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終於要說到俘虜們了。
毛陽鎮被俘後被帶回蒙山的官軍俘虜一共113人,官職最大的爲輜重隊官樑華達。兩個月來,樑華達經歷了複雜的心路歷程。
起初,樑華達以爲自己必死無疑了。
官軍對作戰中俘虜的土匪一般會將爲首的殺掉,然後收編或者放掉普通的會衆。
這夥土匪也是這樣做的。他們在回山後的第一件事便對被俘官軍做了細緻的甄別,目的是找出軍官來。他懷着激憤的心情,沒有否認身份,其實也不需要再否認身份了。他在毛陽鎮早已承認了自己的職務。
樑華達對審問他的土匪頭子說,也就是那個幾乎將他的脖子鋸斷的大漢喊道,“我是被俘的新軍中唯一的軍官,已經給袁大人丟盡了臉。隨便你們處置,但請不要爲難我的士兵。”
“樑隊官何必驚慌?既然當時不殺你,現在就更不會殺你了。”年輕的大鬍子土匪操一口標準的北京官話,“我叫龍謙,原蒙山寨八隊隊官,現在忝爲蒙山軍司令。”
“一幫土匪,還有臉叫蒙山軍。你放掉我和我的士兵,我可以向曹大人求情,饒你們不死,否則……”樑華達不相信匪首的話,倒是顯示出一股子英雄氣概,至少在言語上不服輸。
“樑隊官,自古成王敗寇,你又怎知我蒙山軍不會成就一番基業?再說啦,還是不要提你的曹大人吧,曹錕已是我手下敗將,不值一提。再說,他也未必敢再進犯蒙山。”自稱叫龍謙的大鬍子土匪咧嘴一笑,“現在他怕是顧不上蒙山寨了,消滅了蒙山寨大股,你的曹大人恐怕正琢磨着如何向袁世凱彙報戰果,以邀功請賞吧。如果承認蒙山仍被土匪佔據,曹大人的戰果就打了大折扣。你們百十號人或許被曹大人自動忽略掉?”
樑華達哼了一聲,“休要自欺欺人,兩三天內,曹大人的精兵再登山,就是爾等受死之日!”
“哈哈,兩三天的時光很容易等。不過,誠如你所言,你的曹大人上山之際,便是你們的死期。私下覺得你似乎不應該企盼他來……”
“卑鄙!一幫卑鄙的土匪!”
“既然被你稱爲土匪,當然不會那麼高尚……哈哈。”
“自古殺俘不祥,我願意用我的死換取我部下的生命!”樑華達很怕這個心黑手狠的匪首真的會殺俘。在毛陽鎮的恐怖一幕至今還留存心頭,揮之不去。想到這裡,樑華達不由得摸了摸自己包着紗布的脖子。
“我已經說了不殺俘虜,粱隊官爲何不信?”
“那你究竟準備怎麼處置我們?”
“放心,我不會殺俘的。”龍謙淡淡笑道,“殺俘不詳,古今名將所不爲,我豈能不明白?但也不能這麼隨便地放你們走……”
“爾欲何爲?”聽了龍謙自大萬分的話,樑華達不禁鄙夷萬分,一個運氣好些罷了的土匪,言語間竟將自己與古今名將比肩。不過樑華達也不願意再刺激此人,因爲他已經說出了殺俘不詳的話。
“樑隊官,如果我釋放你下山,你是不是準備就此歸鄉,務農經商過一生?”
樑華達一時無語,他當然不會脫下這身軍裝。毛陽鎮之敗,罪不在自己,諒曹錕也不會十分的怪罪,而遠在濟南的袁大人更是惜才如命……
“所以啊,我不會辦傻事的。”龍謙站起身,“你既爲被俘官軍的最高長官,我就任命你爲戰俘營副營官,營官我會派來,你們照我的命令去做,性命無礙,也不會餓着,病了也會有人給予醫治。但是,”龍謙冷下臉來,“如果圖謀作亂,我不會客氣,一律就地槍決!違反營官的軍令也會受到懲罰,你回去交代你的兵士們,如果想安全地和家人團聚,就不要打歪主意。”
樑華達當然不想死。他自認算是這個時代的職業軍人,以嚴格著稱的德國教官的操典上也沒有被俘自戧的條款。
營官很快就派來了,是一個叫杜三立的中年人,腿受過傷,瘸了。杜三立自我介紹是龍謙的老部下,原是八隊的什長,現在是你們這幫敗軍之將的營官了。跟着杜三立來到戰俘營負責管理百十名戰俘的,還有十幾名荷槍實彈的嘍嘍,他們都是初步痊癒的傷病號,身體還不能承受大劑量的軍事訓練,被龍謙派來看押戰俘。
他們的裝束令樑華達生氣,因爲他們都穿上了新軍制服。乍一看,還以爲自己的戰友呢。
杜三立將百餘名戰俘集中起來“訓”了一番話,他本沒有在人堆前講話的經歷,所以也就說的結結巴巴,加上一口沂州土話,俘虜們有一半沒聽清楚他講什麼,但樑華達是聽清楚了,杜三立的意思就是你們這幫狗日的官軍現在成了老子們的俘虜,只准老老實實地聽老子的命令,不準亂說亂動。哼,俺們隊長交代了,誰敢武力反抗或者逃跑,老子們手裡的刀槍可不是吃素的!
跟着杜三立來的還有參謀組的兩個參謀,逐一登記了戰俘的姓名,籍貫,兵種,職務和年齡,並且將他們分爲了五個小隊,指定了小隊長,看守們也分了組,每個小隊有四個匪兵看管。每天早上起牀、中午吃飯前,晚上睡覺前都點名,點到名的站到另一邊,想有人冒充也不成。杜三立兇狠地宣佈,哪個小隊有人反抗或者逃跑,全小隊跟着遭罪。
這條比較惡毒。樑華達發現,幾天後,看守們都認下了各自負責的俘虜了,這加劇了逃跑的困難。
除掉這批明顯帶着傷的看守,每天還有十幾個健壯的土匪過來充當臨時看守,那夥人不分組,而是佔據了東寨周圍的高地,一句話,土匪們很嚴厲地制定了看押措施,以防俘虜們反抗或者逃跑。
樑華達冷靜地觀察了形勢,白天,他們在近三十號持槍的看守監視下勞作,晚上弟兄們被關在幾間缺窗露頂的屋子裡,門口有持槍的匪人看守,去趟茅房都必須先報告,不喊報告出門立即擊斃!
不久,土匪們做好了門窗,雖然很粗鄙,但一旦被關回屋子並鎖上門,逃跑的困難就增大了。白天倒是有機會,但那蹲守在四周的十幾杆鋼槍讓他打消了主意。
樑華達想,逃走需要摸清地形和匪人的漏洞才行。於是他利用吃飯的機會跟俘虜中的幾個頭目商議,將當前的形勢和自己的打算講了一遍,“咱們眼下不能逃走,因爲條件不允許。只能假意與他們合作,讓他們放鬆警惕,同時注意觀察地形,一旦有機會,咱們就奪槍殺出去。”
幾個頭目都表示願意聽他的號令。
但是,並非所有人都願意聽樑華達的命令。就在被關在東寨的第四天晚上,李福步隊的三名士兵在凌晨逃跑了,他們成功地躲過了看守的監視,逃出了東寨。熟睡中的樑華達被外面驟然響起的槍聲驚醒,第一反應以爲是曹大人的部隊殺上山了。看到外面出現大批荷槍實彈的土匪,才知道有人逃跑了。他馬上將幾個軍官喊來,讓他們查問跑了幾個?都有些誰?情況很快查明瞭,一共跑了三個,都是李福步隊的士兵,其中有一個棚目。
他顧不上去想自己和同伴將要受到了懲罰,心裡企盼着這三個傢伙能夠順利地逃下山去。那樣的話,消息會傳到曹大人或者附近官府的耳中,自己也就有救了。
但是樑華達的希望落了空。早飯當然沒有給他們吃,足足一百名緊急趕到了匪人將東寨圍了起來,反覆點名以覈實人數。然後他和十幾個被匪人們認定的軍官被單獨關押起來。半上午的時候,三個逃跑的夥伴被抓了回來,其中一個已經成爲死人了,被另外兩個鼻青臉腫的同伴擡了回來。然後他們被一個個押出屋子,列隊到東寨西面的一塊空地上,大鬍子匪首龍謙冷着臉對他們說,“這不能怪我無情,是你們先違反我的規矩的。”他不顧那兩個倒黴鬼的哭喊求饒,命令將那兩個被抓回來的士兵當着一百一十個未逃跑的戰俘的用刀砍死了!
“粱隊官,我說過,違反命令就必須受到懲罰!你和那三個人所在的小隊所有人,每人打二十軍棍,一天不準吃飯。再出現類似情況,全部殺掉!”
兩個活生生的人瞬間就身首分離。血腥的場面將幾個膽小的士兵嚇的尿了褲子。
“你猜對了,我的子彈有限,只好用刀。”龍謙冷冷地盯着樑華達,“希望不要再出現此類問題。粱隊官,不要考驗我的話是不是算數。”
龍謙一揮手,土匪們一擁而上,將樑華達和那個小隊的俘虜們拖出來,就在衆人面前摁倒,噼裡啪啦地打起了軍棍。
昨晚玩忽職守的值班看守也受到懲罰,每人被狠揍了二十軍棍,俘虜營官杜三立因腿部有傷,被暫時記下了這頓毒打。
戰俘們都被關在蒙山東寨,這所軍舍被曹錕燒燬了,成了斷垣殘壁。逃跑事件後不久,杜三立開始使用戰俘了。他給戰俘們的第一道命令是修復東寨,他帶來了一些工具,於是,戰俘們在杜三立的命令下砍伐樹木,和泥壘牆,當起了民夫。包括樑華達和那十幾個捱了軍棍尚未痊癒的俘虜。
這是不輕鬆的活計,因爲缺少工具,每個人的工作量就更大了。戰俘們要製作泥坯,燒製土磚,砍伐樹木以做樑柱,在原東寨燒燬的房屋舊址上重起住房。唯一省事的就是不需要挖地基。俘虜們每天要幹近十個小時的活兒,累的要死。聊以自衛的是飯基本能吃飽。
經歷了逃跑事件,俘虜們被震懾了一把,每人再敢冒着被砍頭的危險逃跑了。至少暫時將逃走的心思壓下了。
時光慢慢溜走,樑華達逐漸發現了這夥土匪的不一般之處。
樑華達驚奇的發現,這夥土匪對戰俘們的管理很高明,就勞作而言,每天每小隊都有明確的定額,幹完爲止,即使提前,也不加派工程了。而且,杜三立還宣佈,整個修復東寨的工程必須按時完工,如果提前則有獎賞,拖後則罰。每天都檢查進度,完不成的小隊不給吃飯,直到幹完爲止。自工程開工,累計有三個小隊捱過餓。
每天他們派人到光明寺的大夥房用木桶擡回飯食,這件事樑華達倒是沒親自幹,聽取飯的士兵說,匪人的大頭領也和咱們吃的一樣,起先樑華達不信,後來信了,心裡不免有些異樣的感覺。
起初有過兩起看守毆打俘虜的事情,一起被巡視的龍謙發現,另一起被人彙報了上去。兩起都做了處理,無端毆打俘虜的匪人受到處罰,用槍托將一名俘虜下巴打傷的匪兵被當衆打了十軍棍,另一名拳打腳踢俘虜的匪人被關了禁閉。
後來這類事情便基本杜絕了。
“姓樑的,”皮膚黝黑個子矮小長相兇狠的杜三立是龍謙很器重的一個兵。在天門阻擊戰中腿部負了重傷,便留在咄咄寨未參加龍謙的“遠征”,當初以爲自己必死無疑了,但竟然神奇地躲過了官軍的搜捕(其實就是草草地走了個過場),等龍謙得勝回山,杜三立的傷竟然好了大半,但傷及腿骨,最終導致他瘸了一條腿。這是杜三立被派來當戰俘營頭的主要原因。
杜三立當然不會稱呼樑華達什麼副營官,但龍謙又耳提面命地告訴他必須發揮樑華達的作用,管理那些俘虜,給俘虜下達命令必須通過樑華達,至少不能瞞着他,所以杜三立先大聲喊過樑華達,“俺們隊長有令,提前一天完工,賞一頓肉吃。推後一天完工,罰餓一頓飯。你去告訴你的那些熊兵,都他孃的給老子賣點勁!他媽的,你們不懂這是爲你們自己幹嗎?不懂這是俺們隊長在照顧你們不要淋雨受罪嗎?依着老子的性子,一人賞一顆子彈,省事!”
當時天氣尚冷,晚上捲曲在破屋裡凍的要死,修建東寨,倒是真爲他們好。這點,自樑華達以下全都清楚。這夥俘虜多是工兵,修屋造房,還真是用對了人。
“杜營官,哪天的定額沒完成呢?”樑華達放下手裡的活計道,“倒是你們至少欠我們兩頓肉了。”樑華達清楚,按照那位姓龍的土匪頭子給出的時間,他們最少可以提前兩天完成東寨的翻修工程。其實,因爲東寨工程進入掃尾階段,十幾天前,就抽了兩個小隊由樑華達帶領着到咄咄寨去做苦役了,那幾十個人每天早晨被帶至咄咄寨,傍晚飯後再帶回來。
“姓樑的,你放心。俺們隊長說話算數,答應你們的就一定兌現。”
沒想到的是,在東寨工程提前完工後,匪人們真的兌現了自己的承諾,杜三立搞來一鍋香噴噴的紅燒馬肉,每個人可以分上小半碗,已經許久不聞肉味的樑華達幾口吃完了自己的那份,幾乎將自己的舌頭咬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