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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過完了,寒假快結束了。夢三、夢多要隨父母離開槐東村,到縣城上學。村裡生活好了,文藝隊的工作卻越來越少,許鵬程更多的時間是在田裡,閒暇時在麻將桌上的次數也多了。廖菊香提出到縣城的想法,她想讓孩子們去城裡讀書,她和許鵬程都指望孩子能考上大學,到城裡讀書,希望會更大。於是,許鵬程辭去文藝隊長的職務,準備攜着妻兒進城。
到縣城,陌生的一切給夢三兄妹許多的新鮮感,他們從來沒見過那麼高的樓那麼多的車。
許鵬程年前來縣城租了間房,拖拉機拉來的傢什裝了進去,再裝四個人倒湊合。房東是對姓馬的老夫妻,有個獨生女嫁在外地。
家裡收拾完了,一家人到附近的小飯店吃晚飯,第一次下館子的夢三心情大好胃口大開,連吃兩碗飯。飯後,四口子到街上溜達。城裡的夜與鄉下的很不一樣。鄉下的夜晚,外面很黑很靜,路上偶爾走過一兩個人,而屋裡很亮堂,一家人圍在一起,整個村莊早早進入夢鄉;城裡的夜晚,外面很亮很吵,路上車來人往,而屋裡安靜許多,人們做着各自的事,整個城市久久不肯入眠。
城裡的樓房鑲着金邊,城裡的樹上綴滿了“寶石”。夢三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看得眼睛花了,城裡真的好亮。她擡頭看看天,本以爲城裡的星星會更亮,但她一顆都沒看到。星星都掉在地上了嗎?
開學了,來到新學校,夢三害怕了,陌生的環境令她緊張。一星期下來,她沒認識幾個同學,而在槐東小學她幾天就和所有的同學混熟了。這裡的同學很難相處,他們的眼神和口氣都很奇怪,讓她不舒服。夢三開始思念家鄉想念那裡的人,而且越來越想,想得哭了好幾回。夢多也想家。
“沒出息!”許鵬程罵他們,心卻軟了,他也想家。於是,雙休日時一家四口回了家。
“到家了!回家萬歲!”兩孩子遠遠地看到奶奶家的煙囪炊煙裊裊,興奮地直嚎,撒腿往前奔,如同兩匹脫繮的野馬。
到了家,奶奶抱着孫子孫女左親右親。夢三從包裡掏出幾袋零食給家裡人分了,然後跑去捏小表妹夢婷的臉蛋兒。
第二天下午,須返城了,夢三卻躲在房裡不肯走,媽媽奶奶哄了好久纔出來。走到豬圈門口,小夢婷抱住她的腿,她一下子崩潰了,淚如泉涌地死抱着豬圈旁邊的樹不放。許鵬程連罵帶拽,倆父女幾乎要把樹拔地而起。小夢婷被嚇得直哭,張着沒長几顆牙的嘴喊:“大伯壞!大伯壞!”
“哇靠,許夢三又忘吃藥了!”成才也去城裡讀書了,還和許夢多一個班。畢懷書和成才媽沒去城裡,他們把成才送到成才三姑家。“哇靠”是他在城裡學的新詞,他很容易融入新環境,夢三和夢多回家,他也回去了。他沒和他們一起走,因爲三姑夫開黑色轎車把他送了回去。本來成纔想讓夢三家一起坐車的,但許鵬程拒絕了。車快開到家時,在路上耍鬧的幾個孩子好奇地追着它跑到成才家,然後圍着車嘰嘰喳喳地抒發內心的驚奇,成才便藉此炫耀了一下,成才媽實在不忍看兒子得瑟下去,就捧出一把零嘴分給他們,讓他們散了。
三姑夫臨時有事先走了,成才便和夢三一家同行。許鵬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夢三弄上路,上午打了半天麻將,累得他在車上打盹。夢三還在傷心,眼睛溼溼的,夢多不停安慰她。
“吃果凍!”成才從包裡掏出幾顆果凍塞給夢三,又塞了兩顆給夢多。
“謝謝!”夢多眯起眼,牙齒閃閃發光。
成才朝他吐吐舌頭,把臉轉向夢三,笑嘻嘻道:“你的樣子真苦!快吃個果凍,可甜了。”
“恩!”夢三剝顆放嘴裡,真的很甜,她看着成才,他的笑容更甜。同一個地方的人,到了他鄉,很容易化敵爲友。
成才哼起歌,搭着夢多的肩膀說道:“許夢多,我這輩子甩不掉你了。”
許夢多一臉疑惑,很無知地問道:“甩掉我!成才,你爲什麼想甩掉我?”
“你沒聽說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嗎?你這麼笨,和你待一起久了,會變弱智的。你知道嗎?你腐蝕國家棟梁。”
“我沒有!”許夢多一臉無辜。
“唉!天才和傻瓜真的無法溝通。如果李美美在就好了,她肯定能懂我。不曉得她現在怎麼樣了。”
“她離開槐東了。”
“什麼時候的事?二呆子,不許騙人。”成才聽到了有史以來最震驚的消息。
“我不騙人。李美美讓劉佳給三兒送的信,信裡有一張很好看的卡片。”
“那她爲什麼沒告訴我?”成才非常難過,剎那間他心目中的天使飛走了,走得無聲無息。
“我告訴你也一樣啊。”夢多沒明白成才的她指的是李美美。
“我們應該去送她的。你看了那信嗎?上面寫了什麼?有寫到我嗎?”
“我沒看,三兒說李美美和她外婆去一個親戚那了…”
“哪個親戚?住的遠嗎?”
“上海的親戚,上海遠嗎?”
“遠!”成才把頭轉向南面,“要坐飛機去。許夢多,美美信裡提我了嗎?”
“提了。”
“提什麼了?”
“讓三兒替她和你說‘再見’。”
成才用期望的眼神看着夢多,等他再說點什麼,但他翻了兩下白眼,然後又露出傻傻的笑。
“沒了!”
“沒了,三兒就說這麼多。”
成纔不相信,死磨硬泡地要夢三把信給他看,夢三卻死活不讓,成才叫三大爺也不行。
許鵬程不再和廖菊香擺菜攤,去昔日戰友的造紙廠上班了。
夢三喜歡看電視,馬奶奶家前面那戶人家有臺很大的彩電,經常播放電視劇。心癢難耐的夢三趁爸媽沒回來,站在人家窗外偷偷地看着,彩色的熒屏可比黑白的好看多了。屋主當時在看《笑傲江湖》,她也跟着迷上了,還拉着夢多一起看,夢多不願意看,她就讓他把風,防止爸媽突然回來。夢多卻看書入了迷,夢三被許鵬程逮個正着。許鵬程對着兒子閨女一通罵,夢多縮着腦袋站着,夢三嘴裡嘀咕道:“家裡的電視搜不到,我想看《笑傲江湖》。”
“你說啥玩意?大點聲!”
“我想看《笑傲江湖》。家裡的電視就只能搜到兩個臺,還老雪花。我要看《笑傲江湖》。”夢三擡起頭,勇敢地說出自己對現實生活的不滿和心中的渴望。
許鵬程心軟了,他發現自己年紀越大心越軟。來到縣城,外面工作辛苦地幹着,家務活也主要承擔着。沒多久,屋裡接了有線電視。買不起彩電,原來的黑白的先湊合着,臺沒多幾個,好在能看着《笑傲江湖》。
日子平平淡淡地過着,上班上學、吃飯睡覺,偶爾一家人出去逛逛,突然停水停電,一家子就到小飯館換換口味。許鵬程在廠裡混得不錯,當了組長。爲了方便工作,爲了與時俱進,他買了BB機。他把尋呼號告訴許萬里,家裡有事好聯繫。許萬里第一次呼他,告訴他的是一個天塌地陷的消息—許夢飛弄大了白敏的肚子!
白敏是廖菊香大姐廖菊花的獨生女,和許夢飛是初中同學。許夢飛第一次見到白敏是在奶奶家的老棗樹下。那次,廖菊花帶着閨女串門,熱情的夢三不顧自己身矮,舉着竹竿跑到奶奶的老棗樹下要打棗招待表姐,可倒騰了半天都沒打下一顆。白敏把夢三舉了起來。
“夠着了嗎?”夢三雖不重,但瘦弱的白敏託着還是很費勁的。
“夠到了!”夢三打了一竿子,落下了好幾顆棗,“打下來了!”
“打下了!太好了!”白敏邊笑邊喘着粗氣,“再打一竿子。”
“好!”夢三又打了好幾竿,地上落了不少棗兒,倆人興奮地撿着。勞動的果實是最甜的,夢三放顆嘴裡,甜味落到肚裡。
“打不少栆呢!”許夢飛領着夢多,第一次出現在白敏眼前,他們第一次目光碰撞。
四個孩子洗了棗,邊吃邊樂,嗑棗的聲音和笑聲交錯在一起,成了一支美妙的的樂曲。夢三吃飽撐了,哼起奶奶教她的歌謠:
奶奶起得早,
跑去打甜棗,
甜棗送寶寶,
寶寶吃得飽,
直叫奶奶好…
白敏表姐長得白,一笑臉就紅,像桃花落下,劃過梨花,留下兩抹紅。白敏的家在白米村,離槐東村有幾十裡地,白敏便不常來夢三家。她到鎮中學讀初中時在二班,許夢飛在三班,二班就在三班的隔壁。白敏不愛說話,沒什麼朋友,許夢飛成了她最好的朋友。白敏學習跟不上,許夢飛輔導她。白敏受了委屈,許夢飛安慰她。起初,許夢飛幫助白敏是因爲她是夢多和夢三的表姐。後來,許夢飛關心白敏是因爲她是他的朋友。
倆人的友情急劇升溫,漸漸萌發愛情的種子。許夢飛考上高中,白敏沒考上。但倆人未斷交往,常書信聯繫。每逢假日,許夢飛先去約見等在望歸樹下的白敏,然後纔回家。倆人間的戀情急劇升溫,愛情的種子開了花。一向理性的許夢飛被愛情衝昏頭腦,沒能控制住體內那股衝動的熱流。
白敏懷孕了,父親白鐵生大發雷霆,消息很快傳了出去。家醜外揚,村裡人議論紛紛,本不高的白鐵生覺得自己又矮了半截,老臉都丟進泥坑了。他想將那個混蛋王八羔子活剮了,可白敏像當年的李鮮兒一樣死活不供出來。可憐的老實人氣得成天喝悶酒,而廖菊花整天以淚洗面。
白敏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白鐵生的火氣也一天比一天大。把野種生出來,豈不讓老白家更沒臉見人。於是,白鐵生要白敏把它拿掉。白敏沒有反抗,坐着她二舅的摩托車去醫院。意外發生了,二舅的摩托和另一輛摩托相撞,孩子沒了,白敏也差點丟了性命。
許夢飛早想承認一切,但被尹秀攔住了。母親跪抱着兒子的腿說:“大飛,你要是毀了,媽也活不成了!”
現在他跪在白鐵生的面前,接受一切懲罰,他知道自己罪該萬死。許鵬程和許萬里站在他的身後,讓他們最放心的孩子卻傷了他們的心。白鐵生很想狠狠抽許夢飛,甚至想拿刀把他砍死。但他沒有,一個勁地哭。
白鐵生是個老實本分的人,他沒有文化也不會說話。他是個泥瓦匠,每天辛辛苦苦只爲家人能有吃有穿。這麼一個沒有任何奢求的人卻要面臨如此災難。他哭了,年紀不算大卻滿臉蒼老的他流出了悲痛無耐的眼淚。妹夫的侄子害了女兒,他該怎麼辦?如果妹妹妹夫對自己家不是那麼幫助照顧,如果自己不是那麼寬厚老實,他就不會那麼痛苦難受。
白鐵生終沒去懲罰許夢飛,也不去追究責任。許夢飛是許家的希望,他毀了,許家就破了一個夢。
但事情並未就此過去。許家和白家的秘密被許夢飛的同學肖仁知道了,他向學校告密。不久,許夢飛被開除了。
許夢飛把自己關在房裡,逃避外界的人總選擇把自己關在屋裡,裡面是最安全的,他們可以暫時躲避一切煩惱。
許夢飛把自己關了很久纔出來,他做了一個決定,他要離開槐東村。沒有人攔他,尹秀也沒有。他們知道只有他走出去,他才能活下去。臨行前,許鵬程對他說:“好好活。在外面闖出人樣來再回來,家裡人都等着你。等你成功了,人們看到你的光輝,會忘記你犯過的錯的。”
夢三和夢多不知道哥哥離開的真正原因,許鵬程告訴他們說哥哥去遙遠的地方追求夢想去了,等到他實現夢想就回來了。
夢三繼續過她的小學生活,她適應了這裡的同學,卻怎麼都喜歡不了現在的老師。小學的最後一個元旦,學校一個老師向學生推銷賀卡,要求每個班的學生幹部包括最低級別的小組長必須買。語文課代表夢三沒買,那些卡片不好看又比外面的貴。學期末,夢三考了班級第三,語文還是全校第一,但她沒拿到獎狀。心懷不解和不服的夢三跑去問班主任原因,班主任語重心長地對她說:“許夢成,你是語文課代表,但很多同學不滿意你的工作,而且你數學考得太差了。優秀的學生太多,獎勵的名額有限,你只有下學期好好努力了。”
“老師,我數學92分!”
“嗯,回去好好努力吧。老師相信你。”班主任低下頭繼續工作。
每個學生都應熱愛勞動並積極參加勞動,爲了讓學生感受勞動的快樂,班主任老師挑了班上幾個模樣老實的女生到家裡幫忙大掃除。班主任家的房子又大又漂亮,傢俱、電器都是夢三前所未見的。中午吃飯時,大家都低着頭,只夾放面前的菜在碗裡。班主任見大家拘謹,讓大家多吃點,文質彬彬的師丈也會客氣幾句。吃完飯,師丈上了樓,沒再露面。女生們圍在沙發上看《唐伯虎點秋香》,夢三老家的牆上以前貼過它的海報。許鵬程放電影那會兒,經常帶幾張電影海報回來,貼的滿牆都是。夢三喜歡看着海報上的人物,然後幻想電影情節。
夢三在打掃班主任的閨女的房間時,看到牀頭櫃上的照片,裡面的姐姐穿着時髦、捲髮披肩,一副電影明星的派頭。夢三不喜歡這張照片,裡面的人和班主任長得好像,外表光鮮亮麗,眼神卻寒冷刺骨。
學生們上學很早,夢三和夢多每天五點半就得起牀,許鵬程讓他們在他兜裡掏點零錢買吃的。馬奶奶家附近有個做米餅油條的攤子,倆兄妹買上兩對,總共才八毛錢。冬天的太陽起得晚,夢多給了一塊錢,賣餅的找了他兩個硬幣。放學時,他想用那兩毛錢買支鉛筆,卻發現兩毛錢成了一塊一。一定是賣餅的找錯了,夢多把事情告訴成才。成纔拿過錢跑進商店,出來時手裡拿着一本《灌籃高手》。
“成才,錢呢?”
“投資了。”
“投資?”
“這本漫畫你也出資了,我看完就給你看。”
“這不是我的錢,我要還的。”
夢多沒能要回錢,許鵬程替他還了。
夢三學習繁忙,晚上作業很多,她和幾個同學約着一起到班長家寫作業,作業卻怎麼都做不完。
第二天,辦公室裡站了一排,班主任又打開機關槍一陣掃射,夢三他們紛紛倒地,死得何其慘烈。
昏天黑地的日子何時才能結束?夢三趴在桌上,開始想念槐東小學,聽爸爸說槐東小學走了好一批老學生。過年時,夢三夢多和成才一起回了趟母校。夢三得知自己原來的班上走了十幾個,畢懷詩也離開了。
走在學校的操場上,三個人回想過去瘋瘋癲癲的日子。在這裡,學習不會那麼枯燥;在這裡,歡笑是那麼暢快。
“還是這裡的空氣新鮮啊。槐東,我回來了!”成才舉起雙臂大聲呼喊,受到感染的夢三、夢多也跟着叫起來,像三匹野狼在山頭嚎叫着。
1997年夏,夢三終於迎來小學畢業考試。考試結束,夢三揹着書包,飛奔在回家的路上。未到家門口,她就把包高高地拋向空中,“啪”地包落在地上,夢三大呼:“抗戰結束了!”
九十年代的小學生太苦了,都被累瘋成啥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