒渡到了我嘴裡。
酒水嗆得我劇烈地咳嗽起來,諸將見了,發出善意的嘲笑。八剌也不以爲忤,只是轉身吩咐侍者:
“公主累了,扶她回去休息。”
我如蒙大赦,幾乎是從他懷裡跳了出來。
……
臥在氈榻上不知昏睡了多久,待八剌帶着一身酒氣出現我身邊時,無助和絕望又猛然襲來。
氈帳裡的燈火昏昏黃黃,在地毯上投下晦暗的光芒。我環視四周,帳簾處黑黢黢的,被夜風簌簌吹動,宛如野獸陰暗恐怖的嘴巴。
他沒說什麼,沿着牀沿坐下,伸手撫摸我的背,而後便滑入衣襟裡,溫柔地摩挲。我心裡一陣厭惡,用力掙了掙。那手掌一滯,而後悄悄撤回了。
我愣了愣,旋即又被絕望的情緒籠罩。如果無法回去,這樣的噩夢也許會夜夜上演。
情緒惡劣到了極點:阿八哈果真撤離了,帖怯扯克根本不見蹤影……我已盡了全力,卻還看不到一點出路和光亮。
意志和決心終於被長久的等待和無望擊垮,我甚至提不起一丁點兒反抗的勁頭。當他脫下我衣衫時,我把臉埋在枕頭上,咬着被角,像小時候那樣委屈無助地哭出聲來。
八剌似乎從未見過這樣的我,帶着點兒疑惑和新奇,還有超乎尋常的耐心,試圖用愛撫和柔情抹掉我臉上的淚。
“你一點也不高興。我征戰至今,掠地千里,你一點也不替我高興!”他低頭,盯住我的眼睛發問。
“你殺了我罷,”我擠掉眼角的淚,冷酷地笑了笑,爲自己找到最後一個解脫的辦法,“否則,我早晚也會殺了你!”
八剌聞言,手上的動作一緩,難以置信地望着我,上上下下地打量:“偉大的母親訶額倫是被也速該搶來的,孛兒帖皇后也曾被蔑兒乞人擄去,她們都堅強隱忍地活下來,成爲蒙古人最尊敬的女性……你爲何就這麼冥頑不靈!”
“我不是訶額倫,也不是孛兒帖……你可以用武力強迫我,卻永遠無法讓我順從!”
“呵……”他輕輕一笑,“我怎捨得殺了你?而你……也根本不敢下手殺我。”
他說完,一個翻身將我輕而易舉地壓住,隨即展開強硬的侵襲。我忍痛咬住他的肩頭,想把他施加給我的痛苦百倍千倍地還給他。
“你連和我較量的資本都沒有!”他不屑地一笑,全然不顧肩頭的傷口和背脊的抓痕,專心致志投入他的征伐中。
我雙手瘋狂地尋找,腰間的裙刀、頭上的髮簪……一切可以致人死命的東西,全不在我可觸及的範圍內……早知如此,我爲何不在他第一次碰我時就把裙刀戳進他的胸膛呢!
我絕望而痛悔地想着。這些想法被他一覽無餘,他反而溫柔起來,像個真正的情人。只是在我試圖咬破他脖上血管時才及時制止。
“你縱然長了尖牙利齒,也永遠變不成小狼!而我呢,卻是一個有足夠耐心的獵手,總有一天會把你馴服——就像我俘獲伊利汗國這些可悲的羔羊一樣!”
他將我緊緊擁住,心滿意足地暢想着。
……
我在籌謀新的計劃時,八剌的大軍又啓程了。軍隊沿着也裡河西行,風捲殘雲般蠶食着伊利汗國的土地。全軍沉浸在一種對唾手可得的勝利的幻想中,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尋覓不到敵軍的蹤跡,又讓人焦躁起來。
自那天之後,八剌竟不再來擾我,似乎願意給我冷靜的時間。我一面暗自慶幸,一面又苦於沒有下手的機會。
刺死他是最後不得已的選擇,那也意味着我和他同歸於盡。可是忍受了這麼久的屈辱,白白陪他同死,心裡總不甘心。說到底,我還是懦弱又缺乏勇氣,抑或說冥冥中還心存僥倖。
阿八哈的撤逃讓八剌放鬆了警惕,搶奪了敵軍的輜重,全軍又獲得補給。可日久不見敵軍,士氣開始低落下來。士兵們遠離故土,思念妻兒的同時,也盼望着在一場痛快的決戰中結束這次別離。
終於一天,麻耳忽裡沉着臉走進了八剌的帳子:“我的汗,我軍的水源被人截斷了!
八剌這才從勝利的迷夢中清醒過來,把酒杯猛然戳在案上,一言不發地衝出帳子,翻身上馬去親自探視。他心情狂亂而急切,連我在身後悄悄尾隨都沒注意到。
我跟着他一路疾馳,穿進哈剌速河谷,終於甩掉了所有的侍從。就在我拈弓搭箭準備射穿他後心的時候,我們同時因爲眼前難以置信的場景而戰慄起來。也就在那一刻,我毫不猶豫地改變了決定。
八剌的侍從們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望着前方,也被驚得目瞪口呆:
河谷的對岸,那一片無邊無際的開闊草原上,上萬匹軍馬奔突馳騁,像浩瀚的汪洋般波濤怒卷,宛如神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