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勒黑身前站着的小男孩,也就七歲,黑黝黝的臉龐,眼睛圓鼓鼓的,不是脫歡卻又是誰?他臂上架着一隻幼小的海青鷹,挺着胸膛,氣勢洶洶地望着諸人。然而,小夥子們都捧腹大笑,我也笑得伏在馬上。脫歡不明所以,愈發不滿,不高興地嚷嚷道:“你們笑什麼?難道就因爲我年紀小,就不能跟你們比試嗎!?”
月赤察兒強忍住笑意,彎下腰來問他:“王子,你這隻海青這麼小,怕是連只鴨子都逮不住!”碩德也賤兮兮地上來插話,還捶了月赤察兒一把:“你說的這是什麼話?脫歡王子的神勇不輸那木罕,誰說就贏不得嘛?”而後又不懷好意地問脫歡:“王子急着爭勝負,是要把你的公主姐姐娶回家?”
脫歡聽了一臉懵懂,小夥子們卻笑個不停,脫歡見狀,臉膛氣得漲紅,指着諸人大聲道:“我爲何不能娶四姐?你們瞧不起我嗎!?”結果大家笑得更歡了。
我瞪了碩德一眼,罵道:“就知道起鬨,快把脫歡帶下去!”
碩德收住笑意,上來拉脫歡的小手,小男孩兒死命掙扎着不肯下去,我不得不地沉下臉:“聽話!你的海青鷹年紀太小,會被大鷹啄傷,別胡鬧!”
脫歡聽了,委屈地眨巴眨巴眼睛,“哼”了一聲,用力甩開碩德的胳膊,扭身跑了。
“好了!”我在馬上坐穩,右手曳住繮繩,左手舉着天鵝,望着諸人道,“諸位王子請做好準備!”
聞言,小夥子們都排成一列,每人之間相隔七步,右臂舉起海青,嚴陣以待。
我向他們點點頭,而後拍了一下撒勒黑,小馬揚蹄奔馳起來,我舉起左臂,用力往空中一送,天鵝拍拍翅膀便飛了起來,待它飛至半空,我便勒馬回身,舉起馬鞭往空中一指,小夥子們會意,嘯叫一聲,齊齊放飛海青鷹。
六隻蒼鷹同時振翅而起,碩大的羽翼瞬間帶起了一陣陣旋風,它們哪個都不甘落後,不一會兒便飛至雲霄之外。
天鵝似乎也嗅到了危險的氣息,努力扇着翅膀,急急望西面的林子中飛去。
哪裡來得及!
尖銳的啾鳴如三五利刃劃破蒼穹,徹骨的寒意如寒秋大霧般瀰漫開來,天鵝越加慌亂,翅膀也越扇越快。
然而,下一瞬間,五六道黑色的影子便如閃電一般急遽襲來,爭向恐後撲向亡命奔逃的天鵝。一隻蒼鷹身如黑漆,衝在前頭,只一會兒,利爪便鉗住了天鵝的脖子。
阿失加里興奮地吹了個口哨,大聲叫好,南合臺則不屑地白了他一眼:“現在高興,還爲時尚早!”哈剌別乞緊張地攥着拳頭,不發一言:他的鷹被甩在了最後。曲律的斤只是望着天宇,眼神有些茫然,有些心不在焉。他偶爾回頭跟身邊小廝囑咐着什麼,小廝聽了,領命轉身走了。
後面的五隻雄鷹也先後追上前來,它們似乎達成默契,齊齊撲向爲首的蒼鷹,有的啄其翅膀,有的擊其頭部,瞬間形成包圍之勢,那鷹被圍攻,爪上一時卸了力,天鵝趁勢脫逃。
見此,圍攻的羣鷹又另起心思,機靈的早已放棄纏鬥,拍拍翅膀捉天鵝去了。然而還未及近身,後繼者已立刻跟上,從上面給它重重一擊,而後越過對手,追着天鵝飛去。
阿失加里的黑鷹此刻落在後頭,急切間啾然長鳴,揮起羽翼撥開敵手,一路乘風而去,另一隻雄鷹卻不依不饒,黏糖似的尾隨其後,不時用身體去撞擊黑鷹。黑鷹被它阻擾,始終繞不過去。
阿失加里的面色越發難看起來。南合臺卻也無心取笑他,只是緊張地盯着天空,無暇分神。曲律的斤不時回頭望望,不一會兒,他的小廝又回到身邊,跟他耳語了幾句,小夥子聞言,緊張的神色終於舒緩下來,長長吐了口氣。
天空上依舊戰況激烈,六隻雄鷹分成兩撥纏鬥起來,天鵝卻遠了。天上不時有羽毛飄下,雄鷹的廝鬥越發激烈。阿失加里的黑鷹猛然啄向另一隻的鷹眼,爪上毫不容情,一聲裂響,竟將對方的翅膀撕作兩片,那鷹淒厲地嘶鳴一聲,直直從天宇墜落。阿失加里得意地翹起嘴角,南合臺卻驚得瞠目結舌,也跟着發出一聲悽惻的喊叫,然後發瘋般的向海青鷹墜落的地方奔去,身邊的小廝都來不及攔他。
與此同時,一隻雄鷹卻從纏鬥中脫身而出,直撲向天鵝,阿失加里的黑鷹緊隨其後,不一會兒便扯住那鷹的翅膀,鷹喙準確無誤地鉗住它的頸部,用力一扭,那鷹脖子竟被生生拗斷,連聲慘呼都未發出便狼狽地墜下天宇。一個王子見狀,不禁驚呼出聲,捂着臉踉蹌地跪倒在地。
我倒吸了一口寒氣,偷偷瞥了一眼阿失加里:這貨養了怎樣的一隻大殺器啊?
曲律的斤也開始關注比賽,眼睛專注地望着天空。黑羽蒼鷹連挫兩個敵手,越戰越勇,其他兩隻海青已露出怯意,翅膀慢了下來,作出讓步的姿態,黑鷹扇着羽翼,傲慢地越過兩個敵手,直奔向最前面的海青。
“粘合!”曲律的斤看着天空,擔憂地大喊起來。我才知道前方那隻黑白駁雜的海青是他的。
“奧魯!好樣的!”阿失加里彷彿勝券在握,得意地叫着愛鷹的名字,漫不經心地看看曲律的斤,全然不把他放在眼裡。曲律的斤也不跟他計較,只是擔憂地望着粘合。
那隻叫“奧魯”的黑鷹故技重施,又偷襲敵手,利爪從上遽然襲下,粘合卻早有感知,身體像游魚一般向下一滑,逃過一襲,擰身一旋,反而把奧魯甩在身後。
奧魯一擊不中,出手越發狠厲,自下而上去啄它腹部,粘合輕巧避過,然而動作慢了半拍,翅膀被它掣住了。兩隻鷹又糾纏起來。一邊飛,一邊同時向天鵝襲去,不一會兒,兩隻鷹竟一起兜頭砸下,對天鵝猛然一擊。天鵝被撞的險些墜下,急速振翅,才穩住身形。奧魯欲直取天鵝,卻又被粘合掣住尾巴。
原本歡呼的諸人此刻卻沉寂無聲,都屏息望着天空,我卻下意識地回身一望,不知何時忽必烈已悄然離場。我心下又是一驚:馬木剌的斤難道情況不妙?可剛纔曲律的斤明顯鬆了口氣,應該暫無大礙纔是啊。
心下疑雲密佈,我也沒關注天上的情況,只聽見陣陣悽鳴不時傳來,叫的我愁腸百結,一時竟後悔自己這個提議了。
正失神間,忽見人羣中驟然躍出一匹小黃馬,一個小孩舉着一隻威武的海青快速奔馳着,他長嘯一聲,將海青放飛。那海青瞬時如旋風一般扶搖直上,瞬間沒入天宇,衆人皆大吃一驚,狐疑地望着半空。
奧魯和粘合還在廝纏,不分上下,阿失加里望着黑鷹,眼睛都急紅了,曲律的斤緊緊抿起嘴脣,臉色緊張得發白。
突然,天際傳下一聲嘯叫,最後的那隻海青狂飆直下,閃電般劃過天宇,待它再飛起的時候,卻見一襲白羽在它爪下悠悠飄蕩。我震驚地睜大了眼睛。阿失加里則氣憤地怒罵起來。
粘合和奧魯見勢不妙,也不糾纏,一前一後直奔那鷹而去,上下夾擊,把那鷹圍在中間。
那鷹毫不慌亂,爪子緊緊攫住天鵝,身體猛然打了個旋,長翼左右一拂,就把奧魯和粘合撥開,而後灑然拍拍翅膀,斂翅而下,直奔小孩而去。奧魯和粘合已力戰多時,只是憤怒地扇着翅膀,發出嘶啞的鳴叫,卻怎麼也追不上了。
勝局已定,誰也沒料是這樣的結果。場中議論紛紛,還有人在看着笑話,對着阿失加里的背影指指點點,曲律的斤有些失落,但也沒太過鬱悶,只是搖頭笑了笑。阿失加里則憤怒地大喊一聲,猛然解下腰間弓箭,對着天空的黑影決然一射。
我震驚地望着他,想要阻止已來不及了。
得勝的雄鷹陶醉在喜悅中,哪裡注意到冷箭來襲,它急急躲身,還是躲閃不及,翅膀被箭穿過,驟然從天空墜下。那小孩一聲嘶喊,連忙拍馬去接墜下的雄鷹。不一會兒,就捧着雄鷹和天鵝,怒氣衝衝地直奔回來。
原來是脫歡。
他跳下馬,直奔昔寶赤而去,把受傷的海青交給他,我見狀,心下突然明白過來,忙跑過去看。
果然是莫日根!
它的翅膀被血溼了大半,眼皮無力地覆下來,疼得悽悽叫喚,我聽這聲音,也心痛欲裂,冷着臉問昔寶赤:“這傷能治好嗎?”
“能……是能,只怕飛不高了。”昔寶赤小聲回答。
脫歡聞言,哇的哭出聲來,又是懊悔又是憤怒。我拽住他,命昔寶赤趕緊去醫治莫日根。脫歡猶自掙扎,直到阿失加里端着酒笑吟吟地走過來。
脫歡見狀,悲怒交加,破口大罵:“阿失加里,你算什麼東西!?竟然敢傷莫日根!?
阿失加里卻只冷冷一笑:“王子放獵鷹擾亂比賽,本就是壞了規矩,原也怪不得我。”
“好個猖狂的奴才!”脫歡氣得大罵,“這草原是我黃金家族的草原,這天下是孛兒只斤氏的天下!由不得你在此撒野!”
這邊騷嚷不安,諸王已紛紛圍過來,局面一時有些混亂。先前參賽的王子,因獵鷹爲阿失加里的黑鷹殘殺,早已心懷不滿,此刻見脫歡罵他,都覺出了口惡氣,幸災樂禍地望着阿失加里。
阿失加里本來不以爲然,被脫歡一番叱罵,羞惱無比,偏偏還不敢反駁,生怕一時失控說出不當的話來。
脫歡見此,越發激動,髒話頻出,口無遮攔。
“夠了!”聽他越說越不像話,我厲聲喝住他,“是你有錯在先,還不給我回去反省!”而後叫過碩德,命他將脫歡拽下去了。
脫歡離場,阿失加里才鬆了口氣,面色依舊有些狼狽,緩了片刻,才恢復了笑容,看看我,把酒杯舉上來:“公主,此番是我魯莽,傷了王子愛鷹,這杯酒權當是向脫歡王子賠罪,望您替他飲下。”
我只負手看着他,動也沒動,只是冷冷一笑:“這算什麼意思?我從來不喝不明不白的酒。”
阿失加里訕訕一笑,酒杯僵在半空。周圍傳來陣陣噓聲,讓他愈發難堪,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脫歡有錯在先,這杯酒便免了罷。”顧念他是弘吉剌部的王子,我也不好過分相逼。
給出了臺階,他就坡下驢,把酒杯遞給身後隨從。正要說什麼,我又開口:“只是王子的愛鷹連殺二鷹,王子又射傷莫日根,不能不有個說法。”
此言一出,南合臺也激動得叫嚷起來:“宰了那個畜生!”
阿失加里聞言緊張起來,不安地看着我,說不出話來。
我看看周圍的義憤填膺的小夥子,示意他們稍稍安靜:“諸位王子折了愛鷹,原也違揹我的本意。我會以酒代罰,向南合臺王子致歉。至於奧魯,我也不想傷它性命,這樣,把它收沒鷹坊(1)罷。阿失加里王子以爲如何?”
這麼一說,南合臺等人雖然不滿,也只是小聲嘀咕,不好再說什麼。阿失加里萬般不捨,也無可奈何,只是垂頭喪氣地點點頭。
我望望諸人,又道:“今日比賽本是爲了給諸君助興,沒想到橫生枝節,也是我顧慮不周。若給諸位添了麻煩,察蘇向大家賠個不是。大家都是好兄弟,不要爲此傷了和氣。若還給我面子,不妨共飲一杯,以釋不快。”
言罷,我叫過侍從,先向南合臺二人各敬一杯,這兩人找回了場子,也不再說什麼。而後大家共同舉杯,飲了一盞。幾個小夥子之間又喝了幾杯,不愉快慢慢消散了。只有阿失加里被曬在一旁,尷尬得很,我便遞給他一杯酒:“王子也跟諸位喝一杯罷。”
他雖好面子,但也不能折我面子,只好接過來,跟南合臺、哈剌別乞等人一一致敬。南合臺見他的囂張氣焰熄了幾分,得意地一飲而盡,拍拍阿失加里的肩膀,大剌剌笑道:“公主說的是,大家都是兄弟,怎能因微末小事傷了感情?”其他人也紛紛附和。
我笑着點點頭:“這樣纔是。”又飲了一兩杯,才拔腳而走,去看莫日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