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不意偶相逢
君宇珩輕輕地搖搖頭,讓自己不再想下去了,因爲現在還沒有到可以想這些的時候,更不是回首過往、滿懷感傷的時候。
他坐上停在崇明殿外的一頂八擡大轎,在一大隊帶刀侍衛的簇擁之下徑直地出了宮門,向着自己的睿王府而去。
紫呢華蓋、雕龍描鳳的轎子,外部極盡華貴富麗,自是不必說得,軟轎內自也是寬敞明亮,精心佈置得極爲舒適雅緻。
君宇珩深深地陷在那些柔軟至極的毛皮坐墊之中,將自己修長筆直的雙腿完全舒展開來,整個人無比優雅地斜億那鬆軟的錦墩之上。轎子平穩前進,如在水面輕輕滑行,隨着那不易察覺的輕微晃動,君宇珩如同往常一樣,開始了閉目沉思。
從昨夜深宮中出現刺客,並且這名刺客刺殺自己不遂後又離奇地消失在了禁宮之中,他就知道一定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可以說,他幾乎就是抱着一種看好戲的態度在冷眼等待着。
戲幕既然已經拉開,自然就會有人陸續登場,這齣戲遲早都是會上演的。
只不過,令他感到有些許意外的是,他沒有料到事情發展得竟會這麼快,禁宮裡四更天出事,早朝時蘇幕遠一派就已針對此事上奏,真可謂是消息靈通、反應迅捷,頗有些急不可耐、步步緊迫、咄咄逼人的味道在其中。
看樣子,蘇太傅大人終究還是有些放不下,有些不甘心的吧?
蘇家三代作爲朝廷的重臣,根基深廣,聲勢最盛時,可說是權傾朝野,大有呼風喚雨之勢。到了蘇幕遠這一代,從表面看起來就更加是風光顯赫,達到了頂峰。其次女蘇馨筠入主東宮,所生一子於襁褓之中登基爲帝,君臨天下成爲承熙王朝的元徽帝,蘇馨筠被尊爲皇太后,蘇幕遠亦官封太傅,奉爲國丈,位極人臣,尊崇無比。
只不過先皇成武帝薨後,卻是身爲第七皇子的睿王君宇珩最終將皇權掌握在了手中,坐於朝堂之上受百官朝拜的年幼皇帝也只不過是他放置在那裡的一個傀儡而已,真正的皇權早已經旁落。
而君宇珩掌權以後,首先着手進行的就是剷除勢力過於膨脹的外戚,近五年來,以各種方法大力削弱、清除蘇家在朝野內外的勢力,曾經權勢薰天的蘇家已是不可避免地開始逐漸沒落,如今的蘇家早已不復當年的風光,只剩下一個空有華麗外表的空架子而已。
這樣的事情,無論是誰,都會覺得心有不甘,而意難平的吧!
不過細想起他們今天的做法,着實有些反常,甚至可以說是愚蠢至極。
但是君宇珩很清楚地知道,蘇幕遠雖已老邁,卻絕不昏憒,更不愚蠢。他能歷經兩朝至今而屹立不倒,早已深諳爲官爲臣之道,簡直就是個成了精的千年老狐狸。他深沉多慮,一向都是謀定而後動,絕不會輕舉妄動,但一旦有所動,就必有後着。在與蘇幕遠的長期對峙和幾番明爭暗鬥之中,君宇珩深切地明瞭這一點。
昨夜深宮之中的那一場刺殺,究竟與蘇家有着多大的關係?是受其指使或只不過機緣巧合、藉機行事而已?
但看蘇幕遠一派今日在朝堂上的一番所爲,難道就只是爲了將羽林衛統衛一職納入自己掌中?或者還有着什麼其它更深的用意?
要知這羽林衛乃是從皇都貴族子弟中精選而出的親衛軍,負責禁宮大內的防衛,羽林衛統衛雖不過是四品武官,但其重要地位自是勿需多言。
目前的副統衛簡東雲向來言行謹慎、能力超羣,又對自己忠心耿耿,更嚴守本份從不參與朝中的dang派之爭,若非其年齡資歷還略嫌不夠,自己早已是將其擢升爲羽林衛統衛了。
然而昨夜刺客一事,直接亦將矛頭指向了簡東雲的失職之責,看起來蘇幕遠似乎不僅是急着要將自己所信任的簡東雲除去,更是對羽林衛統衛這一職位勢在必得呢。
狄霖,狄霖,君宇珩不自禁在心中輕唸了兩遍,屈起修長的指節在身邊的紫檀低几上輕輕叩擊着。
對於此人多年前他也曾有所耳聞,卻未曾見過,也沒有絲毫的印象,然而此時此刻,他卻是忽然產生了一些莫名的興趣。
君宇珩緩緩睜開眼睛,伸手取過了低幾之上的一本卷宗。
只不過是下朝後的這片刻工夫,君宇珩已是令人將有關狄霖的資料送到了轎中以供查閱。此時他慢慢地翻開卷宗,細細地看來。
狄霖之母蘇馨妍乃蘇幕遠一個不得寵的小妾所生,在蘇府中地位低下。當年逃婚一事倒也鬧得皇都之中沸沸揚揚了一陣,據傳是與當時名不見經傳的狄飛武私奔而去,蘇幕遠憤而與之斷絕了父女關係。其早年生活顛沛多難,直到狄飛武功成名就,官拜忠勇侯大將軍之後,方纔重返皇都與蘇幕遠父女相認。那時年僅八歲的狄霖相貌俊美、文武雙全,曾於御前吟詩舞劍、奏對如流,先帝龍心大悅,笑贊將門虎子,令其世襲忠勇侯的爵位,並親口御封其爲狄少侯。
君宇珩看到這裡,略一思索便憶起自己那時候恰好不在宮中,並沒有能夠欣賞到那令人交口讚譽不絕的驚天劍舞,此刻這樣想起來倒還真有幾分憾意。
再緩緩地翻過卷宗,後面卻已是沒有了,只因爲狄霖九歲時父母雙亡,就遠去西疆師從天雲居士,十年來竟是從未踏足過汁。
君宇珩將卷宗輕輕合上,一切就且等明日見過這個狄霖之後再說吧,不過從現有的這些資料中看起來,太傅大人與自己的這個外孫似乎並不太親近呢。
君宇珩意味不明地淡淡一笑,又緩緩地闔上了雙眼。
他原想閉目養神,然而不知因爲什麼,卻是不由得想起了昨夜,在那劍光乍起、寒意流溢之際,那樣的一雙眼睛:無比專注執着的眼眸,微微上揚的眼角帶着絕對的驕傲與不羈,那異常絢亮的目光彷彿燃燒着火焰……
一時間在他的內心深處忽然涌起了一種極其奇怪的感覺,彷彿這眼神是他曾經見過的,甚至是他非常熟悉的,因爲這種感覺竟是那麼深地印在了他的腦海之中。
但是無論他怎樣去回想去搜尋,也無法找出與這眼神相關的絲毫記憶。
他撫着自己的額頭,不禁輕輕皺起了眉。
突然,轎子劇烈地晃動幾下,緊接着只聽到周圍人聲一片譁然,一陣雜亂的馬蹄聲、車輪聲暴風驟雨般從旁邊紛沓而過。
轎子一頓,已在路邊穩穩地停了下來,數名侍衛立時上前,將轎子團團護住,腰刀已然出鞘,寒光四射。
“何事?”沉思被打斷,君宇珩慢慢睜開眼睛,低聲地問。
“是馬受了驚,馬車裡還有個女子。”一名侍衛立刻上前恭聲回答,略一頓後,又道:“看那馬車的標誌,象是春風解語樓的。”
君宇珩輕輕掀起一線轎簾,望了出去。
只這兩句話的工夫,那失驚發瘋的馬車已將街上的行人和兩邊的攤販衝得七零八落,有如落花流水,眼看就快要衝到長街的盡頭了。
君宇珩不禁皺起了眉,正要令人上前相助,長街盡頭的人羣中卻是忽地爆起了一陣驚呼。
原來那輛失控的馬車一路衝撞而來,早已是殘破不堪,此時撞到地上的石塊,其中一個車輪竟然生生裂開飛出,整個車廂頓時猛地一歪,車裡瑟縮哭泣的女子眼看着就要從飛馳的車中跌出。
君宇珩的心中卻是忽然莫名地一動,彷彿感覺到了什麼異樣,視線象是被什麼給吸引了一般,從馬車上移開,轉向了遠處的某一個方向。
有一個人正自街邊的高樓上倏地掠下,因爲太快,一身銀白色的錦衣幻成了極燦爛極炫目的銀光,看在眼中,竟會生出種被灼痛的感覺,但卻還是被深深地吸引,無法移開視線。
只見此人的身法猶如電閃,只一瞬,已掠到了飛馳的馬車旁邊,手臂輕舒,將車中的女子帶向懷中。同時一掌輕輕擊向馬頭,雖看似只是輕輕一掌,那發狂的驚馬卻驟地發出一聲嘶鳴,連掙扎都沒有,就帶着已幾乎散了架的車廂轟然倒地。而那人卻是藉着這一掌之力,懷抱着那女子飄然掠起。
此時他的動作忽然變得舒緩而且優雅,銀白色的錦衣在風中輕揚,象極了一朵素淨的蓮花在水中靜靜地綻放,又好似是一隻孤高的白鶴翩然自長空中飛過。
他的修眉輕輕一挑,眼角向上揚起的黑色眼眸中漸漸浮起了一絲略帶玩味的笑意,使得這張年輕俊逸的臉容帶上了幾分意興飛揚,更顯得俊美非凡。他極薄的脣貼在懷中女子的鬢邊,耳語般輕輕地道:“你該怎麼謝我?”
那女子微微擡起螓首,芙蓉爲面,秋水爲神,黛眉煙眸,竟是個極爲絕色的女子,此時雖發散釵斜,腮邊猶留有點點淚痕,卻更覺楚楚動人,令人生憐。
旁邊圍觀的已有人認出這女子便是春風解語樓的花魁楚依依,不由得翹首貪看着她的花容月貌,相互交頭接耳着。
“依依只顧念着狄少侯今日要來解語樓聽琴,一時心急了。”楚依依纖眉微蹙,擡眼輕瞥,又含羞垂首,頓時生出無限輕愁、萬般風情,“幸得少侯相救,依依感激不盡。”
她因爲有事外出,又在路上耽誤了時間,唯恐失約,所以讓車伕一路打馬狂奔,不料馬車失控,車伕墜馬,幾乎釀成大禍。
“這也算是我的錯了,豈可唐突佳人?那麼……”狄霖秀眉微揚,脣邊帶起一絲淡淡的輕笑,略一頓,故意壓低了聲音,“等一會兒,就讓我來補償你,可好?”邊說笑着,也並不理會街上那些圍着看熱鬧,此時已然是癡傻了一半的衆人,只輕攬着羞紅了臉的楚依依,翩翩然地走過了半條街,步入了皇都第一的風月之地——春風解語樓。
君宇珩因爲是逆着正午的陽光看過去,又隔得遠了,並不是太清楚,只覺得有那麼一瞬,那人正對着女子耳語時,帶着戲謔笑意的眼神不經意地向這邊瞥了一下,正好與他的視線對在了一起,又分了開來。
就象是在歲月的無盡洪流之中,無數個偶然相遇的陌生人一樣,在這正午時分的長街兩端,隔着無數的陌生人羣,君宇珩與狄霖就這樣毫不知情地相互對視一下,又擦肩而過。
他們並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也可能他們根本就不會知道,曾經在這麼一天的午時,曾經在這麼一條街上,他們曾經這樣地邂逅過。
過了一會兒,君宇珩方纔意識到自己竟是恍然出了神,不覺又是一怔。
君宇珩垂下了手,放下了掀起一線的轎簾。
隨着低沉的喝道聲,轎子很快又被擡起並且平穩地前行,從那還未散盡的人羣中穿行而過的時候,在那些雜亂喧嚷的聲音中君宇珩似乎聽到有人在說着。
“……狄少侯……”
“那個就是狄少侯……”
“……這麼年輕武功就這麼高……真不愧是狄大將軍之子……”
君宇珩的心彷彿被什麼不知名的東西輕觸了一下,臉上的神情似乎是若有所思,漸漸地,他又淡淡地笑了。