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大人真的生氣了。”蔡鍔低聲對段永清說。
面前身穿軍禮服的袁世凱和鐵良並馬走過檢閱臺。不過,他們的表情不一樣,鐵良的那張胖臉上掛着笑容,但袁世凱卻一直繃着臉。蔡鍔跟袁世凱已經熟了,發現這位處於風口浪尖的朝廷重臣的長相很有意思,當他高興的時候顯得很隨和慈祥,但生氣的時候就很難看。
沒聽到對方的迴應,蔡鍔禁不住扭頭去看,見段永清正伸着脖子朝最西面望去,似乎在看山東軍的陣容。
“老段,你看他的表情……”蔡鍔伸手捅了下比自己高半個頭的段永清。
“注意點,他們也在看着我們……”段永清收回投向被列在最西段的十九標陣容,低聲對蔡鍔說。
他說的“他們”,是檢閱臺下肅立的軍陣。正對着檢閱臺的是第三鎮第五協的部隊。
他們現在站在檢閱臺上,前面還有兩排人,最前面是鋪了藍色絲絨布的一排桌子,後面的十幾張椅子都空着,椅子剛纔的主人都下了檢閱臺去檢閱軍容了。蔡鍔的話語下面聽不到,蔡鍔的小動作估計也看不到。
今天是西曆190年10月25日,秋操正式結束。地點是彰德府城外的小張村。就在剛纔,在參演部隊進行了分列式後,袁世凱代表朝廷宣佈的會操的結果,由於昨日北軍右翼的崩潰,這場精心籌劃的演習戲劇性地結束了,南軍獲得了鐵良希望的勝利。但這個結果卻不是袁世凱希望看到的。
那些手握軍權的大員們——袁世凱、鐵良、徐世昌、張彪、良弼、馮國璋、段祺瑞、王士珍、黎元洪、王佔元……以及周毅,現在正在下面騎馬通過肅立的軍陣,檢閱着朝廷數年來苦心經營的陸軍成果。
畢業於北洋武備學堂第一期的段永清在這次會操中是閱兵處參謀之一,他用自己的方法將北軍的詳細部署傳了出去。情報是否被自己人接收他不曉得,但十九標凌厲的攻勢將北軍打垮了,導致了演習的提前終止,儘管當時北軍左翼對南軍右翼的反擊順利進行,結果卻被鐵良判定。
爭議當然有,但袁世凱的辯解蒼白無力,便是馮國璋和王士珍都支持鐵良的裁定。北軍司令部被打垮。部隊失去指揮,右翼陷入包圍……這個結果下判定北軍敗北,鐵良並不是刁難北洋系。
昨晚的會議段永清和蔡鍔都全程參加了,儘管他們沒有發言權。鐵良獲得了他最希望的結果。袁世凱儀仗的北洋被南軍擊敗了!最爲詭異的是。導致北軍失利的是北洋系被劃入南軍陣營的另一支部隊擊敗的。或許這纔是鐵良最希望看到的吧。
段永清和蔡鍔相識已經有幾個月了,他承認蔡鍔很聰明,軍學功底紮實。但他並不一定明瞭上層的鉤心鬥角。也許等鐵良還朝,爭議紛紛的官制改革就要揭曉了吧?還有,一直在嚷嚷着朝廷要將第三、六鎮的指揮權收歸兵部,估計真的要實行了。北洋六鎮,第一鎮是旗營,第五鎮一直由兵部直管,袁世凱在失去了第三、六兩鎮後,對抗滿洲權貴的本錢就少了一半……
段永清並沒有傳遞北軍部署的任務,他是在彰德府看到那個符號後臨時決定的,這樣做是不符合紀律要求的。情報處給他的任務是長期潛伏,收集北洋軍訓練、裝備、駐地以及標統以上軍官的資料,他並沒有接到收集北軍演習部署情報的指令。段永清突然有些後悔,覺得自己的行動魯莽了,也許會受到情報處的斥責甚至處分……
“就軍容而言,山東軍是當之無愧的第一!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練兵的,很有些不一樣的味道在內。”蔡鍔的湖南口音再次傳來,“老段,什麼時候能去參觀下山東武備學堂?不知道他們是否歡迎留學歸來的人?”
“應該是歡迎吧?他們的參謀長便是留學德**校。”見周圍很多人都舉着望遠鏡在觀察,段永清也舉起了望遠鏡,從左到右緩緩移動,最終停在了最西段的十九標那裡不動了。
“排斥留學生是愚蠢的!”蔡鍔也在用望遠鏡觀察。
目前仍在袁世凱掌控下的北洋軍並不歡迎海外歸來的留學生,這點不像南軍,據說第八、第九鎮是敞開大門歡迎留學生的。但北洋不是。
說到留學學習軍事,大清朝海軍軍官主流是留英派,但陸軍方面,主要是留學日本,去德國的人很少,“對了,段大人就是留德的嘛。你應該出去走一走,至少應當去日本走一走。”蔡鍔很喜歡段永清的性格,沉穩,寡言,標準的參謀軍官模樣。他忽然想起了蔣方震,他這位同學一直謀劃着去德國學習陸軍。
“這個可不由我說了算。”段永清放下了望遠鏡,檢閱結束了,大概上峰們再講一番勉勵的話,這次大會操就要結束了,再見到自己的部隊不知要到何時了……“不過,想去山東參觀軍校可不難,他們就是北洋一脈嘛。”段永清沉聲道。
“嘿嘿。”蔡鍔意味深長地笑了。
果然,首腦們回到檢閱臺後,鐵良代表朝廷做了一番勉勵性的講話。宣佈會操結束。
晚上,袁世凱出面在彰德府設宴宴請參加彰德秋操的各路兵馬管帶(營長)以上軍官,劍拔弩張的氣氛已經基本消除,杯觥交錯,猜拳行令之聲不絕於耳。
周毅作爲第五鎮赴彰德參加會操的最高級將領,座位被安排於第二桌,同桌的有王士珍、黎元洪、曹錕、王佔元、段芝貴等人,職務最低的都是協統。王佔元現在是第二鎮第三協協統,這回是來觀摩會操的。段芝貴原在第三鎮任職,現在是新軍督練處總參謀官,據說是段祺瑞的絕對親信。
席間曹錕並未因昨日的大敗表示出對周毅的敵意,相反,這位有曹三傻子之稱的長相憨厚的北洋“名將”主動向周毅敬酒,連連誇讚山東軍打的好,“周協統練的好兵!你們的進攻太犀利了,更令曹三我佩服的是果斷轉向攻擊鐵樹莊,真是一招妙棋!如果你接着打郭村集,勝負尚不可知呢。哈哈。”
“仲珊你的臉皮就是厚!人家一個回合便打下了你的涼水井。我可是就在現場。看的很清楚,你敗的一點不冤!”王士珍接過了曹錕的話,“論進攻戰術,你真該好好向周大人學一學。”
“不敢不敢。您二位都是北洋前輩。在您二位面前。實在是當不起‘大人’之稱,周某僥倖一場,那是曹大人疏忽了……”周毅站起身。恭敬地對二人說,“周毅後學晚輩,借袁大帥的酒,敬二位大人。”
黎元洪一張彌勒佛般的胖臉上滿面紅光,昨晚興奮的基本沒睡,但至今了無睏意,這場勝利足以告慰張香帥了,而且,南軍的勝利之功基本要記在自己名下,今日閱兵結束,鐵良及良弼兩位炙手可熱的滿洲權貴特意跟他聊了很久,對第八鎮及第二十一混成協的訓練多有誇獎,鐵良當面許諾,二十一混成協之前那個討厭的“暫編”二字肯定會拿掉了。
這個承諾讓黎元洪興奮不已。軍隊番號是一個神聖的東西,有了番號,就有了兵,有了錢,有了地盤,有了想要的一切……
見周毅起身向王士珍和曹錕敬酒,黎元洪抓住機會,“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咱大清陸軍如此多的俊傑湊在一起,乾脆咱們一起幹一杯,願咱大清陸軍稱雄當世!”
“宋卿兄說的是,乾杯。”曹錕立即響應。
段芝貴挨着周毅而坐,在落座的時候低聲對周毅說,“周兄席後少留,有幾句話想單獨對周兄講,請周兄務必賞光。”
周毅一驚,又不好拒絕,目光不由得瞟向了蒙山軍諸將所坐的那一桌,卻沒有發現他要看到的那個人。正在此時,袁世凱端着酒杯過來了,“喔,這位就是周毅周協統吧?久仰大名了!”
“不敢,周毅賤名,有污袁大帥清聽。”周毅急忙站起身來。
身材五短的袁世凱伸手在周毅肩頭按了一下,“坐,坐嘛。他們都是老夫的老部下了,我過來可是專門敬周協統的,說起來咱們也算不打不相識,哈哈,龍退思虎踞山東,爲朝廷練出如此精兵!周協統居功甚偉,我是知道的!對了,周協統表字如何稱呼?”
“堅如……”這個字是陳超後來幫他起的,一般也不用。
“堅如今年青春幾何?”
“回大帥的話,周毅是甲戌年生人……”
“喔,才三十三嘛!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英雄正當少年時!香巖(段芝貴字),原來你也算北洋年輕一代的才俊,比起堅如老弟可就差遠啦。”段芝貴今年虛歲三十八,在北洋諸將中算是年輕的了。其實袁世凱年齡也不算大,作爲北洋主將,他不過四十八歲,正在一個男人最黃金的年紀。
“那是,那是。我可比不上堅如老弟。”段芝貴笑着說。
“哈哈,一直想會一會龍退思,可惜命運弄人,竟然至今未見令老佛爺激賞不已的北洋之龍。堅如此番回山東,替老夫帶個話給龍謙,就說老夫邀請他來直隸,無論是治軍還是辦實業,老夫都想當年討教啊。退思將軍若是親來直隸,老夫定將倒履相迎!”
“大帥的話,卑職一定報告提督……”
“好!堅如啊,這次你打的好!算是替老夫教訓了一下仲珊他們,平時總以爲自己了不起,現在應當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了吧?堅如,老夫雖不善飲,這杯酒還是要敬你,也敬第五鎮的健兒……”
周毅誠惶誠恐地跟袁世凱碰杯,目光不由得再次投向那一桌。
周毅席間留意的那個人便是江雲。今晚的宴會江雲沒有出席。此刻,在據酒店不遠的一處民宅裡,江雲召見了便裝而來的段永清。
“誰允許你擅自行動了?”江雲銳利的目光盯着段永清,“我給你的交代都忘記了?”
“卑職不敢,卑職知錯了……請處長處分。”
“安插你到現在的位子不容易,坐吧,”江雲緩和了語氣,“瑕不掩瑜,你的任務總體上完成的不錯。司令幾次向我提起你,要我確保你的安全。目前你的任務仍然是休眠,好好當你的差,針頭線腦的情報,用不着你來提供。懂嗎?”
“卑職懂了。”
“這次你的情報幫了部隊的大忙。但司令並不在意一場演習的勝利,演習就是演習,不是戰爭!過早地引起朝廷的重視未必是好事,你要引以爲鑑。這次的錯誤,我就不做處分了,但沒有下一次了!”
“是。”段永清擦了擦額頭的汗。
“這次會操北軍失敗,他們怎麼說?”
“據說袁世凱十分震怒,罵了段祺瑞。但鐵良卻很高興……估計秋操結束,北洋第三、六兩鎮的指揮權將要收歸兵部了。而兵部將要改組爲陸軍部,尚書都說是鐵良……”
“嗯,還有呢?”
“昨日京師有急報傳來,良弼已經動身回京了,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哦?回去的還有誰?”
“目前除了良弼,其他人都在。”
江雲沉吟片刻,從懷裡摸出一張銀票,“這是給你的活動經費。記着,要從裡到外站在北洋的立場上說話辦事,不得流露出一絲對山東的同情和讚揚。廣交朋友,但花錢要適度,不要引起他們的懷疑。”
“是。”
“沒有新的任務給你,”江雲站起身,在房間走了幾圈,“你的任務除了潛伏,還是留意北洋高層的動態,特別是他們對山東的態度。每兩個月寫一份綜合性的報告給我。從現在起,你有一個新的代號‘百靈’,舊的聯絡方式廢止,如何聯絡,會有人找你的。如果有急事,到天津輪船局馬路廣福源茶莊找趙老闆,你說‘聽說新出一種叫百靈的白茶,你這裡有沒有?’他就知道你是誰了。沒有特別緊急的情況,不準主動聯繫。”
“明白了。”
“好好幹。司令知道你,完成好任務,你便是咱蒙山軍的一等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