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吉普車鑽進了村子,這個原本毫無生氣的地方在車燈的照射下立刻就熱鬧了起來,首先出來的就是孩子,不管男女,都有一張紅蘋果般的小臉蛋,大部分鼻子下面還有兩條小水溝,頭髮灰濛濛的,但精神很好,跟在車後面玩命跑,被他們踢起來的塵土比被汽車輪胎帶起來的還多。
然後出來的就是各家大人,他們大多隻站在自己門口張望,反正村子也沒多大,站在任何一個角落也能看清楚這輛平時很少見的小汽車到底是去誰家的。
其實他們早就知道這輛車要去誰家了,因爲每年冬天它都會來至少一次,每次都去村中間的馮家,據說是馮家大小子的老闆開來的。這可是好事兒,因爲跟着這輛車而來的不光是山外的大老闆,還有一頓豐盛的飯菜,凡是村裡有頭有臉的人物都能去吃一頓,臨走還能給家裡孩子帶點糖果啥的。只是今天這輛車來的好像有點晚了,不知道還來得及來不及弄出一頓晚飯。
“下車吧,開門的時候看着孩子點,這幫小傢伙太猛了!”進村之後開了沒多遠,洪濤就不得不把車給停到了路中間兒。雖然離要去的院子還有百十米遠,但真是不能再開了,車周圍都是奔跑的孩子,他們就和山裡的野雞一樣,根本不怕車輛,一邊跟着車跑還一邊互相推擠,這要是哪位沒站穩直接鑽車軲轆下面去了,洪濤真不敢保證自己能看到。
“突突突突……”一開車門,洪濤就端着小口徑當成了機槍,衝着那羣孩子就是一頓掃射。
“啊、啊、啊……嘻嘻嘻……哇……”捂着胸口直接倒在塵土裡的是男孩子,他們很配合;捂着嘴邊笑邊躲的是差不多歲數的女孩子,她們比男孩子愛乾淨一點,雖然也是髒兮兮的摸樣,但還不願意直接躺在地上打滾兒;裂嘴就哭的都是幾歲大的小孩子,他們跟着哥哥姐姐出來看新鮮,沒想到從這個嚇人的大傢伙裡鑽出一個更嚇人的傢伙,還端着槍要打人,不哭等什麼呢。
“不哭……不哭……他是壞人,姐姐是好人,我是警察,警察打壞人,我幫你揍他!”孩子一哭,就把江竹意的母性哭出來了,她原本還在一邊皺着眉看着這些髒兮兮的孩子,現在也顧不上髒不髒了,蹲在一個留着兩溜兒鼻涕的孩子面前,掏出自己的手絹就往孩子臉上擦,一邊擦還一邊替孩子撐腰。
“哈哈哈哈哈……誰哭誰就沒糖吃了啊,不哭的來我這裡排隊!”洪濤此時反倒笑得無比歡暢,把他的大揹包一舉,跑了幾步就跳到了一座石碾子上。
“我不哭!死狗子後面去、姐,他擠我……”不到三秒鐘,圍在汽車周圍的幾十個小孩子就全跑光了,連江竹意哄的那個孩子也扔下了這位和善的警察姐姐,流着眼淚鑽了一羣正在爭搶位置的孩子羣裡,抱着一個大孩子的腿就不撒了。
“都不許擠!大孩子要讓着小孩子,以前我是怎麼教你們的?要是忘了就誰都別吃糖了,重新排隊!”這時洪濤已經從包裡拿出了一個塑料口袋,裡面裝的都是五顏六色的糖塊,得有好幾斤。不過他沒發給孩子們吃,而是舉着這袋子糖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癩貓子三歲半,他最小!我弟弟也三歲半,他應該第一!”本來在石碾子下面擠成一團的孩子們聽了洪濤的話,立馬就不互相推擠了,幾個年歲大一些的孩子開始按照每個小夥伴的年齡安排隊列,時不時還會因爲誰家孩子年齡問題發生爭吵,看樣子是誰歲數小就站在隊伍前面,雖然這些大孩子沒機會往前站了,但能讓他們自己家的弟弟妹妹往前多蹭蹭也是很必須的。
“現在跟着我喊,誰喊的聲小也不給糖吃!預備……齊!打倒女警察……我們是害蟲!”看到隊伍差不多排好了,洪濤又把那袋子糖果一舉,開始帶頭喊口號了,一邊喊一邊衝着江竹意擠眉弄眼。
“打倒女警察!我們是害蟲!”這羣孩子是真給力啊,一秒鐘都沒猶豫,蹦着腳、舉着小拳頭,使出了吃奶的勁兒高喊着洪濤的口號,還有更自覺的,連着喊了好幾遍。
“一人五塊,不許搶弟弟妹妹的,如果讓我知道誰回去以後揹着我和弟弟妹妹要糖吃,下次就別來領糖吃了,聽見沒?”洪濤看着江竹意的倒黴德性笑的都快站不住了,蹲在石碾子上開始從塑料袋裡往外掏糖塊,每放好一小堆,就會有一個孩子抓起來抱在懷裡往家跑,有的會說聲謝謝叔叔,有的啥也不說,眼睛裡就全剩糖了。
“拿上包走吧,你也打算來五塊?”這些孩子來的快跑的也快,很快就沒影了,只剩下石碾子上的洪濤和車邊的江竹意。
“這是你專門帶來給他們的?”江竹意接過洪濤手上那小半袋糖果,拿出一塊看了看,還挺高級,都是巧克力奶糖。她在洪濤家廚房裡、客廳裡、臥室裡、工作間裡都沒見過任何一種糖果,可見洪濤平時在家並不吃這些零食,那這袋子糖很可能就是他專門準備的。
“可不,如果沒這些糖,我不就成壞人啦。現在多好,打倒女警察!哈哈哈哈……”洪濤把包背上,摟着江竹意往前走,一邊走還一邊笑呢,剛纔江竹意的表情真好玩,想起來就忍不住要笑。
“你還能笑的出來?那些孩子多可憐啊,這麼冷的天,手都凍裂了。”江竹意從後面輕輕捶了洪濤後背一下,算是對他打倒女警察的報復,然後又說起了剛纔那些孩子的現狀。這時候她有點相信洪濤下午講的那些話了,離京城如此近的地方,確實還有如此窮的村子,估計還不止一個,恐怕這一片大山裡的人都和石窯溝這裡差不多。
“這個問題不是你我應該操心的,我們也沒有改變現狀的能力,每次來的時候能讓他們多高興幾分鐘就是我力所能及的。不管能不能幫到他們,能知道我們身邊還有這樣的村子、能把這裡的情況告訴給別人知道,就已經盡到我們的義務了。比如說你,幾個小時之前還不知道吧,我也一樣,幾年前我也不相信。”
“好啦,別多愁善感啦,比這裡還窮的地方多得是。如果你想看,等天氣暖和了我就帶你去,那些地方冬天進去很可能就出不來了,你就琢磨吧,會有多窮?來吧,先來看看咱們今天晚上要睡的新房是個啥摸樣,然後你再決定是不是該哭。”
江竹意的反應完全在洪濤預計之內,當初自己頭一次來這裡的時候,半天多都沒走出那種陰鬱的情緒,一直悶悶不樂的。可是日子還得過啊,你就算愁死又能怎麼辦呢。而且一種東西見多了之後人就會變得麻木,不是不想而是儘量不去仔細想,自己騙自己嘛。
“馮大爺……收租子的來啦!快把你家喜兒交出來啊……”一邊走一邊說,兩個人很快就來到了一扇院門前,雖然這兩扇門並沒上鎖,還露着好幾條大縫子,可洪濤依舊站在門口叫起了門,就是話很難聽。
“吱呀……”院子裡很快傳來了腳步聲,隨後木門發出一聲慘叫,開了一條拳頭寬窄的縫隙。
“小喜兒,你爹欠了洪老爺家的租子還不上,我是來你家要人的。你趕緊收拾收拾乖乖的和老爺我回家當使喚丫頭去吧,就當是替你爹還賬啦!”還真別說,洪濤要是早生一百年,還真有當地主老財的底子,舉手投足、一言一行都和電影裡演的差不多。如果當時的黑心地主真是這個摸樣的話,那他就是一個標準的洪扒皮。
“爸……媽……京城的哥哥來啦……”村子裡沒有路燈,院子裡也沒有,所以江竹意看不清門縫裡的人長啥樣。不過這一生清脆的喊聲倒是表明了她的身份,門後面是個年輕女孩子。
“丫頭,開門啊,這還喊啥……”很快院子裡又傳來了腳步聲,這次比較重,聽說話聲是個老一些的女人。
“吱呀……呀……呀……”院門這次是慘叫到底了,一直到它被完全打開。
“……您看孩子不懂事兒,也不知道讓您去屋裡坐……來來來,快進來,這大冷天的……”這次江竹意看清楚了,開門的是個中年婦女,年紀嘛,四十多或者五十多都有可能。
要說四十多吧,她有一臉的皺紋,皮膚又黑又幹;要說五十多吧,她的頭髮都是黑的,一根兒白的都沒有。女人身後還站着一個高一點的姑娘,頭上梳着一根大辮子,膚色也不白,兩個臉蛋紅撲撲的。再往後還有一個個子不高的男人,估計就是洪濤嘴裡那個老馮了,不過他站的稍遠,院子裡光線又暗,看不太清長相和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