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起, 我便在那片花海里反反覆覆地彈着那首《夢引》,錚錚的琴音,像一把把利箭, 刺透了心窩, 眼前的花像在一瞬間全部枯萎了, 那片熟悉的晦暗再次鋪天蓋地而來, 灰色的天空, 黑色的河流,荒脊的土地……就連那些在夢裡死去的人,都不復存在, 這便是我惡夢,也是我唯一的夢。
那個叫羌活的老人告訴我, 這首《夢引》是我前世留下來的曲子, 據說正彈可以引人如惡夢, 逆彈則引人入美夢。我嘗試過逆彈,然而卻是什麼也沒有, 美夢,是個多麼遙遠的名詞。
或許,我,僅是一個被夢遺棄的人。
桌上那支枯花仍在,或許它也曾經風光多, 但是, 它綽約枝頭的時候, 天地只有它一朵, 待到繁花盛開的季節, 它卻已經枯萎……
一直以來,你都是孤單一個, 心底某個聲音依舊重複着,而那張邪魅的臉卻是越來越清晰,憎恨未曾減過,但是爲何憎恨,我也依舊不清楚。
時光在那琴聲中如灰燼般散落,我則看着那個等待的日子越來越近。只要殺了他我便可以找到出路了吧……我一直這麼相信着,儘管越來越不肯定,直到有一天,銅錘玉帶從谷外帶回了兩枝藍色的花。
“藍色妖姬?”我幾乎脫口而出。
銅錘和玉帶驚訝地看着我。“你認識這種花?”一向心直口快的銅錘大聲問。
我搖搖頭,腦中再也搜索不出任何關於它的訊息,但它的名字叫藍色妖姬,我卻幾乎可以肯定。
“藍色妖姬?這名字不錯。”玉帶也道,一臉嚮往地看着那花。
“嗯,你不知道,我們看到那一片藍色的時候有多驚豔。”
一片藍色?我望着那寶藍的花瓣,忽然覺得有些熟悉。
“帶我去看看,可以嗎?”我突然生出了那樣的想法。
一大片妖冶迷人藍色,芳香繞鼻,有一瞬間,我以爲自己正身處一片藍色的海洋,這便是,藍色妖姬……
躺在花叢中間的大石上,聞着花香,聽着風聲,忽然覺得那顆一直以來都躁動不安的心似乎平靜了,甚至有一種錯覺,那股恨意似乎不屬於我。手中握着銅錘硬塞過來的兩枝花,不知爲何竟想起了“宿命”兩個字,似乎有人曾經說過,相遇,是一種宿命……
我的宿命是誰?摸摸身旁冰冷的石塊,這裡彷彿少了一個人,是誰……
伴着花香入眠,又看到了那片灰暗的世界,第一次,不再感覺到恨意,只是茫然,這裡似乎也少了什麼……
記住,我是你的夢魘……醒來的時候,腦中突然多出了這麼一句話,還有許多模模糊糊的影像,高樓林立,色彩斑斕的霓虹燈——一個與這裡截然不同的世界。然而,心中那條鎖鏈卻不容我多想,它又在緊縮,告訴我應該去恨。
恨,爲什麼要恨……我究竟是誰……
藍色妖姬隨風擺舞着,可是它們無法告訴我答案。
我決定再次回到那片密林,總覺得有些東西遺漏了,在那座舊墳。
暗無天日,即使是在陽光普照的晴天,這裡依舊一片森然,絞殺榕猙獰地糾纏着,斷開的墓碑,纏滿墳身的藤蔓,數天前,我在這裡出發,可是,這裡會否也是我的終結點?
忍冬,墓碑上清晰地刻着,這個人據說是我的前生,她在這裡不甘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她的恨侵染了整片樹林。心,開始抽痛,寒意頓生,我蜷縮着坐在地上,靜靜地盯着那座舊墳,心底那個聲音又在不不斷地重複着,甚至彷彿要把我的意識吞噬。
她說:爲什麼要丟下她一個……
孤獨是什麼樣的感覺?那是天地間只餘你一個,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
沒錯,爲什麼要丟下我一個……腦中血風的影子在瘋狂地閃爍着,他的笑,他的怒,他的魅惑,他的冷漠……這便是我的回憶嗎?一個血風,那便是全部。眼淚不自覺地流下,不知是爲了那個前生還是爲了自己。
“既然救了我,爲什麼又要丟下我一個;既然與我許下生世之約,爲什麼又將我拒之門外……你知不知道,這裡很冷,很可怕……”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嘶喊着,所有行動都彷彿不受控制,就像有另外一個靈魂在壓抑着我,控制着這個身體。
“他沒有丟下你一個。”一個冰冷的聲音突然從我身後響起。我回過頭,目光觸到了一道紫影,銀絲在他胸前安靜地垂着。
“是你。”
“他沒有丟下你一個,那天你全身被一股黑氣繞着,是他用石蓮雕將它大部分吸去,而且,那之後,一直擁着你,或許,直到現在。你真的以爲,這墓裡只有你自己一個嗎?”
“難道,不是嗎?”我的聲音顫抖着。
“不是。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個舊墳裡的骸骨應該有兩副。”
“兩副?怎麼可能……”我看到自己的身體突然發瘋了似的抓住了那些藤蔓,使勁地拉扯着,想要將那墓挖開看個究竟,即使指甲斷了,鮮血直流也不願停止,直到,直到看到那一塊寒玉。
那塊晶瑩剔透的寒玉,中間包裹着兩個人,一個紅衣似血,一個白衣勝雪……時間凍結在他擁着着她的一剎那,他的面容上帶着苦澀而又慶幸的笑容,溫柔地凝望着她,一直凝望着她……
原來他們真的未曾分開過……
“太好了,原來他真的沒有丟下我……”我看見自己笑了,不斷地重複着那句話,眼淚與笑容混在一起,而某個狹窄的空間卻豁然開朗了,黑暗如霧般消散,心底那個聲音開始漸漸消匿,一直束縛着心臟的鎖鏈也漸漸鬆開,記憶仿似衝破了牢籠,熟悉的畫面開始不斷地在我腦中涌現。
我彷彿又看到了一個白衣少女,她迎風而立,靜靜地看着我,眼神不再森然,而是柔和的,流轉着釋然的。“你也該試着去打開自己的心扉了。”她道,然後與那條鎖鏈一起,消失……
平靜,我感覺自己就像站在一個波瀾不興的湖面上,冰藍的湖水清澈澄明,一低頭便可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影,這便是我嗎?
“他留下了,只是你看不到,爲什麼你看不到……”血風不久前那句話仿似尤在耳邊。而如今,我和我那個前世都看到了,是不是意味着……
我們都可以,解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