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天龍寺,那更是把道場做了個全套。
所有和尚集聚在從寺廟大門一直來到金佛塔列隊,從看見天龍法師帶着赤膊的足球和尚出現在街口,就鼓樂齊鳴的齊聲誦經,把每天雲集在這裡的世界各地遊客,特別是中國遊客嚇一跳,然後紛紛感嘆自己運氣好,居然能看見這樣的大法事。
接着就是交頭接耳那個似乎穿着病號服的傷員和尚是什麼來頭。
這時候雖然沒人給他們講解,白浩南從球場上假摔就有演戲天分,現在更是把戲份交足,腳步蹣跚而艱難拖沓,甚至有些搖搖欲墜的模樣,感覺每一步都在掙扎和堅持,相比之下認真在後面全程唸經不歇嘴的大和尚們反而成了陪襯。
天龍法師站在了寺廟前的金佛塔邊,嗯,也就是白浩南第一天和尚上班敲大鑼的那裡,用手勢指引年輕和尚敲鑼,那帶着餘音繚繞的振動之後,偌大個廟前廣場安靜得很,所有的遊客跟已經涌過來人山人海的當地人,還有寺廟的和尚們一起看着大法師走上金佛塔邊的高臺,緩慢的坐下,早有小沙彌把麥克風之類安排好,老和尚走了幾公里,要說不疲憊不可能,但這時候依舊能仙風道骨的開口,沒準兒一路上就是在醞釀演講稿呢。
當然還是溙語的,白浩南被艾達用眼神指引一起站到了高臺下,而且是在這羣大和尚左右分列的中間,阿依單獨捧着僧袍在他跟前,因爲阿班已經繞到白浩南身後給他當翻譯。
從小在雙語環境長大的孩子基本還是沒有翻錯,艾達最多糾正了幾處細節,天龍法師的開場居然是從全國的出家人形勢開始說起。
白浩南也有點歎爲觀止。
原來最近兩年溙國佛教圈也不那麼太平,一方面全國幾乎從上到下都崇尚佛教,但另一方面這個新時代裡寺廟僧人受到的衝擊也不少,和尚吸毒、看島國動作片、搞基、包養、玩車震等各種新聞也是層出不窮,更不用說因爲個人社交媒體的發達,和尚們也喜歡在個人網頁上炫富,豪車、私人飛機、奢侈品各種負面消息都在不停刷新佛門底線,一而再的讓信徒民衆對佛門產生疑惑。
要知道,溙國的寺廟可全靠民衆奉養,在這個人均年收入不過六萬元的國度,其實很多人都把自己的收入供奉給寺廟了,現在難免有種受到欺騙,養了白眼狼的憤慨。
所以天龍法師把這一大片已經無法掩蓋的齷齪事兒抨擊一通之後,順勢拉出天龍寺的名頭,要在一片污穢中還以佛教的本源,要把天龍寺建設成爲佛教聖地,要讓整座城市的信衆成爲全世界佛教徒嚮往的對象,建廟、育人、揚善將會成爲天龍寺的新宗旨,在這個新時代新文明不斷衝擊的社會中,創造多元化的弘法活動,幫助信衆學習佛法,擴展生命,瞭解心靈的價值云云,最後提高到成爲衆人獲得真正和平的源泉……
呃,聽了這個,白浩南都忍不住想扭頭看看上面的天龍法師是不是帶着大總的光環了。
艾達用嘴角低聲叮囑他保持儀態。
白浩南繼續合掌低頭,正好看見阿依已經有點真的搖搖欲墜,好幾公里呢,這孩子也順着一直捧了僧袍走過來,她也受到了驚嚇,也是精疲力竭的的強弩之末了,所以白浩南乾脆搖晃兩下,跌坐下去,腳下一勾,小尼姑也摔倒了,老實的小女孩還掙扎着想爬起來,白浩南卻低聲:“昏過去!昏過去啊,傻瓜……”
正好被僧袍蓋住的小尼姑眨巴兩下眼,看白浩南已經身先士卒的“昏過去”,自己也艱難的眯了下眼,真的就再也睜不開了!
這小女孩兒是真累得不行了,白浩南好歹還在病牀上睡了倆小時吧。
金佛塔下的這點變故,立刻讓十幾米外圍得嚴嚴實實的信衆僧侶們發出了驚歎,而且這種驚歎如潮水般的蔓延開去!
艾達不知道有沒有聽見白浩南的“昏迷真言”,總之目瞪口呆了下,還是把目光提起來望向遠方,不爲所動的樣子。
老法師也肯定感覺到了,只要稍稍瞥眼就能看見自己腳下的情況。
爲什麼他能成爲主持法師,擁有北部首屈一指的大廟,就在於這時候的反應,幾乎是無縫轉移話題到今天的事件上,把今天的事態從頭到尾剖析一遍,一個爲了創造弘法活動派出去的龍毗帶着戒女做翻譯,從未單獨走出過寺廟的戒女就被骯髒的犯罪集團盯上了,這就是社會的骯髒,多麼需要佛光普照來洗去這些骯髒啊,而我們天龍寺的龍毗,就能奮不顧身的挺身而出,他們就是在奉獻……
躺在地上的白浩南等於在懶洋洋的曬太陽,眯着眼聽天龍法師的溙語,旁邊的阿班也不敢動,只能低頭繼續翻譯。
天龍法師帶着慈悲情懷的發言現在開始不斷獲得全場迴應,氣氛好得白浩南都想扭頭去看了,老法師用什麼名言來做了結尾:“在背後推動我們造惡業的慣性如巨石滾落一般,無法抵擋;而推動我們造善業的力量,卻如趕驢子上山一般困難,我們天龍寺的僧侶將不惜一切代價,歷盡艱辛阻難,也要幫助信衆終得甘美果實……”
當球員時候就聽慣了領導發言,後來更有集中培訓演講倆月的白浩南知道差不多了,貌似艱難的爬起來,乾脆就那麼趴在地上了,這時候看出去才驚奇的發現幾乎全場都跪拜在地上!
老和尚這番做作,可是因勢利導的最大獲益者。
看看那些信衆臉上的表情吧,白浩南覺得大佛塔估計都能開始準備開工貼金了。
半小時以後,已經集體回到天龍法師書房大殿下的衆人,被攙扶着的天龍法師,對傷員點點頭,示意他跟自己上去的時候,白浩南再次出人意料的伸手點點阿班,拉着他要自己的妹妹一起跪拜周圍的大和尚們:“感謝你們的幫助,感謝各位阿贊對我們的愛護……”
身材高大的白浩南趴伏在地上行溙國人的跪禮時候,一左一右的小沙彌小尼姑顯得是那麼瘦小,可能外人看起來有點好笑,但這種對比顯示出了他把自己跟這兩個六七歲的孩子拉到同一地位身份上,站成一排的大和尚們幾乎齊刷刷的合掌回禮,艾達還唸經了。
老法師就這樣靜靜的站在臺階上看白浩南彌補他人的感受,眼睛更是充滿深思的看着這個外來的和尚。
好一陣等大和尚們討論應該把僧袍拿去供奉起來給信衆參觀,天龍法師才點頭同意他們去安排,並且加強跟那些今天所有錄影拍照過的媒體聯繫,要求審視所有晚上跟明天要報道出來的消息內容,未來幾天天龍寺肯定會有比較熱鬧的場面,怎麼疏導人羣,怎麼保持氣氛,怎麼讓信衆參與一場場法會,這都要立刻計劃準備好。
得到任務的大和尚們帶着小沙彌小尼姑散去以後,天龍法師纔看看依舊趴在地上的白浩南:“好了!可以起來了。”
白浩南幾乎趴在那墊着頭都打了個盹,還差點打了個小呵欠的坐起來:“還是您最厲害,要是做傳銷,準保也賺得鉢滿盆滿了。”
天龍法師問了兩句搞清楚傳銷大概是什麼樣,啼笑皆非的把手裡一支黃花砸白浩南臉上:“就你話多!上來!”
師徒二人盤坐在那空曠的大殿裡,木頭地板被每天勞作的居士擦得光可鑑人,周圍的書架、法器更是一塵不染,白浩南盤坐在那,還是隻能使勁直着腰,因爲畢竟腰上還有槍傷呢。
天龍法師凝視着這不得不一本正經的弟子,白浩南今天不敢跟他耗時間了:“師父,我這還是傷員,中了兩槍,您有話就說,我得儘量回去躺着,您要我走幾公里我都走下來了啊。”
老法師笑笑:“你爲什麼會擔心艾達他們對你不滿?”
白浩南想了想苦笑:“吃一塹長一智,我在於先生那裡,如果也能這樣顧及到周邊每個人的情緒,可能也不至於狼狽逃出國來,一個看似不起眼的人,也許都能把大好事情給捅出個洞來,這個教訓太重了。”
天龍法師追問:“現在有什麼大好事情值得你顧及每個人的情緒?”
白浩南是真苦笑,身上痛啊,這老和尚還閒聊:“您都收我當徒弟了,雖然不知道上面有多少師兄,但起碼看他們的臉色表情,我也知道沒必要得罪他們吧,不就是行個禮說幾句好話嘛,不費力的,您直接說重點好不好?要不我就躺下了。”
老法師居然點頭:“那就躺下吧。”
白浩南試着慢慢把自己側身躺着,讓槍傷這邊朝上,臉對着老和尚還請給他幾本書當枕頭,天龍法師居然也給了,那可是經書,艾達他們總是恭恭敬敬隨時都捧着的:“現在的局面,你想怎麼做?”
白浩南縱然受傷了,還是初心不改:“組織年輕僧人踢球啊,艾達阿贊說已經有寺廟在做這個,那就說明沒被禁止嘛,既然溙國男人都愛踢球,爲什麼不組織一支足球隊,反正開賽前念念經就是了,天龍寺的名聲很快就能傳遍全國吧,我感覺溙國也沒多大。”
天龍法師凝視傷員:“和尚踢球就是不務正業,大把的人可以抨擊這個。”
白浩南無所謂:“那和尚下棋呢?看電視呢?剛纔你還說了有吸毒、泡妞、搞基,臥槽,你們和尚口味很重啊,相比這些足球纔是最健康的吧,就說天龍寺的和尚專門組織這個隊伍,踢球也只是爲了迎合年輕人的愛好,以球會友得到年輕人的追捧嘛,話還不是都你這樣的大人物說的,剛纔你不也說了什麼多元化,用足球傳佛法你看會不會受到年輕人的喜愛。”
老法師的着落點漂忽不定:“你想不想做大人物?”
躺着的傷員有點詫異這個提問:“我?我只是來溙國跑路避風頭兼帶跟隨您學習下怎麼做人的,今天就算是上了一課,我什麼時候有過這種想法?”
天龍法師也選了一疊經書把手肘靠在上面,讓自己也舒服點,畢竟這老人家也步行了幾公里還做了那麼大場面的演講:“三十五年前我來到這裡把一座只有五個人小寺廟發展成了北部第一大廟,現在全溙國最大的寺廟也是在一片沼澤地幾十年前建立的,這裡的古剎名寺除了皇家的很少有我們這樣聲勢浩大,因爲溙國寺廟的風氣就這樣,一旦成名立業,就會自己獨立出去,反正全國三萬多座寺廟,就算找不到一個掛單獨立的寺廟,也可以自己開一間自立門戶,就像天龍寺這樣。”
白浩南恍然大悟:“怪不得天龍寺這麼大,這麼有名,您還這麼平易近人,也沒周圍好多人圍着,原來就不能搞複雜了,一旦複雜了就可能有高級幹部自己拉了隊伍出去獨立,你們這怎麼又跟傳銷那麼像啊……當然,佛教都是講的好事兒,這點我現在已經能確認了。”
天龍法師沒有批評痛罵這大逆不道的弟子:“總有些人聰明些,又有些人知道變通,還有些人很快學會怎麼利用,但關鍵在於利用這些力量來做什麼,佛教宣揚慈悲,宣揚與人爲善,宣揚修行善業,無論在什麼樣的混亂局面下,都能保持寧靜而超越束縛的心境,讓那千千萬萬的人能覺得心靈快樂,而不是在這苦難紅塵中沉淪暴戾,這就是我做大天龍寺的目的,這就是我的努力方向,人生追求,你有麼?”
白浩南很不敬的側臥看着老法師,好一會兒終於承認:“我相信您是真的這麼想又這麼做,我沒這麼崇高的理想,我都沒想過我這輩子能幹什麼……”
那個永遠都跟人玩世不恭,面對說教頭痛不已的傢伙,現在頭上抱着紗布繃帶,像緊箍咒一樣,卻終於放下抵抗,或者說撤掉那些僞裝遮擋,承認自己的內心了。
出人意料的老和尚竟然沒說教,點點頭簡單明瞭:“好,那你就踢球去吧!記得你說了組織這支球隊的目的是傳播佛法,那就行了,去吧,從走出這裡就開始做這件事情。”
白浩南張張嘴,想說我捱了兩槍啊,都不放個假?
但看看斜倚着也走了幾公里的六七十歲老人家,還是把這句話嚥下去了。
艱難起身的白浩南低頭忽然發現,咦,脖子上的那顆佛牌去哪裡了呢?
於嘉理這麼億萬家產的姑娘都很在意的東西呢。
還有阿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