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都六月,風和景明。城外草原已長出半截青草,藍天白雲,依舊一片祥和。今天又到了放馬的日子,管事蘇木把撒勒黑趕進了馬羣,讓它隨着羣馬追跑奔馳,我騎着格日勒,慢悠悠地在草原上漫步。自從有了撒勒黑後,我好久沒騎格日勒,它自覺受到冷落,頗不歡快,我剛騎上去的時候,就是一副不合作的態度,在原地跳蕩撕扭了半天,才被我順毛。
天空中掠過幾只天鵝,是昔寶赤放出來的。鳥兒展開潔白的羽翼劃過天際,姿態優美舒緩,全然不知危險正從身後逼近。
脫歡騎着小黃馬,打着口哨,鬆開手中的繩結,便將一隻海青鷹放飛,那海青體型甚小,年齡尚幼,應是剛馴好的。
海青鷹拍拍翅膀,沖霄直上,不一會兒便沒入天際。天鵝仍在半空中緩慢地飛翔,三五成羣,歡快地鳴叫。俄而一聲淒厲的啾鳴自天宇傳來,天鵝受驚,正要各自分飛,哪知那物卻俯衝急下,朝着一隻天鵝直衝過去。
尖銳的鷹爪徑直攫向鵝首,鉗住天鵝長頸,鷹喙也湊過去啄它要害,天鵝掙扎不得,只是徒勞地悽悽哀鳴,翅膀已失了力氣,眼看就要下墜。然而,海青年紀尚小,力氣未足,天鵝撲騰半天,把它也弄得疲乏不堪,爪上力道卸了些,乘此間隙,被縛的天鵝掙扎得越發激烈。
半天中鳥鳴交錯,原本飛走的天鵝見同伴受困,紛紛回來解救,拍着翅膀撲向海青鷹,四五隻天鵝圍攻,兇猛的海青也招架不住,爪子一鬆,那天鵝瞬間脫逃,加速振翅,其他天鵝也不滯留,又四散飛走了。
小海青鷹毫無斬獲,在天空上失落的盤旋一圈,便意興闌珊地飛回來了。
脫歡原本興致勃勃看它與天鵝搏擊,見它空“爪”而歸,一時傻了眼,指着那鷹破口大罵起來。小鷹欲往他肩膊上停棲,被他小胳膊一揮,一把打開,小鷹可憐巴巴地追上來,脫歡懶得理它,反而打馬跑了。
小男孩直奔我而來,見了他,我又一時頭大:這貨上次讓我幫他套馬,這回不會又要我馴鷹吧?
“你這是怎麼了?”見他氣鼓鼓地過來,我笑着問道。
脫歡不高興地甩甩鞭子,罵罵咧咧道:“我倒要問問這隻鷹是哪個昔寶赤馴的?連只鳥都捉不住,要它何用?非得讓這笨手笨腳的奴才吃吃棒子才行!”
“怎麼還怪到別人身上?”我不禁斥了他一句,“那隻海青還沒長成,你就讓它捉天鵝,怎會一舉成功?需從小的鳥獸開始,慢慢磨練。哥哥們的那些鷹隼都是這樣馴過來的。”
聽了這話,脫歡悶頭不語,鼓着腮幫沉默半晌,突然道:“我要去找安童借莫日根,當初那木罕纏着它不放,必有它神勇之處,”言罷,又擡頭看我,“姐姐陪我一起去!”
“胡鬧!安童今日休沐在家,且讓他歇歇,別去擾他。”我斷然拒絕他。
脫歡卻嘻嘻一笑:“誰說的?我那時出城,看到安童哥哥同一個漢人老頭在訓練怯薛歹,他們比比劃劃,也不知在作甚麼。好姐姐,我們去看看,順便討了莫日根來。”
聞言,我不由得腹誹了一句:放假還要小表哥加班?忽必烈真是黑心老闆!
禁不住脫歡軟磨硬泡,只得陪他回去找安童。我囑咐蘇木看顧好撒勒黑,便打馬回城了。
……
脫歡說得果然沒錯,宮城西北的空地廣場上,一衆怯薛歹整裝列隊,正在排演什麼。
我沒急着過去,在一旁觀望起來。怯薛歹約有二十人,個個衣着華美,手擎海青鷹,腳踩長筒靴,頭戴瓦楞帽,長臂旋擺,跨步起舞,臂上海青鷹隨勢起落,上下突飛,卻能緊踩鼓點。
這舞蹈樂曲都是典型的蒙古風格,但比起尋常蒙古舞,似乎又多了幾分威嚴莊重,充滿了儀式感,應是糅合了漢地禮樂的內容。
一旁的空地上有儀風司的樂工們奏着琵琶、雲板、大鼓、火不思和蒙古箏,爲舞者伴奏,舞蹈鏗鏘剛猛,樂曲雄渾蒼涼,雖是炎炎六月天,卻讓人宛如浸在秋冬的寒霧裡,我的思緒也被帶回茫茫的草原上。
脫歡早跑過去找安童了,我看了一小會兒,也拔腳過去,安童、許衡都在那裡,還有幾個不認識的官員,見我過來,都一一問好。
脫歡拽着安童胳膊,黏糖似的貼在他身邊,說着好話,討要莫日根,安童微微一笑,摸摸脫歡的頭,哄勸了一陣,實在纏不過,就叫來身邊僕役,讓他回府去取莫日根。
脫歡聽了,興奮地在原地跳了幾跳,安童見脫歡不再纏他,便安心同我說話。
“父汗叫你們擇選怯薛歹訓演朝儀,爲何卻在排練樂舞呢?”我好奇問道。
安童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望着場中昂揚起舞的怯薛歹,問:“公主以爲這樂舞如何?”
我又觀望了一會兒,拊掌稱讚:“舞姿剛勁峭拔,樂曲悲涼慷慨,舞樂渾然一體,可堪大雅之觀。樂舞叫什麼名字?”
安童聽我言語,微微一笑,眼裡閃過一絲得色,道:“此曲爲《白翎雀》(1),是大汗命樂師碩德閭根所作。前些時日大汗命我排演朝儀,我想了一番,人心風俗不是一時可變,蒙古人閒散慣了,一時受不住禮儀規束,驟然搬出一套規矩,恐衆人不便。又念及不日便開大朝會,不如演習樂舞以作觀賞之用。這也是朝儀的一部分,大家若喜歡,自然願意親近禮樂,慢慢的就能人心向化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點點頭道:“這樣做也有道理。蒙古人喜好歌舞,定然不會據斥。用作朝會觀賞,也有氣度。只是這曲子端莊厚重是有了,可作爲宮廷禮樂,未免悲涼了些。”
安童笑了笑,又道:“白翎雀生於朔漠苦寒之地,生性悍厲,搏虎攫狐,兇猛更在海青之上。每每聽這曲子,就能想起蒙古男兒的悍勇,想起祖輩生活之苦,創業之難,內心便生出一種昂揚奮勵之氣。雖是荒寒悲苦,卻也是家鄉草原的真實寫照。大汗命樂工制此曲,以示不忘本之意。這樣不好麼?”
聽了這麼一說,似乎也有幾分道理,細細回想一下聽過的這些蒙古歌曲,除了祝酒迎親的歡快一些,大多都沉鬱悲涼,一時覺得竟不符合套馬漢豪爽闊朗的性情。但世代長在荒寒草原的蒙古人,時時與大雪苦寒相伴,骨子裡天然帶着一股憂鬱悲憫的氣質,只是常常被歡樂的外表掩蓋罷了。
“很好。”我點頭笑道,“大朝會上,我等着看。”
安童眼睛一亮,靜靜笑了笑,又道:“外面天氣熱,不如進去坐會兒,喝點果飲,解解暑氣。”說罷,又叫脫歡一同進來。脫歡只翹首等着莫日根,哪裡坐得住,搖搖頭不耐煩地拒絕了。
我心道:“正好。”
我倆尋了一處耳房,進去坐定,安童吩咐下去,小火者就去準備飲品,不一會兒端來了櫻桃煎、石榴漿。
清涼的果飲入喉,甜潤清涼,彷彿一泓清泉注入腹中,我只覺兩腋生風,通身清爽,不由得愜意伸了伸懶腰。安童看着我怡然自得的模樣,只是靜靜笑着,情不自禁地近身過來,伸手撫摸我的臉頰。
我被他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本能地向門外望去,所幸無人經過。再回頭看他,他訕訕地收回手,垂頭坐着,沉默不語。
感覺到他的情緒低落下來,我心裡立時生出幾分愧意,拽拽他的袖子,小聲道:“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原是我一時忘情,怪不得你,”安童轉過頭,嘴角一挑,微微一笑,卻是沒有生氣,“再說,你不解我情意,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聽出他話中有嘲笑的意味,我一時氣急,舉起拳頭捶他肩膀,他反手輕鬆握住,故作正經道:“再鬧的話,可真叫別人看見了!”
聽了這話,我一時餒然,頹然放下拳頭,只與他並肩坐着,不說話。安童輕輕拍拍我的手:“別心急,我一直在努力呢。”
然而這話聽在耳中又是另一番意思,我臉上一燙,忍不住罵道:“胡扯!誰心急了?”
他只是抿嘴笑着,也不同我計較。我也不同他閒逗,沉默了一會兒,又問:“立朝儀的事兒,除了排演樂舞,可有其他規劃?”
“經許先生提議,制定朝儀,需尋訪前代知禮儀者,共同商議擬定,非是一人能爲之。他列給我的名單上,有儒生周鐸、劉允中、尚文、嶽忱等人,又讓亡金故老烏古倫居貞、完顏復昭、完顏從愈……這些賢士,朝廷都要一一訪求,也是急不來的事情。”
我想了片刻,心道:“這事不只是立定朝儀這麼簡單。許衡也是藉機往朝廷裡舉薦漢儒呢!這老先生,心思倒活絡!”
“大汗同意了?”我又問。
“先是嫌此事大費周章,經諸人力勸,方纔允准。”
心下有幾分疑慮,我又忙問道:“大汗這麼反覆,莫不是阿合馬又從中作梗?”
提到他,安童自不高興:“前日裡,阿合馬和許先生還在御前吵了一番。許先生彈劾他不經中書同意,擅自往制司安插私屬親信。大汗也只是斥了阿合馬兩句,他的人仍舊留用。”
“可是重要官職?若是安排尋常小吏,也就不要計較了罷?這些事,大汗是不會在乎的。”我道。
“不過是管計賬、府庫的司吏罷了。許先生也是太耿直了些,未同我商議,在御前奏事時就徑自上表,許是言語失當,惹得大汗不快,也遭了一番冷遇。經此一事,他也有些心冷,數次要辭官離省,我苦苦相勸,他才作罷。”
聽了這話,我不由微微一嘆,自從許衡同阿合馬較上勁兒,安童就沒省心過。許衡是正經的道學先生,眼裡不揉沙子的人,他用心爲好,可往往不講究方式。
“還是想辦法留住他,許衡在,則名士自來。朝廷還要他做個榜樣呢!”我道。
安童點點頭:“你說的是。眼下若能把樂舞練好,大汗對他的印象許能好轉。以後立法度興學校,還多有用到許衡處。”
“你需多費心思。”我望着他,也只說出這一句話。
“我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