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眠,只是將近清晨時才迷迷糊糊小憩一會兒,很快就被女孩兒們叫醒,而後又是補妝、穿衣、帶上頭面首飾。由於休息不好,眼周泛青,還是用脂粉輕輕遮過了。
察必和闊闊真來看我時,剛剛裝扮完畢。那身大紅織金纏身雲龍袍貼合着腰身,一切恰到好處。袍服寬闊,袖口稍窄,兩腋下有紫羅帶拴合於背,腰上圍着紫色束腰,襯出玲瓏的腰線。袍服下襬很長,需女孩兒們在後提袍,纔不至於拖曳於地。頭上戴着綴滿珊瑚、瑪瑙、綠松石的珠串,項上佩着瓔珞,稍有動作,便有環佩相擊,發出清泠泠的響聲。
看着一身厚重的行頭,我不由得皺了皺眉。察必見了,嗔笑道:“你且忍一忍罷,出嫁的女兒都是這樣的。”闊闊真卻笑道:“公主到底是公主,這回可看出父汗母后偏心誰了!這套服侍穿戴可是無與倫比了,兒臣還沒見過如此大的東珠呢!”
闊闊真輕言笑語,一席話聽起來相當熨帖,察必笑着拍她的手:“就你嘴皮子利索!”
我向察必斂衽行禮,又同闊闊真問候。二人便一左一右拉着我坐了下來。察必撫摸着我的肩膀,拍拍我的腰背,漸漸的說不出話了,我擡頭去看,她眼裡已蓄滿了淚水。闊闊真悄悄遞上帕子,察必接過來,捂住臉,失聲哭出來。
我本就情緒低落,聽她哭泣,心裡愈發酸楚。這個額吉雖讓我傷心過,但幾年來,她待我是真的好。只這一個女兒,還是最小的孩子,她是將我捧在手心裡的。
我埋着頭,努力控制着情緒,打定決心今兒不再哭了,伸手過去,輕輕握住察必的手,小聲安慰道:“額吉,你別哭了。今天難道不是好日子嗎?”開口的聲音甕甕的,聽着也想要流淚。
闊闊真也勸道:“母親再捨不得,也要把眼淚收住,否則妹妹怎能安心嫁過去?”
“我只這一個親生的女兒,卻要嫁到遙遠的天邊!也不知這輩子還能否再見?”她哭道,眼淚滾滾而下。
聞言,我心裡難過,卻忍不住嘴上的刻薄:“額吉知道有今日,當時父汗下旨時,何不勸阻?”
聽了這話,闊闊真先急了,連連向我使眼色。察必卻不以爲意,擦去眼淚,問:“你是在怪罪母親?”
“兒臣不敢。”我嘴上讓步,神色卻不那麼馴服。
“你是最有主意的,自己的事向我瞞了那麼久,終至釀成禍端。若是早與我這母親交心,有可靠的小夥子,母親還能爲你籌謀一二!可你……唉!以後不在父母身邊,千萬別做這些糊塗事。”她雖板着面孔,眼裡的淚光還是讓她的神情軟了下來。
“事已至此,說這些有什麼用?母親不如祝福我。曲律的斤不是個很好的選擇嗎?”我敷衍地笑了笑,不以爲然。
她沒同我置氣,不再說話,只是將我攬進懷裡,在我身上輕輕摩挲着,口中嘆着氣,不知在想些什麼。
不多時,隱約聽到帳外鼓樂齊鳴,阿蘭急匆匆地跑進來,氣喘吁吁地開口:“吉時到了,駙馬來迎公主了!”
我深深吸了口氣,攥了攥拳,離開察必的懷抱,漠然道:“走罷。”
而後徑自站起身,小宮女們則趕緊趨步上來,小心翼翼地爲我提袍。
阿蘭在前方打起簾子,我出了帳子,就看見前方不遠處,白色駿馬上那渾身錦繡的少年。
曲律的斤身穿大紅明珠答子服,頭戴綴着大珠的圓頂帽,腰配弓箭和彎刀,身姿矯健,容貌俊雅,沐在陽光裡的笑容格外明朗。
他見我出來,跳下馬,大步迎了上來,興高采烈地叫了聲:“公主!”我微微頷首示意,任他挽住了我的手。
他扶着我上了婚車,便騎着馬,領着車隊緩緩向草原上最華麗宏偉的帳殿行進。忽必烈和宗王勳貴在那裡等着我們。
婚車繞着大帳行了三圈,我才被曲律的斤扶下車,他牽着我的手,同我一起跨過旺火堆。我目不斜視,默然承接着一道道或豔羨或祝福的目光。
儀鳳司鼓樂齊鳴,樂官們高聲唱誦起來,還有僧道做法事祈福。見我們二人挽着手並肩過來,忽必烈情緒激動,從虎皮圈椅上起身,親自迎上前。
我和曲律的斤向他俯身行禮,他握着我們的手,將我們扶起來,左一個右一個,滿眼打量,看看曲律的斤,又看看我,最後還是把目光鎖在我臉上。他目光沉沉的,濃郁的情緒幾乎要從眼裡溢出,有期待,有擔憂,有不捨,還有……一絲微不可察的歉疚。
我別過臉,微微閉眼,吸了吸氣,仍覺得鼻子發酸。
“察蘇是朕最珍愛的女兒,朕將心尖上的珍寶託付於你,你務必好好待她,不要辜負朕的苦心!”忽必烈拍着曲律的斤的肩膀,切切叮囑。
曲律的斤羞澀一笑,臉頰紅紅的,看了我一眼,鄭重回道:“曲律的斤能娶公主爲妻,是蒼天賜福。我今日立誓,今生今世,必會誠心相待,絕不背棄!”
我聽了卻不以爲然,心想:到底是單純的男孩子,這麼就把一生交待出去了。未來還長着呢,一切還不好說。
這麼想着,突然被自己這番心思嚇了一跳。
“好!”那邊忽必烈痛快地開口。而後答剌赤便捧着酒杯上前,我和曲律的斤同時向他敬酒。
諸王那顏也上前敬酒,塔察兒作爲代表,熱情地說了幾句祝福的話,我和曲律的斤雙雙謝過,把酒水飲下。
真金則代表一衆兄弟姐妹向我們祝福,他握着酒杯,剛要開口,卻已哽咽難言,眼圈紅了,只是滿眼看着我,說不出話。
我心裡一酸,往昔一幕幕溫暖的場景襲上心頭。大多時候,他對我都像父親一樣關切,父母生氣時,是他護着我;我不開心時,是他安慰我;一意孤行時,是他勸阻我。縱然我們之間也有齟齬,但他待我的心卻一直是熱的。
那木罕還有機會得見,可這個長兄,卻不知何日才能重逢了。
本以爲自己可以灑脫地一走了之,然而多年積下的情誼,卻註定我有太多的牽絆。
偷偷眨了眨眼,纔沒讓眼中的淚溢出,心緒平復後,我笑着安慰他:“哥哥,你也高興點兒!”
聽了這話,真金眼中的淚瞬時滾落,滴入酒中,他勉強擠出笑意,道:“好妹妹,哥哥祝福你!一路保重,別讓我擔心。”又轉頭向曲律的斤叮囑了幾句。曲律的斤見他動情,也一時心熱,感慨難言,只是爽快地把酒飲下去。
接下來,便是百官祝酒。由誰代表,不言而喻。
我順着衆人的目光望了過去,安童即使隱在衆人中,身上的光華也無法不惹人注目。
他今天身着茜紅羅服,足踏黑漆捲雲靴,金色系腰耀眼奪目,襯出挺拔頎長的身段。除非宴飲,他很少穿這麼張揚的服色。可穿在身上,又十分端莊得體,氣質高華。質孫服顏色熾豔,捲曲纏繞的雲紋彷彿灼灼燃燒的火焰,可他卻沉着一張臉,面容清冷,顯得不近人情,像一塊永遠捂不化的寒冰。
輪到他了,他卻遲遲不肯上前,伯顏、史天澤雖也是丞相,分位卻居於其下,不能僭越。氣氛一時變得微妙起來,伯顏忍不住小聲提醒,安童纔不情不願地出列。
他舉步過來,腳步沉沉,彷彿行在泥淖中一般。看他這般,我心下又悲又憤:就這麼小氣,便是一杯酒的祝福也不願從容相贈了?
咬着嘴脣,盯住他,看他一步步向我走來。他容色蒼白,腳步滯緩,每一步都走得艱難,彷彿我們之間已橫亙着千山萬水,再也無法靠近彼此了。
念及此,我心中瞬時一痛,悲傷如寒霧一般滲入五臟六腑,胸中滯悶不已,幾乎難以呼吸。
我賭氣地望着他,眼睛憤憤然含着淚。他只深深望了我一眼,便收回目光,恢復淡漠的神色,沉靜的臉上沒有太多的情緒。
曲律的斤看他的眼神也十分微妙。兩人心照不宣,彼此錯開了目光。
答剌赤適時地奉酒上前,安童信手接過,舉杯開口,聲音平靜,像深谷的水流:“臣謹代文武百官,恭祝駙馬、公主琴瑟和諧,百福駢降。”
曲律的斤也不是小氣的人,高興地謝過,舉杯飲了下去。我苦笑一聲,也一飲而盡,待放下酒杯,才發現安童正默默凝視着我。
我突然不敢直視他,別過眼睛。他輕輕一嘆,低聲道:“察蘇,我只希望你能過得好。”而後,也不滯留,退步行了一禮,便轉身而去。
儀鳳司的鼓樂再一次想起,喧譁的樂聲中,他黯然離去,彷彿走在另一個時空裡,背影落寞,形單影隻。
我吐出一口鬱氣,最後看了他一眼,目視着他的身影慢慢隱入人羣中。
失神間,曲律的斤已挽起了我的手,拉着我進入大帳。婚宴正式開始,主客紛紛入席。
我按照既定的程序,敬酒、飲酒,向父母長輩親友一一致意。酒宴一直持續到夜裡,忙忙碌碌飲了幾遭,結束時我已疲憊至極。
待回到自己的帳殿,我睏倦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竟顧不得等曲律的斤。匆匆褪下婚袍,胡亂洗漱了一番,便臥在榻上一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